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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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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之前,阿贾克斯固执地认为自己与其他同龄人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有何不同,海屑镇的寒风无法带来答案。
海屑镇在至冬国的北方以北,更北的地方关押着重刑犯。经常有囚犯经过这里,驼兽身后的牢笼拖出两条沉沉的辙印,载着罪人走向生命的尽头。
至冬国的海比孩童的想象更加宽广与危险,浮冰开始流动的时候,即使是最有经验的冒险者也要分外小心。阿贾克斯最爱从高崖上向下眺望,坚冰被寒风剖膛破腹,幽黑的海水挤入其中,复又散开的样子,仿佛巨兽蠕动的肠膜。这是外人口中的异景,却是海屑镇唯一能够见到的景色。
“臭小子,臭小子。离冰远点,小心掉下去。”
父亲的话让阿贾克斯回过神。臭小子——父亲总是这么叫他,然后用满是鱼腥和烟草味的手掌,猛拍他的脑袋——尽管阿贾克斯更希望那只大手能够落在他的肩膀上,这才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表达肯定的方式。可什么时候才能如愿呢?现在的父亲,连凿开冰洞这种小事都不许他做。每次冰钓阿贾克斯都很期待,不仅对战利品,更多是想要听父亲口中那无穷无尽的冒险故事。他不是不愿意看书,只是那绘声绘色的讲述所带来的遐想,是任何一本书籍都无法给他的。
尽管他现在还是个只能抱着鱼桶,等父亲凿好冰才凑过去垂钓的小孩子——但在父亲的故事里,阿贾克斯可以成为任何一类英雄,险象环生,战无不胜。他确信自己的未来也将如此。
等待是最无聊的。父亲的动作很麻利,但冰天雪地之中,那锥子与锤子凿开的仿佛不是冰,而是阿贾克斯的尊严。少年知道自己拗不过老爹,又不想惹他生气,毕竟一会儿还要听故事。他把耳包扣得紧了一些,蹲下身,把手套摘下来夹在两腿中间,熟练地擦起鱼桶。一双没有任何薄茧的小手暴露在外,沾了水,瞬间被冻得通红。少年咬着牙,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英雄是不能畏惧严寒和疼痛的。
父亲看出了三子的烦闷。这小子是兄弟姐妹里最藏不住表情的那一个。
“如果你什么时候,”父亲吸了口气,用力一凿——一个圆圆整整的冰饼儿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水噗露一声冒出来,带出咸咸的热浪——“什么时候,你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懂得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把鱼钩拿过来,”父亲向阿贾克斯伸出手:“而不是整天想着怎么逞威风,打群架,我才能对你彻底放心,才能让你做这些事。明白吗?”
不明白。阿贾克斯默默腹诽,但仍耐着性子把鱼钩挂上饵料,递给父亲。阿贾克斯的脸上涂满忍耐,然而在这个年纪,忍耐看起来更像在赌气,而赌气不会让少年的神情变得隐忍,只会让孩童的脸蛋显得更加稚嫩,或者说,更加圆。
圆得想让人上去揉一下,捏一把。这个五官都像极了他母亲的小家伙!怎么就偏偏是个惹祸精?
他一拍儿子的后背:“听着,少在学校惹祸就好!卡特琳娜修女下午已经来和你母亲告状了。说说,这次为什么去揍阿廖沙?我记得那孩子和你弟弟安东一边大,怎么,比你小的也下手欺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混账了?”
“明明是他先找安东麻烦的!”阿贾克斯回顶了一句——但也只是一句。彼时的他,对“闯祸”二字仍有着孩童最本质的歉意。他的语气软了下来,笑脑袋也垂下去,远远看去,就像个泄了气的橙色气球:“……他说安东是小气鬼,不肯给他尝一口妈妈熬的赤菜汤。可那家伙从来都贪得无厌,而且还对安东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明明是他先动的手!安东只是什么都不敢和你们说罢了。”
“哦!这倒是了。安东那小子,确实是个闷油瓶子。你母亲今天早上还和我说,他的眼睛肿了一大块,可他又坚持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哪里。”父亲点了点头。
两枚鱼钩抛入冰窟。噗的一声,沉默在二人之间泛起涟漪。
阿贾克斯把自己专属的小垂钓竿支在冰面上,两只小棉鞋啪地并到一起。他赌气,倒不是因为被父亲责骂,反正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他只是觉得这日常的一切都无聊透了。一成不变的校园生活,就算冲出去打架,也只能打那么几个人。能打的早就打过了,他们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
还有就是,那些只能发生在父亲嘴里的精彩冒险。母亲和妹妹总是向神祈祷今天又是平和的一天,可这对于阿贾克斯来说简直是灾难。平和,平和有什么好祈祷的?平和就是循规蹈矩,一成不变,没有恶龙,也没有巨兽。这里太冷了,太偏了,海屑镇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像野猪的大肠膜一样破碎不堪的暗潮流冰,如一张网,将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地囿于此地。
海屑镇,海中的藻屑,破碎又渺小,还被厚厚的冰封了起来。没听说过有活着的人去往比这更北的地方。被驼兽拉走的囚犯还算活人吗?他们在向北的旅途中,在生命最后的旅途中,能够看到被怒涛击碎的冰川,翼展遮天蔽日的巨龙吗?
