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34、之卅三

　　之卅三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

　　田烈自述：

　　蓟城的三月还有刺骨的寒风，时而西北风夹杂着黄沙幕天席地卷来，迎风而立，由着沙尘呼啸着袭过耳际，面颊生疼寒凉。这个时节，我曾两番踏足纪都，温暖湿润的海风，柔顺的细雨，和煦的阳光，沂水、沭河静静流淌，岸上繁花野草郁郁葱葱。那时，我哪里有闲情逸致欣赏这春色，一心想要拿下纪哀侯与公孙阏，带回齐国烹煮了，祭祀齐国先祖，一血前耻。田烈一介武夫，蒙君上、昭不弃，能为齐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我一心要把纪国的疆域版图作为聘礼呈献给潘，以此微博来换取我的悠。

　　悠去了纪国，可有人陪着她同去沂水踏青，往岱宗登高。纪国有着绵长的海岸线，悠许是会迷恋上潮汐的声音，闲看日升日落。她或许已开始迷恋纪国，迷恋纪国的人。

　　悠素来不喜姜舍，然她绝非能轻易割弃骨肉亲情之人，何故离了临淄，离了齐国。悠虽生于楚地，其魂却在临淄，那里有她最爱的父亲、兄长的亡灵。

　　我心内从不曾存着丝毫疑虑，有一日，悠会忘却齐宫王殿瓦当下的约定。那盟誓不是藉着言语作为凭信，言语是那般苍白无力。我一直保存着昭赐下的竹简，他握着悠的小手一刀刀刻下的名。即便有一日，公孙阏，或是旁的人，走进了悠的心，我仍坚信，在她心底最温暖的一隅，有着田烈，有着参与商的记忆。

　　北国的天显得格外高，星辰似乎离得更远。

　　燕人豪放不羁，甚至是太过率性而为，相比鲁人，我们齐人显得太张狂，可与燕人同行，齐人显得尊礼守节。燕姬的小弟弟姬钰已贵为一国之君，却总喜欢穿一身紧束身子的胡服，也不乘车驾，一骑翠龙驹。

　　每到夜幕低垂，姬钰总爱邀了燕姬、阿满，驰骋在燕山下的广袤草原。直到马困人乏，方舍得回还。

　　为着抵御北戎犯境，依着山势筑起城墙（先秦古长城），再一年，待明天沙尘来时，北戎的铁蹄再难侵犯大周的疆域。再一年，我便可率着召陵之师回到齐国了。酉时，西边天际，有最夺目的参星，参宿七星明烛宵。我总是宿在烽火台，仰望星空，有时夙夜难寐，直到鸡啼天下白，卯时，商星姗姗来迟，挂在东方天际。

　　雨至时，无星可观，好在有阿满他们来做伴。阿满沉静，燕姬姐弟玩闹，偶尔燕姬也板着脸训斥姬钰，那神状，倒有几分似悠同小午。姬钰先前以官阶相称，而后随了阿满唤我的字，须无。自打小午与石磬北上探望我，他直说，再称字，便是生分了，合着小午叫我烈哥哥。

　　小午不再是临淄宫殿时的顽童，脱了羸弱虚孱之气，只是言语间，还有当日的影子。“烈哥哥，我可是比悠还要高了？”

　　“小午为何不去纪都见悠，她必定常常挂记你。”

　　“自打舍做了齐侯，我权当是死在外面了。我怕乍然去见，悠恼怒我，石磬入了纪都，她果然不乐意见我，信里只说，除非舍有了自己的儿子，否则千万不可回临淄。你说，舍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儿子！国夫人身边的盐卤就说过，等我儿子满地乱跑了，舍都不会有儿子！”

　　我也尊舍为君侯，他即位之时，我也依着规制上了贺表，祝颂之词虽不华丽，然，人臣之礼仪，不敢半分疏漏。昭即位时，我的贺表是外祖家拟好了送来，让我誊抄在绢帛之上。好些生涩的词，我并不解其意，却是怀揣了满腔赤诚落笔。齐国四代君王，不觉间，田烈已侍奉了齐国父子四代。若君上与昭冥冥中庇佑，允田烈多活几年，能盼到小午即位的那一日。

　　“烈哥哥，你便要一直呆在燕国么？悠离开了，你不愿回齐国了？烈哥哥——”小午猛拍自个儿额头，整衣长跪，深深一拜。

　　我正疑他何故行此大礼，小午从腰间拔出短剑，揪住一束头发，剑锋过处，青丝坠地。

　　“烈哥哥，小午冒犯了！请烈哥哥海涵！”

　　我多少猜到他的心思，却不知该如何开导于他，只是要做齐侯，在如此乱世要重振齐国，小午太过磊落了。“小午，召陵之师是先王心血，烈断不敢据为己有。终有一日，会交还齐侯手中！”我又嘱咐他，不可喜怒形于色，当岱宗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说起来，舍待我不薄，许我两年之期，率军留守燕国。他倒是不惧我手握重兵，犯上作乱。须知，田烈若是反了，召陵之师若是反了，齐，国将不国。

　　“烈哥哥，堂叔公说，舍是为了讨好周天子，才许你以召陵之师襄王攘夷。”

　　或许如此，晋文公重耳之后，天下尚无人可成霸业，舍也是君上的儿子，当日潘一心要求的，舍一样孜孜不倦。他即位一年，已往南亲征两次，占东夷百里之地如探囊取物。

　　“烈哥哥，我原不觉得父侯有如何的了不起，可出了齐国，有畏惧他威严的，有感怀他恩德的。便是昭，人提起时，莫不道一个贤字。姬钰说，他父侯临终时，还念念不忘我父侯的情谊。燕国的百姓提到父侯，也是感激涕零。”

