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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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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直到我出院,都没有再看到龙马。
陶成武依旧三天两头来报道,但是对那天的事情只字不提。
他可以装作忘记,但是我却记得他那一刻惊慌失措的模样。只是他终究没有追着龙马出去,只是脸色煞白地看着远去的背影,僵硬成一座雕塑。
那一刻,我觉得很累。
忽然会想起高中时的一次校运会的长跑比赛,最后被赶鸭子上架。跑到最后连呼吸都难,吸进来的感觉全是夹杂着灰尘的热浪,一路疼到胸口,口腔里全是血腥味。旁边夹道的拉拉队只看得口形神态激昂,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耳朵里全是自己短促的呼吸声。脚步跌跌撞撞地往前,我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就能到终点,但总觉得那条线遥遥无期远在天边,唯恐还未到就呼吸不畅而亡。我记得那次的结果就是我中途主动弃权,被班主任点名批评。事后和我哥抱怨,他沉默了很久也只是摸着我的头道,杏啊,其实长跑只有那段是最难熬的,你再坚持一会儿便能顺畅地跑到底了。我赌气想天知道这一会儿是多久。
天知道要坚持多久。
何况,坚持跑到底又怎样?
不是第一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陶成武分外细心体贴,或许他觉得有所亏欠。我哥和父母又与我恳谈过一次结婚与否的问题,又是尴尬得不行的收尾。我有时候会痛恨起陶成武,为什么这种都与我一人来面对?
再次走在街上,才发现已经渐渐回暖。
在我几乎与世隔绝的住院时间里,时光还是不停息地往前流淌,悄悄地做着改变。
微风吹起头发,我揽住陶成武的手臂,周围穿梭过的人群把我们淹没,平凡幸福地一如从前。
在必要的时刻,人人都是演技派。
当然,在你以为镜头未对准你时,还是会出戏。
比如此时,陶成武看着铃声大震的手机,愣愣出神。我凑过去看,来电:龙马。
我不知他们之间是怎么协商和解释的,甚至没有兴趣去研究。只发现陶成武提到他的次数锐减,不论过程怎样,陶成武此时此刻,站在我身边。
然而,龙马打来了电话。
“喂?龙马啊。………………嗯,我和杏在逛街呢…………打、打球?不方便吧?………………等等等等!!!你说什么?!…………你小子又自作主张了是吧?你敢!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陶成武的语气从故作平稳到气急败坏也不过短短几句话,电话那头的人真是好水平。
待他挂了电话我才问,什么事?
“龙马那小子现在在网球场等我呢,”他拉着我伸手去拦Taxi,“他又闹别扭说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就最后跟我打一场,刚开始还说不走了呢……你说他怎么就搞不明白呢!”
我沉默地听着一路上他气咻咻地嘟囔。
“我都跟他说了上回你在跟我吵架才口不择言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嘛……俩兄弟什么不能说啊,我都跟他说了哥还打算以后当他孩子的干爹呢……他不都说没事不往心里去了嘛,又在闹什么啊。……杏…………那个…………要不过会儿你也替我说说?”
我几乎即刻就浮现出龙马的样子。
轮廓精致得好像雕刻出来一般的脸总有一般隐匿在帽檐的阴影中,瞳孔墨黑,他表情总是很淡,连嘴角的笑意都是沉静的。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是这样任性的样子,明明是个小孩子的秉性,却总是别扭骄傲地昂着高高的头,扛着坚硬的壳,背着自己和别人的希望去挑战全世界。
他或者和陶成武说没事我没往心里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根本探不到他的情绪。
网球场还是以前他们常去的那一个。
龙马坐在一旁的长凳,左右手互换交替扔着球拍,我们刚踏进场,他就立刻抬起头来。陶成武径自走过去,伸手便想去拍他的帽檐,龙马下意识往后一让,便躲过了。陶成武的手僵硬地愣在半空,进退不得。
习惯,也不过是习惯而已。
只要想戒,只要想躲,没有做不到的。
好像龙马似乎也有一点惊讶,憋了一会儿才又从球包里拿出一支拍,“这把跟你以前用的很像,甜区大,你热完身,我们比一场吧。”
陶成武并不去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电话里说的真的假的?”
