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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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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珂并没有料到,他在里巷街坊第一眼瞥到关晓华时,就决定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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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更漏声催。
此时的关晓华并没睡,她缩头蹲在了南瓦子巷口附近。
在火把照不到的漆黑角落,她抖索着对自己自言自语,干着本县巡检司蹲点守夜的活儿。
月黑风高夜。
“杀人放天哇……”她嘀咕着。
隔着城门,章玉珂从船头跃到码头。
码头酒馆灯光不熄,团团橙色光晕倒映江面,仿似千盏相联,夜空成碧。
灯光染亮了码头新铺十二级麻石阶,染亮了章公子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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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鬓若刀裁,鼻若悬胆,双唇红艳,一眼看去风采不凡,尤其唇边天然一段笑意,如中秋明月,辉映江面。偏偏眼神儿却冷淡疏离,便让五官有些冷硬。才二十多岁,他的冷淡之下便透出隼鹰般冷静锐利。
形影相吊,背着包裹,夹着佩剑,前后左右并无一个随从。象是个破落的小武官家子弟。难怪眼神就冷了。
但灯影渐亮,他这身长衫微有流光展翅之姿,仔细一看原是上等湖州玄绸质地,胸口与双肩遍绣银线鸟羽纹。腰身扣一条黑犀腰带。
玄黑衣摆一提,跃阶而上,衣下半露一抹松翠色,原是一块古拙翠玉拴着条松绿新绫汗巾子。巾尾上还吊着金镶玉的用得油光五事儿,叮叮铛铛。
灯下绿翠古拙,金玉琳琅,随他的脚步轻荡。
这可不是小武官家的教养作派了。
倒像是富室官宦人家娇养过的哥儿,难得的是文武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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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步越阶而上,突然诧异转头。
曲弦遥遥入耳。
凭高向下细看,二三里外的淡黄苇丛随晚风摇荡 ,江面云淡,黄苇丛上浮着一层雪白月霜,霜下压着影影绰绰的灰光船影。
那船影中看起来似乎不是文人骚客,非是月夜吟诗的雅致游船,而是一条条半旧货船与渔船,桅上挑着串串橙光灯笼。
灯光在水面浮动着,金波鳞鳞,其下却是黑压压的江水,苇丛里似乎藏了不少卖笑的暗/娼/妓船。
这里的民风如今有点不纯朴了?
他再一扫码头,码头不见巡检棚子,岸边歪柳垂影森森,单有一个简陋搭起的告示亭。码头竟然没有一个值夜的衙门差人?
他长叹一声,难怪乳妈妈写信来说他爹上了五十岁,居然有小相好了。让他赶紧回来替他娘赶走小狐狸精。
那小狐狸精的名字就叫关小花。无关风雅,当真是土得掉渣。
还有个大名:关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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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瓦子附近。
瓦子街口门架挑灯,幽影重重,巡差关晓华从傍晚一直蹲到了三更天,没听到有命案发生。
附近也没听到有什么被害者的垂死惨叫。
山阴县民风勉强纯厚,百姓勉强单纯。
南瓦子戏棚人流不绝,一直到了二更四刻,她果然看到了两个归家女子的身影。
她们粗衣素裙,笑声清脆。
手提的五角灰纸儿灯笼,照出她们光足穿着蓝布鞋,胳膊挎篮,发式各不相同。
一女子发绾双髻,斜插荆钗,一女子眉前一溜流海,裹着蓝色绣花薄帕子。她们的打扮皆是素雅清贫。一看就知道,她们在瓦子戏棚里卖果子、鲜花为生。是贫家女子。
夜风中,花蓝中残余一二枝桅子小白花,飘出一阵泌人气脾的清香……
街边突地蹿出来的一个醉汉,胡喊一声:“小红,小桂,心肝肉儿——”
醉汉向她们扑了过去,眼看着要把良家女子装成误认。一双毛手伸向女子的胸口,眼看着要揩油。
角落旮旯里,关晓华早有防备,瞪大双眼,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几乎同时蹿了出去。正拦在了两个女子面前。
她冲着扑来的醉汉大吼一声:
“官差巡夜——!报上名来!”
“?”
醉汉哪里来得及停下,他手指刚碰到了她横放胸前的冰冷腰刀。
她就趁机发作,咆哮了起来:“瞎了你的狗眼,敢调戏官差!?”
“???”