胡思乱想着,阿贾克斯换了个姿势。他托着下巴,无精打采地注视着水面。
“臭小子,又在瞎想些什么?”父亲轻哼一声,重新调整钓竿:“本想着留你在家好好念几天书,现在看来,就算你母亲再不情愿,我也迟早要把你送去充军,好好磨磨你这个毛躁的性子!”
充军——嗯,充军倒是比读书有趣得多。阿贾克斯默默地想。成为至冬国的军人,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冒险了吧?就可以成为冒险故事中的主人公了吧?阿贾克斯默默地想,几粒光跳进他的眼睛,让他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可父亲却不以为然,他仍然念叨,唠唠糟糟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狐群踏过的稻草:“哼,且不说你两个哥哥。难道我们家就没有一个读书的料吗?真是奇怪,明明你们的母亲和我结婚之前是一名教职……”
“冬妮娅成绩挺不错的。”阿贾克斯漫不经心。
“我是在说你!臭小子,在试卷上画达达鸭和妙妙蛙打架的是不是你?你的至冬史老师把你的大作交给我的时候,差点没把茶杯砸在我的脸上!”
“哈?!那明明画的是我和魔兽——”阿贾克斯烦躁地挠挠头,“哎——算了!话说老爹,您什么时候开始讲故事呀?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您今天真的好啰嗦啊,是头痛病又犯了吗?”
“居然还担心我的头痛病?你闯的那些祸就够让我头痛的了!今天没有什么狗屁故事,快点把鱼钓上来才是正经!”父亲踹了阿贾克斯一脚,“我真是后悔之前给你讲了那么多。给你取埃阿斯的名字,讲了那些故事,就是希望你能像那些大英雄一样,成为一个有担当,有勇气的好男人……结果你倒是只学会了好勇斗狠!成天只知道打架不说——”
剩下的阿贾克斯就没怎么听进去了。
冰钓的等待是漫长的。但是这份漫长如果有了故事的陪伴,就成了无可替代的幻想时间。但今天的阿贾克斯没有从冰钓里得到任何乐趣。父亲的话语从左耳朵钻进去,来不及从右耳朵出去,就原路返回,跟着风溜走了。此时此刻,少年的小脑子已经被“充军”“冒险”“陌生的远方”等意象填满,再塞不进别的东西了。
海屑镇的北方……囚徒们前往的极北之地,到底会有什么呢?
既然没有故事可听,那就自己创造一个故事。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可以由自己讲给他人听的冒险故事。
如惊雷击中高岗之树,少年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兴奋不已。彼时他刚满14岁,喉结正渐渐凸起,如无法掩饰的野望,却也在悄悄地张扬。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又被气头上的父亲踹了两脚。
那天的阿贾克斯几乎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了一个念头,就是要出去,或者说,出走,从这个一成不变的家里逃出去。
也就是所谓的,离家出走。
至于目的地,至于怎么去,他都没有想好。无所谓,反正故事里的大英雄冒险都是不问前路与归途的。阿贾克斯并不向往故事最后的财富与美女,权力与荣光之类,他想象不出来,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单纯地渴望着冒险,拼搏,争斗,又或者说得再简单一点——他只是想找人打架罢了。
这是也在很久之后,一位……故人,替他总结出来的。
只是现在的阿贾克斯,还不能确认自己的这份冲动与憧憬名为何物。
既然已经打赢了全校的同学,总该要挑战更强的对手了。小小少年在挨了老父亲几下打之后,仍然傻兮兮地笑着。他心底的憧憬已经装不下了,热浪从唇边扑出来,又融进了眼里,就像至冬的海面在破晓之刻迎来满溢的光。
那是少年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了脚踏实地的向往。不再是立足于文字,立足于讲述,立足于幻想,而是付之于行动。
故人仍然记得——那时的少年,眼中有光。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在海屑镇有且仅有的一所的教会式学校里,名为阿廖沙的少年发出悲鸣,甚至掩盖了教堂的钟声。站在他对面的阿贾克斯急忙举起双手以示友好,但显然,两只眼睛都被自己打肿的阿廖沙并不愿意信他。
“我,我不是给你弟弟陪你道歉了吗!抢你弟弟赤菜汤的事情,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今天把自己的赤菜汤分给他,分一半!分全部!不,把明天的都给——你不要再打了——”
阿廖沙迅速拿起桌子上的全部文具以作防身,但这招在昨天就试过了,没用,那些文具不出三秒就成了对方手中的武器,就连量角器这种温吞吞的东西都被他当作飞镖,插进了离自己脑袋仅有一毫米的墙缝里。
然而身为至冬男儿,面对劲敌,也要放手一搏——这也是父亲的家训……阿廖沙颤栗着。