龙马挑起眼看他笑起来,倒是少见的调皮,“打完球我告诉你。”
其实这场球赛的输赢未比已定。
毕业后一年也碰不了几次网球,陶成武的体力和技术都大不如前,接了几个来回已经气喘吁吁。他漏了球倒也不恼,只是撑着腿边喘边笑,“好小子你拿职业水平来压我。”
龙马只有在球场上才会这样意气奋发,笑得灿烂耀眼,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他对着陶成武举起球拍,“再来!”
“嘿!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盯着在球场上的陶成武,我觉得有些陌生。
真奇怪,这原本应该是我最了解的样子,在球场上肆意奔跑,带起的风把队服吹得啪啪作响,跳得很高,赢球后就得意得满场飞。……为什么都不记得了?
此时此刻,他却像忘却了前尘往事。
网球、网球、网球……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一颗跳动的球,仿佛连接着的是心脏一般,带动起来浑身沸腾的血液,抑制不住地想要尖叫。
他就这样鲜活起来。
沾染上了年少时的生命力。
曾经那么不顾一切那么愣头愣脑那么没心没肺的陶成武。
我忽然热泪盈眶。
一场终了,陶成武大字型倒在球场上,汗如雨下,满额头都是晶晶亮亮。
龙马走过去,把球拍抗在肩膀上。
“你小子够狠的啊……”他咧出一口白牙。
龙马不动声色,习惯性地抿了抿嘴,然后冬日里浅薄的阳光都汇聚到他身上,缓缓缓缓凝成一个笑容,他说,你还差得远呢。
忽然,陶成武的笑容就冻在嘴角了。
总觉得那些微薄的阳光有着奇怪的力量,层层穿透过障碍,顶破了细小的缝隙挤出来,有些什么被撞开,细细碎碎纷纷扬扬地往下掉。
然后,最终会大放光明。
龙马走到我旁边,取了毛巾擦汗。
运动后的皮肤蒸腾起细薄的热气,脸上晕开浅红。球场上陶成武一跃而起,跑过来拉着他手臂问,“你还没回答我呢。”
龙马慢悠悠地转过头,“就这意思呗。”
“你上回还说留上海不走了呢!”
“我乐意你管我!”龙马皱了下眉头,要甩开陶成武的手。
陶成武被龙马一挣,愣了下,就松开手。我看着龙马问,“不回来了?”
龙马点头,随即又摇头,最后弯了下嘴角,几乎嘲笑,“等需要我做干爹了,我回来看干儿子。”
陶成武脸变得煞白,“龙马!别闹了。”
取过陶成武手里的球拍,仔仔细细地塞进球包里,龙马穿上外套,侧过身掠过陶成武身边,冰冰凉凉地撂下一句,“陶成武,我从来都没闹过。”
再也没有看过我们一眼。
陶成武只愣了一秒,就抓起长凳上的大衣,边往外跑边说,“杏,我得去找他说清楚。你先回家,乖!”
头发依旧短短地竖着很精神。
运动后的脸上蒙着一层晶晶亮亮的汗水,眼神却更加明亮通透。
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陶成武也是在这样的球场,他身边的少年沉默地令人困窘,眼神骄傲,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那一天晚上,陶成武也是如此,连回眸都没有,就紧紧跟着他走了。
至始至终,他追逐的都没有变过。
岁月总是不留痕迹地在悄悄地改变着什么。
我们也总是自欺欺人地在扮演着什么。
可是时光,终究会败给一些感情,比如希望,比如梦想,比如遗憾。
它们在午夜梦回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岁月长河里磨成一根蜇人的针。
求不得,舍不得,连忘,都忘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