《渡鸦笔记》美岱

7、Chapter 7

　　强迫自己坐在监听设备前，我用耳机里传来的他的鲜活的声音来麻醉自己。蓝色墨水在笔记本上留下诚实的印记，我迫使自己忘掉身上那些可疑的痕迹。我专注地记录，德古拉从昨天夜里就一直在自己的公寓里，他哪里都没有离开。
　　他没有来到我的身边，没有来到我的梦中，更没有进入到我的身体。
　　可我的手在发抖。
　　字迹很难看，暴露了记录人的悸动和心虚，好几次，我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大口呼吸，才能够继续自己每日的任务。
　　我不敢去浴室，不敢去照镜子，不敢正视自己脖颈上的吻痕，不敢仔细去体会下/身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疼痛。
　　或许，是我昨晚喝醉了酒，与他发生了冲突，醒来后就忘了一切？
　　毕竟我的记性总是很差，没错，我的记性很差……不知不觉，又到了下午五点，我坐窃听器前，没有动作。
　　今天是圣诞节，整个柏林都陷入温暖的沉寂。街道是寂寞的，菩提树是孤独的，我站在窗前，开始幻想触碰他那公寓从窗户里透出来的温暖的橙色光芒。也许，我们是为数不多地在公寓里没有安装圣诞树的人。
　　他在想念家人吗？
　　窃听器里的他来回缓慢地走动，脚步里蕴含沉重的心事，没有在厨房里欢呼雀跃地制作那些美食，没有来到窗前，也没有……他嘴里喃喃自语，似乎在念一些诗。
　　“保罗·策兰……”我低声嘟囔着说，从几个字节里，我听出了保罗·策兰的味道。

　　“我哭泣时你的头发又一次飘扬。带着你
　　眼睛的蓝色
　　你铺开爱的桌子：一张夏天与秋天之间的床。
　　我们喝某个人酿的酒，既不是我也不是你也不是第三个：
　　我们痛饮某种虚空和最后的事物。
　　我们望着深海镜中的自己并更快地把食物传递给对方：
　　夜是夜，它以早晨开始，它把我放在你身边。”

　　我如实地在笔记本下写上《从我到你的岁月》。
　　为什么要念这首诗？为什么要以这样一副落寞的强调去强化诗本身的创伤？
　　不，德古拉，你看到的只是保罗的创伤，但他所有的，并不仅仅是创伤。
　　爱，知道吗？还有爱……爱是眼泪，爱是一张夏天与秋天之间的床。
　　德古拉……
　　我叹了一口气。
　　渡鸦，你完蛋了，你真的完蛋了……我安慰自己，脱去一个间谍的身份，你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你可以在圣诞节里感到悲伤，感到寂寞，感到无人问津的悲哀，当然，你也可以为了这一份荒唐至极的爱情蜷缩起双腿，将脸埋在双膝间，偷偷地流泪。
　　没关系。
　　我对自己说，没关系。
　　可你是一名二十五岁的特工，你拿着一份薪水，你身上是国家赋予你的使命，你在执行一个任务。
　　想到这里，这种矛盾和冲突我几乎要呕吐。
　　突然，耳机里传来一阵铃声，德古拉迅速接听，他音色明朗，问：“是吗？已经准备好了？好，我这就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取下耳机，连忙检查装备跟着他出门。
　　他的身影穿梭在街道中，快得像一阵风。他的脚步稳健而轻盈，双手插在风衣兜里显然紧紧握着枪。他要去的地方不远，他甚至不用搭乘公共交通。
　　我快速挪移步伐，努力地跟上他。他丝毫没有回头，而是出了街区就混入了一个圣诞集市，不到五分钟，我在密密丛丛的欢笑中，跟丢了他。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想要甩掉我对他来说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我在人群熙攘的集市中失去了他的身影。
　　茫然地握着衣服口袋里的枪，我呆呆地站在一处售卖热红酒的木屋前，红酒里的肉桂香气浓郁，一名穿着红色毛呢套装和黑色布洛克皮鞋的小女孩举着云朵似的棉花糖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嬉笑着冲撞到了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她。
　　“叔叔圣诞快乐！”
　　她扬起头，蔚蓝的眼中是圣诞节的色彩缤纷的快乐，她笑得像天使，她多美。
　　我僵硬地回了一句“圣诞快乐”，顺带挤出不那么美的笑容。
　　她欢呼一声，又跑开了，我的衣服上沾上了她手中棉花糖的糖渍，白白的，凝结面前靠腹部那一块，我用手指扣了扣，不知道在想什么，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人。
　　保罗·策兰。
　　想到他，我的鼻尖发酸。似乎，我在塞纳河边流过一场眼泪，我跪在艺术桥那坚硬的木板桥面上，对着奔流的喝水呼喊，“不，不……不…… ”
　　我呼唤策兰不要走，我呼唤策兰，不要带着你的才华和悲伤沉浸水中，不要在我将将远远地看了你一眼时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
　　我哭着，对着塞纳河水哭，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哭，他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塞纳河永在，你所喜爱的保罗·策兰也永在。
　　你要我念“死亡赋格”吗？

　　“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中午早晨喝你我们傍晚喝你
　　我们喝我们喝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你的金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书拉密他玩蛇
　　他大喊把死亡演奏得甜蜜些死亡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大喊把提琴拉得黑暗些你们就可以化作轻烟飘入空中
　　你们就会有一个云中坟墓那里躺着不拥挤”

　　不，不要念这首诗。
　　保罗他不喜欢这首诗。
　　因为这首诗，人们忘记了他在创伤之外还有那么多层次的情感，那么多层次的美。
　　不——
　　——“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歇斯底里的哭声，是谁抓住谁的衣服说，“你带我走吧！”
　　是谁答应了谁，说“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是谁取下谁的枪，扔进了塞纳河水中；是谁亲吻谁哭泣的眼睛，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调皮的女孩又跑了回来，这一次，她撞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她抬起漂亮的头颅，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向眼前人。
　　“叔叔，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我惊诧抬头，于喧闹熙攘的人群中，和德古拉对上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