见对方魂不附体的样子,阿贾克斯忍不住大笑出声:“拜托——阿廖沙!你冷静点!今天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阿廖沙依旧不肯放下手里的橡皮。橡皮总不能被你用来擦死我吧?!他这么想着,极大警惕地盯着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也不在意,他单手抄兜,快步来到阿廖沙面前。
教室里烤着火,温度适宜,学生们都已脱下臃肿的棉衣。阿贾克斯一双长腿灵巧地绕过几张椅子,轻轻一跃,自如地坐到阿廖沙对面的桌子上。
“阿廖沙,我听安东说过,你爸爸是负责押送囚犯的军人。是这样吗?就是那些,被送往极北之地的重刑犯。”阿贾克斯开门见山。
提到父亲,阿廖沙便稍微有了点底气。至冬国尚武,能加入军队便是无上的荣光,更何况他的父亲还是——“嗯,是啊。这可不是我故意显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加入咱们女皇大人的军队的。就比如你和安东的老爹吧,在之前的选拔里不就……”
骄傲的小尾巴还没完全翘起,看着阿贾克斯笑眯眯的样子,阿廖沙逐渐放低了声音,最后几个字也化作气浪,从鼻子里悻悻地呲了出去。
“嗯,所以,海屑镇以北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那些重刑犯到底被押去了哪里——你老爹有和你说过吗?”阿贾克斯并不计较,他换了个姿势,歪着头,比同龄人要长出一些的双腿交叠着搭了起来——这动作引得班里的女孩子们纷纷看过去。然而视线一触即散,女孩们都不太敢接近这个男孩子。毕竟,听说他从来都没有回复过任何一封情书……这家伙一定高傲得很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可是秘境,秘境的事情,怎么可能告诉我这种小孩子呢?”阿廖沙摊开手,小小的雀斑又跟着骄傲地站起来:“毕竟老爹一年半载也不会回来几次,他可是军人,军人是什么啊?军人的工作可不像你们想得那么轻松,嘛,反正不是每个人都能加入……”
接下来的话阿贾克斯就没怎么听了。他稍微思考了一下,尽管没从这家伙嘴里得到什么情报,但至少知道海屑镇以北,的确有关押重刑犯的秘境了。
秘境,重刑犯,只有至冬国军人才能够进入的地方,同龄人无法企及的冒险……作为自己第一次的目标,分量——还可以。
阿贾克斯微笑着点点头。
“好,谢了。还有,安东今明两天的赤菜汤就拜托你了。”阿贾克斯从长桌上一跃而下。
“啊??真给啊??我就是说说啊……”阿廖沙的小雀斑忽然跟着嘴巴一起垮了下去——
阿贾克斯笑眯眯地回过头,笑容映在阿廖沙被揍肿的两只眼睛里,温柔的威胁。
——真是个顽劣轻狂的至冬少年,不是吗?
他苦笑着摇摇头,这样想。
可是,至顽劣至轻狂,彼时的阿贾克斯也不过是一名少年,还不是他所熟识的那名故人。少年的眼界囿于冰雪之中,极北的寒风无法融化海屑镇的流冰,黑色的海水无法被少年的幻梦染色。这里的一切都无法改变——海屑镇的流冰与黑潮是一张网,生长于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网中之物。
既定的事情是没有办法更改的,只是……
哪里读来的句子早已忘记——他所在的早已不是非非想之天。
非爱非非爱。神可以爱世人,但神可能爱上世人吗?
如果爱上的话——
“——嗯?又来了吗。”
回到教室的阿贾克斯从桌膛里翻出来一封信。这已经是他连续8天收到不同人寄来的信了。是至冬市场是极为罕见的透明塑料扁袋,套着粉色或是绿色的信封,多半是娟秀的字体,将他名字每个字母的边边角角都卷起来,比自己还用心的写法,花一样的书写方式。仔细闻,每封信都有海屑草的香气,量产的清新与明净。
在同桌男生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阿贾克斯拆开那封信,草草读到最后,她只关心那个人的名字——费娅——哦,又是个女的。
彼时的阿贾克斯还没见识过几个能打的女人。他叹了口气,把信草草地丢进书包,也不珍惜的样子。
“哼,这回居然是费娅呢。她在冰神祭上的歌声好似天籁,金发又长又软,阳光下就像赤炎鸟金色的羽毛!我真是搞不懂,你这种不解风情的家伙,到底为什么这么受女孩子欢迎?”阿贾克斯的同桌一推眼镜,酸溜溜地努嘴:“看你那失望的样子!这样草率地收起信封,连费娅那样的女孩你都瞧不起了吗,真是令人火大!”
“不是瞧不起,只是我不打女孩子。”阿贾克斯叹了口气,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那家伙唱歌是好听,但长得那么瘦,比冬妮娅都不如,一拳下去人都没了。我可不想以大欺小。怪没劲的。”
同桌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狠狠地念着:“暴力狂!”
“嘿,我都还没说你是书呆子,小维奇!”阿贾克斯大笑着,一拍同桌的肩膀:“对了,要再来比一次掰手腕吗?这次我会用左手跟你比,你可以用上两只手,就作为我旅途上的开胃菜吧——如果你赢了的话,下次,我会讲给你一个连索菲亚图书馆都不曾收藏过的冒险故事,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那种——怎样,干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