醉汉王七被她一脚踹翻在地,她横眉竖眼:“人证物证俱在!”转头一看两个受害者,她们早被惊呆,此时被她一瞪,只能拼命点头。
关晓华觉得洪师爷教她的来了县城要按规矩办事,她已经做得完美无缺,便痛痛快快地拳如雨下,一边揍人一边大骂着:“还敢不敢——?还敢不敢——?念你初犯,只由我教训你一顿,下一回就送进牢里叫你吃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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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从瓦子前的长街上卷过,县衙宵禁的钟声隐约敲响。
人群如烛光吹散,唯余淡白烟气,丝丝缕缕散入黑夜。
关晓华教训了不要脸的醉汉,腼腆又假假地推辞,在娘子们手上吃了两个菜饼儿,路边茶铺子的大娘给了大碗热茶。她的肚子终于填饱了。谁让衙门没发月钱。她还在赊帐过日子呢?
街边的杏花影摇,她笑嘻嘻摸着肚子走在去码头值夜的路上。
今晚三更天后轮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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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门附近的巷子里,匆匆进城的章玉珂突然看到了她,顿时一愕。
这是怎么回事?
里巷口无灯,偶见春夜寒雾缥缈。
漆黑半夜里,有位小娘子一只手倒拖着一名晕迷不醒的壮汉,磕磕碰碰地麻石路上走着。
关晓华丝毫不心疼打晕的醉汉王七,拖着他从南瓦子走到了城西,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家。
黑油门一看就是狭窄小户,却并不寒碜。
门檐上是新铺的福字纹黑筒油瓦,檐角悬着发亮的黑铁铃,小院墙头可见得三四株粉杏雪梨。淡月下,花影层层叠叠,落了一墙。
这门户看着就是街坊里有些家底的殷实人家。
她抬手捏起包铜门环,敲打小院门户,嘴里恭敬喊着:“王和王老伯在吗?您侄儿王七回来了——”
“滚!这臭不要脸的东西!死在外头不要说和老子有关系!”
碰的一声,她果断丢掉了王七,又咳了咳:
“王老伯,要不要一起收税?去京城里当差哦。”
“滚!老子跟了陈公公十二年,监税太监能享的福我也享过了。屁大点的县城,居然把老子的底细也打听到了。你是什么人——”
门被拉开,里面的中年男人面容颇有些苍桑,手提一盏小灯笼,不过四十余岁,他瞪着门外的小娘子,小娘子也歪脸看他。正是大眼怼小眼。
关晓华心中欣喜,又深知今日这月色,对方看不清眉目模样,必定不知她一番诚意,全看她言语是否便给。
她连忙乖巧改了称呼:“王大叔,要不要一起收税,咱们一起先在县里做出来名头,然后去府里抢一处好地方包税,没几年我们就能去京城跟着一位最大方的监税太监当差,吃香喝辣,升官发财——”
她还在吹,门板直接关在了她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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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老王气笑得骂了一句:
“你得先拿到知县的保书!你是他亲闺女呢?!”
“……外面一直有人在传,说我是章相公的私生女哇!王大叔你可以放心的!”她其实挺想接这样一句。但幸亏她还要脸。
她一想,她来当差不就是为了弄到保书儿?但眼下连饭都吃不饱呢。她只能转头离开,又差点被脚下的醉汉绊倒。
她毫不客气从王七的脸上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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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珂并不知道他爹的小相好又变成了私生女,他在巷子黑暗中停了回家的脚步,凝视着盯住了关晓华。
这是本县的女子?
