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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最后的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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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爆炸中,令人痛苦的不仅仅是牺牲,更是牺牲之后留给活着的人的无尽的悲伤。
田雄沉默地将那个黑色的行李袋递给林青青,林青青双眼红肿,漠然地看着田雄,没有接手,也没有说话。
“这是苏阳的,他让我看好。”田雄的声音很轻,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他将黑色行李袋放在林青青的脚下,匆忙走出门去。
林青青看着脚边的行李袋,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蹲下来,她拉开行李袋的拉链,里面钻出来白色的纱裙,纯洁而美丽,是一件婚纱小礼服。
林青青将小礼服从行李袋里拉了出来,她静静看着这一件缀着细小银珠的小礼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明天本该是她和苏阳订婚的大好日子。可是苏阳呢?
“苏阳,你个大骗子——”嘶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来。
在殡仪馆里,郑兴华站在床边,看着前方的入殓师在自己那已经没有温度与生命的闺女和女婿的脸上、身上,用冰冷的刀刃、针线剪裁与缝合,那锋利的刀口和尖锐的针线,仿佛扎在他的心尖上。他觉得心口疼极了,几乎要喘不过气,然而他又必须坚强地站在入殓师的身后,站在孩子们的面前。
“师傅,麻烦您,轻一点可以吗?”郑兴华沙哑着嗓子,轻轻地请求道。
入殓师不解地抬头看了一眼憔悴的郑兴华,郑兴华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上躺着两人,压了压心绪,可话语里的哽咽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我闺女怕疼,师傅,麻烦您下手轻一点,我女婿,他、我怕他疼...”
入殓师看了看并排躺着的两人,听到这位首长的话,他的手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扯出一抹勉强的笑道:“首长,您放心,我技术好,手快,不会弄疼您闺女还有女婿的。”
“谢谢、谢谢师傅。”郑兴华低下头,粗糙的手抹了一下眼角。
数个小时后,入殓师满头大汗地站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一对整齐的尸体,微微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首长,您看看,这模样还有哪里不对劲的?”
郑兴华走上前,他细细地察看着,整齐的制服,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容,宛若睡着了一般,他伸手将宝丫的发丝拨整齐,又整了整肖舫的衣领,转过身,郑重地对入殓师道:“谢谢您。”
入殓师摆了摆手,他没有说‘节哀’两个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岂是‘节哀’两个字可以制止的?很快,入殓师提着工具箱离开。
等入殓师走后,郑兴华就那样站在床边,一直没有动。今晚,他想再好好陪陪他的孩子们,明天就是遗体告别,往后,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孩子们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对死亡的认知是必不可少的,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亲人与死者的话别,但这种大规模的死别,这样悲惨的场景和悲恸,那种无法接受的现实,撼天动地的恸哭与哀嚎,几乎要击垮每一个在场的人。
“我的儿啊...”
“娃啊,俺的娃啊...”
“老公...”
“孩子他爸...”
所有的悲伤和痛楚如排山倒海般在遗体告别现场汹涌冲出。
“阳子啊,妈想你呀!以后妈该怎么见你?怪妈,妈总是省车费,舍不得去看你...”苏妈妈跪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手颤抖地搭着棺木,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哭不出来了。
流干了泪,这不是形容词。
苏妈妈干涸的双眼无神地盯着她的儿子。苏阳被找到的时候,只剩一堆白骨了,是通过DNA检验才辨认出来的,现在的遗体是由3D技术打造模型,对着照片塑造出来的。
苏阳的遗体面前,还站着一个身穿纯白婚纱小礼服的女孩,在一片哀嚎里,女孩安静地站在那里,很是显眼。她就是苏阳的未婚妻,林青青。
林青青提了提裙角,往前走了一步,她看着躺在那里的熟悉帅气的苏阳,轻轻地道:“哥,你看,我穿这一身,好看吧?这次你的眼光不错,这件、婚纱真好看。”
说到这里,她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一度哽咽,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接着道:“我,今天,一定是最好看的新娘。苏阳,你说要回来娶我的,你骗我!你骗我,哥,我可生气的!我真的生气了啊,不过这次我们不分手,一辈子都不会分手的...”
场中的哀痛浓烈地让人窒息。
“余苗,我的儿...”余明祥的妈妈嚎啕大哭地趴在地上,这位素来讲究形象的老师,在这一刻哭得毫无形象,她的丈夫眼里含着压抑不住的泪水,蹲下来扶着她。
“你让妈妈以后怎么办?妈妈要去哪里找你?”余妈妈想到爆炸那个晚上,接到的那个毫无声音的电话,那是余明祥最后打出的电话,那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一通电话,也是一个儿子用尽最后力气,向他最亲最爱的母亲作出的诀别。
“儿啊,你带妈妈去吧。”
余爸爸紧紧搂着余妈妈,两人在儿子的遗体前,释放父母的最后苦痛和不舍。
在赵小华的遗体前,那个老妇人很平静,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个黑白遗照上,她看了好久好久,忽然拉着身边的男子道:“华崽呢?你不是带我来看华崽吗?”