　　当日潘断了粮草，燕国上下倾力相助。纵使日月交替，时光流逝，君上还是活在人们心里。燕庄公二十七年，山戎侵燕，燕国使者持了庄公血书往齐国向君上求。君上亲自率着召陵之师北赴救燕，大败山戎部族，一直追至孤竹，打得山戎将士落荒而逃，足足三年不敢南侵。燕庄公为表示感谢，亲自送君上出境，不知不觉送进了齐国国土五十里，有违诸侯礼法，于是君上奉送五十里地，取名燕留。

　　“烈哥哥，可堂叔公曾说，君子之交，但求交心，无需凭信。然，国与之国，此一时，彼一时，莫枕于今日之和，切防他日之战。”

　　这便是悠的良苦用心么，让那个老谋深算的夷仲年教导小午，德高望重的夷仲年，若非有颗七窍玲珑心，怎能安然隐居世外，却足以影响齐国政局。人心的险恶，小午终将明白，我却一直瞻前顾后，盼着他做昭那样的君子。即便是昭，遭逢内忧外患，亦难万全。

　　“小午，燕国筑起城墙抵御戎人，北患既除，假以时日，必南侵齐域，燕留，将不再是见证齐燕情谊的千里无兵所在。燕留，燕人集结，会是进攻齐国的后营。”

　　小午一声惊呼，恍然失神，良久，才问：“烈哥哥既知他日将为敌，何故还要帮燕国御敌？”

　　“燕乃大周北门，燕若有失，齐难独活。有燕在前抵挡，北戎何尝入齐国半步。他日之事，另有定数也保不准。”既知田有一日或许代吕氏入主齐国，君上与昭，并未诛杀田完、田烈父子。有些事，本无缘由，便若有些事，那缘由，兴许不值一提。

　　待送走小午，阿满一直陷入沉思，在燕国安顿之后，燕姬张罗着延医问药，阿满努力想寻回丢失的记忆，他说，一定有人在等着他，在某处他们约定的地方。药石之苦，折磨着阿满，燕姬从旁相劝，无济于事。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也如阿满这样，忘却参商，忘却悠，那样行尸走肉的活着，生不如死。

　　阿满见我忧心，反倒安慰道：“须无不必挂怀，阿满已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人。老天饶我不死，又能与须无为友，纵然寻不回过去，阿满也不枉此生。”

　　去岁青黄不接之时，北戎骑兵夜袭，我去阿满出阵对敌，混战中，我替阿满挡了一箭。阿满依旧来历不明，可他已是我至交。这一箭，还了纪都同退刺客的情谊。自那之后，太公祠，蓟城，燕山外，并肩作战，生死交托。

　　待六月草长莺飞，意料之外的人微服来了蓟城。我以为，他走到何处，都有己璋做伴，见他跛足而至，不似临淄时那般华服艳装，我有些错愕，竟忘了，他不再是齐国一介公子，乃是齐国的主人，新的齐侯，齐侯姜舍。

　　“须无，孤原是想帮你，自打悠临盆，国夫人却改了主意，要孤起誓，不可取子都性命。”

　　他一脸诚恳，我心里冷笑，国夫人，我从不敢指望，姜舍，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我行了君臣大礼：“君侯擅离临淄，长途跋涉，不会单为着这无关轻重的一句吧。”我求不着任何人，有一日，悠想明白了，谁也拦不住她来寻我。

　　“烈！我欲灭纪征鲁，召陵之师仍由烈统率，你我君臣二人定要重创一番齐国霸业！父侯当日如何对管夷吾，舍愿与烈歃血为盟！”

　　他忽然改口唤我烈，我只当没察觉，依旧做那个淡然的臣子：“君侯，歃血之事，有违君臣之道，须无不敢受之！”灭纪伐鲁，是我应尽的本分。想着，悠总喜欢同舍做口舌之争，此刻她若在，还不讥笑于舍。管夷吾被君上拜为仲父，舍难道也要拜我？他那里肯，我也是不肯的，平白比悠高出一辈，她还不知该如何笑我呢。

　　“烈，公孙阏将悠软禁于离宫，以悠为人质，胁迫孤将司土、司木、司水、司草、司器、司货六府迁出纪都。”（六府为古代不同税官）

　　一拳挥出去，打在城墙上，满手碎石屑混着血，我早忘了教导小午的喜怒藏于心，悠，叫我如何不动容。

　　公孙阏，早不该留他性命。

　　“烈，我与悠再不和，可她也是我唯一的妹妹。你可知，公孙阏迫于潘的淫威，竟纵容潘闯入悠的居室，意图不轨。若不是我去得及时——”

　　潘的疯病，国氏早已传信予我，这疯魔来得突兀，实在是透着古怪。潘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贪念，我多少知道些，可若要我尽信他禽兽不如——

　　“烈！”

　　“国夫人寿诞将至，悠当返临淄贺寿！”

　　“烈——”

　　“明年此刻，须无愿为君侯驱策，灭纪伐鲁！”

　　我记得昭的遗训，舍，不可信。只是，公孙阏，不足以托付。此刻，赴纪都探望，我却是最不适宜的人。公孙阏恨我，怕是恨不能食肉饮血。

　　“须无，阿满识得往纪都的路！”阿满的面容全毁，唯一双黑瞳清亮透彻。

　　我揖礼相托，阿满走出三步，却忽然顿住，转身凝视，言道：“须无，阿满此生似乎注定要追随一知己的，此情此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