浓云遮月,她的容貌眉眼他在黑暗中并没看太清,他也不在乎。
只看到她高挑个子背影,腰肢身影如月下劲风修竹。
她右手按着一柄雁翎腰刀,系在刀钩上,一身巡检司巡差公服,不用看,他都知道是墨青色布衣交襟领,腰下四开叉下摆。腰带是黑布包着锡板,在腰间扎得板直利索。
在淡云缺月下,若是男子穿了这一身,自然说得上身形修长,英风飒爽。如为穿在女子身上虽然同样英姿勃发,却嫌粗糙少了妩媚,又土得掉渣。
但这小娘子的身影恰恰撞到了他心坎里的一个秘密。
意外中,他止步凝视,本来只停留在他唇角的微笑,渐渐地入到了他那双本来冷淡的眼中。
一时间,里巷院影里花树摇曳,连月色都圆满了起来。
他万万没料到,回到安州府山阴县,居然叫他一进城就遇到这样一个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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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关晓华离开的背影,他跟了上去。
思绪如荒淡月色在心头滑过,他是分外清醒的:跟着她,查清她的家人与底细。准备妥当后,就上门提亲。
他要娶她。
只不过,他在此之外,也诧异暗忖着这小娘子什么来历?难道和他一样是刚从京城里来?听口声又是本地人。
京城里监税太监位高权重,掌管陛下内库税入,手下雇佣的是自家的人手,不论男女皆得了内廷官封,这伙子人去收税、监税、查税确实比官府的人更精熟厉害。
若不是去过京城,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忽然,他侧头把脸压在胳膊肘,勉强忍住了一声急咳,胸肺里中的毒药灼烧已经消淡,一路上每日都服了解药。他不禁就有一股子怨气冲动,他和京城里的人已经翻脸成仇,还不许他在家乡娶一个知根底的妻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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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关晓华猛然回头。
章玉珂恰好提前止步,他本来一时意气想跟上她,走了两步却察觉这行事不妥当。方才这小娘子拖着个醉汉,又摔又踩,他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多半是无赖泼皮跟踪良家女子,被她发现揍了一顿。
所以他没两步就转身,寻思着既然是本县西城女巡差,不难查到底细。在这回身迟疑的瞬间,正听到了她喝问。他此时虽然来不及躲藏,他也恰巧站在了巷子拐角阴影里。
听到了她追问第二声:
“谁?我是巡差!”关晓华冷笑,“找揍吗?滚出来——!”
他万没料到她这样警觉。不禁失笑,他站在看不到的死角。正准备答话解释一番,反倒是街口路过的一个提灯小厮儿远远出了声:“关头?是我,信哥儿。我去衙门接洪押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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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珂运气不错,此时不必出声,却见这女巡差独立深巷。她手按腰刀,皱眉扫视月影下的里巷街坊。
白霜一地,清澄无人。
吱的一声叫,有只老花猫儿跳了出来又逃远了。
是猫?她眼神微带困惑。
但她确实听到了脚步声跟着她。
是她又思念起旧人,故而听错了?
她不自禁摸了摸心口,摸到了胸衣贴身的一枚金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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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青布公服,金饰在她的手指缝中,露出观世音菩萨坐像轮廓。
尤记得这金观音坐像送到她手中时,她在京城寺院中带发修行,金像观音精雕细刻,缨络佛容,是京城里的老爷子在寺院里亲手给她挂上,告诉她这是宫中匠局的国手所制。
是宫中林太妃生前遗物。让她好好留着。
她离开京城,从宫里一进一出逃出来时太匆忙,就只带了这一件贴身之物。仿佛在京城的一年时间不过是佛家泡梦一场。
——要不要把这东西典当了,先吃饭再说。
关小娘子愁得头发都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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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长街上有脚步声响,她在等的人转眼就要到。
她立时清醒,她的饭碗来了。转身便往西大街上走,顺手整理腰刀时又摸到了腰袋 里的信。
祖父的信。
自从回到山阴,村里的祖父大为不悦,写信催促她成亲,不成亲就没嫁妆,家里也不养闲人吃闲饭!但她正是不喜欢京城里的亲事才回来呢!
她不回家就不回家,她又不是养不活自己,找到县衙做了女差,谁料到县里这样穷,还没发月钱。
更离谱的是,知县相公都可以做她爹了好么?关关啼笑皆非。亲戚们在担心什么?知县夫人特别聪明厉害的!
偏偏叫她无奈的是,她是知道有亲戚背地里怀疑章知县是她爹。
她没爹没娘,就一定是章知县的私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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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关晓华在棋盘样的黑巷子里绕了一个圈,突然又冲进了王家这条巷子。
章玉珂抹了一把冷汗,简直要放声大笑。
这小娘子当真是精明厉害。
幸亏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有习惯地留在原地等她走远,而是一直跟在她身后,第二次跟在她身后时,章玉珂完全不知道眼前女子疑似他爹私生女。
他实在好奇她在这里静静站了半晌,莫非是在等什么人?
若说第一次是偶然兴起 。第二次就不是了。
西长街上有脚步声起,关晓华这一次终于转身离开,她等的人来了。
喔,不,她的饭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