“妈。”赵家弟弟看了一眼自己哥哥的遗体,听着阿尔兹海默症更严重的母亲的问话,他捂住自己泪流不止的双眼,低低地道:“妈,哥在那里,你、你看一眼他。”
赵妈妈茫然地看着赵家弟弟,又看向那张黑白照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华崽,怎么不笑?他的照片都是笑的。他不笑,不像...他不是我的华崽!我的华崽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妈,那就是哥,你看看哥,你看哥一眼!”赵家弟弟哭着拉着赵妈妈,哀求着,今天过后,他们再也看不到这人了,他想着让赵妈妈好好看一眼,看一眼她心心念念的大儿子。
“不、不是的,我的华崽,不是这样的。”赵妈妈害怕地用力甩开赵家弟弟,随后她抓着在场的人,问道:“有没有看到我的华崽?他怎么还不回来...”
林筱麻木地转头看着眼前抓着她的手问话的人,她又看了一眼赶来哄着赵妈妈的赵家弟弟,那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她对着赵妈妈摇了摇头,而后低头看着前方的哥哥的遗体,她慢慢走了上前,呆呆地看着她唯一的亲人。
这两天林筱觉得这就和做梦一样,这是一场噩梦,而她醒不过来。她没有哭,好奇怪,她竟然哭不出来。孤身一人的她,在一片泣不成声中,就这样麻木而漠然地站在哥哥的遗体旁。
什么是欲哭无泪?大抵是哀痛到了极致。
魏婉是由郑兴华半抱半扶着,才勉强站得住。他们俩看着并排躺着的孩子,双眼酸涩,却流不出什么泪。魏婉颤抖着手,将那张被血染得通红的照片放到肖舫的手中,她用尽全力,才出声道:“肖舫,生日快乐,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魏婉又轻轻摸了一下郑家宝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令她打了一个寒颤,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恭喜我们的宝丫要当妈妈了,我们宝丫,真好...礼物,妈替你交给肖舫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支撑着站着的力量好像被抽干了,瘫软在丈夫的怀里。
郑兴华揽着魏婉,看着猝然长逝的孩子们,他抖了抖双唇,伸手敬礼,道:“肖舫,宝丫,爸以你们为荣!”
郑国宝看着如同安然入睡的两人,低头对肖舫道:“肖舫,往后,你可得保护好宝丫娘俩。这次,你没保护她们,我就不打你了,不准有下次了。”
泪水滴下来,郑国宝悄悄地擦去,他伸手和从前一样,轻轻地弹了一下宝丫的额头,道:“傻丫头,想吃什么,以后记得给哥托梦。”
他的目光落在肖舫手上的照片,被血染红的照片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字,那字很欢喜,想必当时的宝丫是雀跃不已的。
——‘肖舫,这份礼物,惊不惊喜,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人的生与死,很多时候就是一刹那。那些英勇奋战的年轻鲜活的生命都终止在了那个嘈杂而纷乱的爆炸现场,留给活着的人的是凄楚与悲痛。
田雄守着空荡荡又乱七八糟的营房,等了又等,最后等来的是噩耗,那时候想哭又觉得嗓子像被啥东西堵住了。他傻愣愣地在营区里游荡,像一个幽灵。
遗体告别,田雄没有到场,他缩在营区里,不出门,不说话,仿佛那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守着他们的家,还在等出警尚未归来的战友们。
厨房里,传来烧菜的声音,田雄精神有些飘忽,莫名地走了进去。进去后,就看到陈大厨弄了个简易的液化气罐灶台,正在聚精会神地炒菜,仿若和往常一样,饭菜的香气飘出来。陈大厨回身看到田雄站在门口,他愣了愣,将饭菜端到一旁歪歪扭扭的灶台旁,又转回去,继续炒下一道菜,炒菜的声音混着他低哑的嗓音:“他们,饭都还没吃呢。都说想吃水煮活鱼,今天外面就是买不到什么鱼,这辣椒有点呛。”
田雄看着那排过去的饭菜,热气腾腾的,眼圈立马就红了,对呀,那天,他们饭都来不及吃的。
林筱在遗体告别后,恍恍惚惚地跟着负责人到了营区,此时的营区一片狼藉,断裂扭曲的钢筋,破碎的玻璃,掉落的墙皮和天花板,和她曾经从视频中见到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林筱孤独地走在营区里,忽然一只公鸡从墙的角落缝隙里钻出来,一身的毛都沾着灰,看起来脏兮兮的。它慢慢地走过来,对着林筱‘喔喔喔’叫了起来。
林筱看着这只公鸡,她动了动一直没开口的嘴,干涩地道:“大花?”
“喔喔喔...”
一瞬间,林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身子开始发抖,一点点地蹲下来,好像很冷,她用力抱住自己,脑海里开始浮现熟悉的一幕幕,最后定格在遗体告别上的哥哥。
她没有哥哥了。
从此以后,她将孤身一人。
“哥——”林筱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那个晴朗的下午,这个女孩在残破的营区里,对着脏兮兮的小公鸡,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