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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生辰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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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傅意怜刚清算完田庄的账目,就见店铺门外停了一辆高足马车。她心里知道,果然是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乐极生悲,诸如此类的老话,果然从不欺人。傅意怜正收了这笔钱,小小地高兴了一把,就见那个冤家对头从门外走了进来。余鸿鉴开门见山道:“二小姐可要履约吗?”
傅意怜道:“余公子有什么事,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是跟你的田铺庄园有关的事,这里人多眼杂,不便说话。”傅意怜不知他在玩什么鬼花样,为了婚书,也只得听从他的,到了附近的一家酒楼。她一定要尽快拿到。
雅间内早已被他收拾妥当,傅意怜道:“如今这是要坐下吃饭?我家中有相公给做晚饭了,公子要说什么还是快些吧。”余鸿鉴沉下眼睫,道:“如今连跟我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你那庄子我听说了。原是谢家刻意判赔的,我已打点好了人,除去你如今收回的这几所庄子,原还有一半的资产是能够归还于你的。只是剩下的那些暄妍已安插了她的人手,我还需要再花时间与她周旋。”
傅意怜平静地听着,并没有做什么反应,最后还是道:“多谢余公子了。”
这庄子本就是她的,如今余暄妍肯松手给她,却还要对他道声谢,这不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吗?傅意怜道:“话既说完,若没有什么事,我便先回去了。”
余鸿鉴提上一个漆黑描丝的小食盒,一打开,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显然是刚出锅便快马加鞭地送了过来。那面切得刀工匀称,上面还卧着一枚鸡蛋,撒着几片葱花,有一些海参鹿茸等物,瞧着便价值不菲。傅意怜本能地被那香味绊住了脚,问道:“这是何物?”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
是啊,今天是她的生辰,她都过糊涂了。本来她重生后对于日期便不甚敏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却了。前世她是再也不过生辰的,也没有人要给她过。初时,思康仍记着荣山南在世时给她做的生辰面,也曾动手给她做过,可是看着那与荣山南七分肖像的面孔和与他的手艺如出一辙的味道,傅意怜只觉得心里更加刺痛,往后便再也不肯吃这生辰面。
此刻,余鸿鉴倒是提醒了她。既是她的的生辰,那么荣山南会不会还像前世一样做好了生辰面等她回家?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那面都坨了、硬了,他和着冷面吃下去,而自己却不肯给他一个眼神,回家后便躲在自己的小屋中,埋首在对余鸿鉴的如海思念里,沉浸在感动自己的画像当中。
碗下面压着一张红纸,傅意怜心知是她的婚书,安心几许,拿起来贴身放了。傅意怜道:“我早就已经不过生日了。”说罢起身便要走,余鸿鉴忽然攥住她的手腕,道:“就算是为了我,就算是陪我过生辰的,可以吗?”
余鸿鉴与她的生辰只差一天,以往他们都是一起过的,为了将就余鸿鉴,傅意怜也把自己的生辰推后一天过。她多么想余鸿鉴将就她一次,在她的正日子过。
傅意怜道:“余公子,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就非要聊得这么尬吗?
余鸿鉴打断她:“怎么如今让你跟我吃一顿饭就这么困难吗?我真的不想一个人过生辰。”
傅意怜道:”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府中那么多人都围绕着你,你若回府去,我相信看到的一定是你未来的娇妻美妾给你精心准备的一场生日宴,盛大隆重,不亚于平府的宴会。她们会给你所有的山珍海味,府中万万千千人,也都会跪倒在你的脚下。你难道不欢喜吗?”
余鸿鉴道:“你的这番话,才更是让我觉得更加孤独。不错,府上有很多的人围绕着我,就算是我今天想自己出来找你,也还是会跟着很多人。谢氏会花费心思给我挑选生辰礼物,但是身边的那些人都不是我想要陪在我身边的人。他们离得我越近,我只觉得越发孤单。”
这种感觉傅意怜怎么会不懂呢?她在这种状态里面生活了十年,怎么会不懂呢?
以前的生辰,傅意怜一定会花费很多心思给他一个惊喜。她送的礼物总是最别出心裁的一个,因为总是她亲手制成的,即便葱尖般的十指有些小小的刀口,甚至还冻伤了自己的手背,可看到他打开礼物的那一刻,还是会欢欣地跑过来。
余鸿鉴望着窗外车水马龙,问道:“怜妹妹,你还记得吗?这里是出事之前,我们最后一次一起过生辰的地方,那次傅兄点了好多菜,大家都喝得很开心。”
傅意怜却忽然站起身:“够了,你还有资格提我兄长吗?”如果不是他,傅淮安怎会染上赌瘾。纵然是他自己把持不住,可如果不是一开始被人下了套,他又怎会去那种地方。
余鸿鉴道:“不管我有没有资格,不管你会不会回来,我都会等。糖人你不吃,我便等到它化掉;这碗面你若不吃,我等到明日。明日是我的生辰,我一定会等下去。”
余鸿鉴眼睁睁望着她走开了,从前的她,一定是舍不得的。她知道他的胃不好,若是吃了生冷的食物便又会闹僵起来,这碗面的热气渐渐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再过一会儿就要放凉了。她舍不得,她一定舍不得的。余鸿鉴正襟危坐,就在那里等,等了两刻钟,木制的阶梯上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像是少女跑动的声音,傅意怜的足音,他再熟悉不过,一转头果然是见她薄汗微露小跑了上来。
余鸿鉴正要勾起一个笑容,傅意怜忽然跑到他的对面,杏眸中盛满紧张:“我是不是丢了一副暖手在这里?”
虽然是问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微提裙摆,蹲下身去看,果然那凳子下面一只白绒绒的暖手窝在那里。沾了些灰尘,她不在意地打了两下,道:“这可是阿南新给我买的,万不能再弄丢了。
她有些丢三落四的毛病,□□山南给她的东西,她一定要记得。
傅意怜拿了暖手回身便走,丝毫没有分心给仍旧枯坐的余鸿鉴。
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对余鸿鉴道:“多谢你还占着位置,若是新上了客,多半这暖手便找不到了。”然后便又匆匆下楼。
余鸿鉴方才分明从窗户望去,她已经向西而行,约莫着半个时辰应该是走了一半的路程,可又折了回来。如今天色已经淡淡地黑了下去,管家问道:“公子,咱们可是要回去了?”
他也知晓,公子的胃不好,每日定是要按时按量吃饭,府中开席也都不能晚一分一刻,饭菜必须要是热的才好,若是凉了两三分,余鸿鉴难受起来,谢氏定要收拾他们。
余鸿鉴拿起银筷,挑起一根面条,拿着银筷的那只手上缠着纱布,傅意怜最是细心,她方才盯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分明是看到了,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就是疯了才会去找人学这一根到底的长寿面,他便是疯了才会割伤自己的手,千里迢迢奔驰而来,只为了给她送一碗面;他便是疯了,才会将就着跟傅意怜一起过生日,却让人奚落至此。雅间内分明没有一个人,他却觉得周遭有许多双嘲笑的眼睛在盯着他,心头不由得一股怒火死灰复燃。银筷微一使劲,面条断成了两节,其中一头滑在鸡蛋上,他又用银筷插进那鸡蛋内,将鸡蛋四分五裂,上面的葱花他是最不喜的,以往的生辰面,傅意怜都会将葱花一个一个挑将出来,而如今这事只有余鸿鉴自己做。他状似很耐心地一个一个将葱花挑出来,抿在小碟当中。等那葱花堆叠成了一座小山,它忽然拿起小碟将所有的葱花又倒回了碗里,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那一碗早已坨掉冷掉的面。管家劝都劝不住,最后那碗面一滴都不剩,余鸿鉴这才满足地站起身来,可随即便是一个晃荡,难受地全吐出来。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可以让他承受这样的打击。他伸手指着门口,道:“去,把她捉回来,锁上门。”
*
一大桌菜已经凉透了,主位上仍旧空着。
这是荣山南被接回傅家后,第一次给傅意怜过生日。家里即将添加人口,全府上下都有意热闹一番。除了哥哥嫂嫂,荣山南请了老四、老五、老六等十几位兄弟,老三魏云平因在外地,没能赶上。
月移花影,在座各位已经饥肠辘辘,却仍不见主角登场。
傅淮安和余暄妍对视一眼,等着看好戏。真是不自量力,傅意怜不过心血来潮,对他好了几天,他竟能真以为她是回心转意。
余暄妍瞟了一圈在场众人,清清嗓子道:“我看,咱们先吃吧,这怜丫头真是不懂事,叫咱们这么多人陪她饿着。”
傅淮安扬头唤道:“石伯,傅意怜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回大少爷的话,二小姐白天说出去查账,已经让人去请了,估摸着已经在路上了。”
余暄妍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这会儿都不回来,大概又要夜不归宿了吧。”
白元觉瞪她一眼,余暄妍忙住了嘴。
荣山南心头烦闷欲呕,压抑道:“抱歉,诸位先吃,我去寻人,路上别出什么事,失陪了。”
白元觉起身:“二哥,我跟你一起去。”
荣山南到了门口一吹口哨,猎风便“嘚嘚”小跑过来,回头对叫了一队人马的白元觉道:“先去黄掌柜那里。”
冷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漆黑深眸望着形色匆匆的路人,一股说不清的预感涌上心头。
黄掌柜准备打烊了,听见门口动静,正要出去。两列步伐整齐、面无表情的兵士已经踏了进来。
看见他们这身制服,黄掌柜呼吸一滞,待望见门外利落翻身下马的男人,险些原地跪了下去。
荣山南便往里走边问:“黄掌柜,怜儿在?”
黄掌柜扇了自己几巴掌,道:“姑爷,那账我们都已经都补上了,二小姐明察秋毫,我们不敢欺瞒,以后再不敢了,姑爷饶命啊。”
白元觉上前一步道:“哪儿那么多废话,问你人呢?”
他们不是来算账的?黄掌柜这才直了直腰板:“二小姐白日是来过,不过两个时辰前,已经被余家的马车接走了。”
荣山南的嘴角压了下来,还是冲他点了点头:“好,谢谢。”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折煞奴才了。”
荣山南转身便走,侧脸如锋,黄掌柜忍不住往他隆起的腹部瞧。
几个伙计凑上来也往外看:“天,他真的怀孕了?二小姐的吗?”
黄掌柜烦不胜烦:“快给我干活去,还有心情闲扯,这个月的进账涨不上三成,姑爷饶不了你们。”
余家的一座二层小楼,灯火通明,半年前刚刚落成,是城内除了钟楼外,最高的建筑。纸窗上透出两个人影,觥筹交错,隐隐还能听见笑声。
荣山南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余府大管家从前跟他有些交集,服侍余家人也有二三十年了。此刻恭敬地对荣山南说道:“傅二小姐多喝了些酒,特意嘱咐我们把马车都牵回去了,今夜就不回傅家了。老奴正要派人通知您一声,谁承想您就自己找来了。”
白元觉将马鞭恨恨插进腰带里:“二嫂这次忒也过分!”
“这是她亲口说的?”
“是的。若不是她亲口所说,老奴怎么敢擅作主张。不过您也别见怪,我家少爷和傅二小姐的生日就差一天,往年他们都是一起过的。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
白元觉道:“那也是以前的事了,今日二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等她回家,无论如何,我们今日是要带人回去的。”
管家道:“您千万别误会,实在是傅二小姐下的令。我们余府上上下下都拿她当亲主子看待。而且她还说……还说……”
荣山南道:“说什么?”
“她姐说,您如今肚子大了,身形难看,她今天过生日,不想让自己不开心。”管家看着荣山南脸色,“这是傅二小姐说的,老奴无意中听见的,万万不敢搬弄是非。”
白元觉道:“那你叫二嫂出来对质。”
荣山南抬手,道:“我们先回去。”
“二哥!”
荣山南对老管家道;“我会再来的。还请管家转告余公子,莫要让事情收不了场。”
“是,您走好。”
白元觉骑马回去的路上仍愤愤不平:“凭什么就这么走了,回去傅淮安和他那娘们儿又要暗地里笑话咱们,大不了进府抢人。”
凭如今余鸿鉴和官府的关系,荣山南还不想闹僵:“先回去。怜儿不会那么说我,我不信那些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