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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圆房 ...


  •   宴过亥时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平君蕊拉着傅意怜一直在闺房说话。

      她眼神中满是钦羡,道:“我听说你那丈夫肯为你孕子,嫉妒死我了。天下这样的男子能有几个。你看席间那些官太太,有几对不是貌合神离,见着自己的丈夫纳妾,还要装出一副贤妻的架势,不去在意。”

      原来,她周围也不全是反对的声音。前世也有不少人叫她收收心,相夫教子,可她总是有选择地屏蔽了这些意见。

      平君蕊叹了口气:“你知道吗,那老汗王已经五十八岁了,都能作我爷爷了,听闻生性残暴,杀人如麻,我却要天天对着这么一个老头子过活,我才十七岁,以后该怎么捱下去。”

      谁不想得一少年郎君,金玉良缘。又怎知浮云流水,离恨凭谁诉。

      傅意怜知道,平君蕊嫁过去不久,老汗王便被自己的弟弟刺杀,自立为新王,给朝廷惹了不少的麻烦。新汗王觊觎平君蕊的美貌,不顾反对,执意聘她为妻。

      从小知书识理的平君蕊深以为辱,却又无可抗拒。

      平君蕊的闺房还是老样子,拔步床的门围子及腿足牙子上装饰有兰草浮雕,床楣糊有玉色绢画,其上有她亲笔所书的诗作。
      东面一张卧榻,榻前一张黄花梨雕漆案几,西面博古架上如意珊瑚、珍奇古玩,琳琅满目,二人携手往榻上坐了。

      从前办诗社的时候,也就平君蕊能与傅意怜一教高下。平君蕊收起那些诗稿,含泪道:“那些野蛮人哪里会晓得吟诗作画,只怕只觉得这是些废纸糟粕。这辈子,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园子里住几天……”

      傅意怜安慰她:“各人自有各人的运道。不瞒你说,从前我也是这般看待荣山南的。可跟他相处起来,却完全不是外人传言那般。虽说大漠风俗比之宛州更异,若是汗王宠爱你,又怎知不是因祸得福呢?”

      *
      送走平君蕊,傅意怜正要离开,从院外屋檐下阴影里,忽然跑出一个瘦小的身影,见着傅意怜便拜:“主子恕罪,求主子救救奴婢。”
      傅意怜听着这声音很是耳熟,道:“抬起头来。”

      那人慢慢抬起头,散乱脏污的发髻下,是一张瘦到皮包骨的脸,只是眉目仍能看出过往的六七分,傅意怜疑惑道:“你是……秋歌?”

      那女子掩面低声啜泣起来:“是我啊小姐,奴婢想您想的,心都痛了。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您一面。”

      与方竹平起平坐,秋歌是傅意怜另一名贴身侍女。傅意怜还向她请教过馄饨的做法。只是与方竹不同,她是很早一批就从傅家流散出去的下人。毕竟主仆一场,傅意怜道:“进来说吧。”她并没有秋歌那么激动,秋歌如今已经是余家的人,她自然不能将秋歌再看作自己人。

      秋歌进了屋,却仍是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傅意怜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面前。

      原来,余鸿鉴后来真的去找过逃亡的傅意怜和方竹二人,她二人没找到,却问询到了秋歌,便带回府中。余鸿鉴没有与裴雁知正是举行过婚礼,可裴雁知已经住进了余家。秋歌便成了裴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以为余鸿鉴解忧的说法,强纳为妾,却每日动辄打骂,言语侮辱。

      “若不是想着此生一定要再见小姐一面,奴婢都想、都想……就这么了断自己。”

      傅意怜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那天,余鸿鉴公子忽然醒来,有些不太对劲,无意因为奴婢,训斥了裴氏几句,那之后,裴氏对奴婢,便又是好一阵毒打。关在柴房,三天不给吃喝。这么冷的天气,除了柴火堆,连床薄被都没有。后来公子回府,救出奴婢,还说会带奴婢今天来见您。”

      秋歌将袖子卷上去,两臂斑驳青痕,新伤旧伤叠加,手背上还有冻疮。傅意怜心有不忍,问道:“你如今作何打算,想回到我身边?方才余暄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如今不是从前小姐了。若是让我去说情放了你,恐怕这事还得找余鸿鉴公子商量。”

      秋歌连忙道:“奴婢不奢望能再跟着小姐过好日子,只希望能再伺候小姐几日,便是赔上一条性命也值了。奴婢会挑水砍柴做饭,粗活重活都能做,日常也做些刺绣偷偷卖几两银子,奴婢能养活自己的。”

      秋歌泣不成声:“如不是今日碰见主子,奴婢只想一死了之。只求主子给条活路。奴婢从前在府里时便知,二小姐最是心善,从不虐待下人。”

      她心善吗?唯独对荣山南心狠了是么。

      傅意怜终于将她扶起来,道:“我知你有心。但是目前还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她也有意买回几个从前的傅府丫头,可没查清秋歌底细前,不能妄动。

      秋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她,一颗心悬起来。

      傅意怜继续道:“你若还想认我做主子,就得忍辱在裴氏身边再待一些时日。我想收回老铺子,你得搜集余家的罪证。”

      秋歌机灵,一点就通,脸上反而扬上笑意:“奴婢明白,裴氏用那些铺子胡作非为,奴婢略知一二的,会尽心再打听得细一些。”

      傅意怜点点头,送她离开。

      秋歌看着虽可怜,但她的话也不能全信,傅意怜一来要试探她,二来,若她说的真为实情,要盘回那些老铺子,她也的确需要一个内应。

      如今,她除了荣山南,谁都不信。

      傅意怜回府时,只有西厢有着亮光。隔间屏风上搭着男人的外衫,傅意怜心道荣山南这会儿应该正在沐浴,可并无水声。

      地龙烧得旺,房间里有些闷热,傅意怜鬼使神差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荣山南双臂搭在桶沿,阖目养神,呼吸轻浅绵长。水光映着烛光,荡在他胸前紧实肌肉上。水面上漂着宋先生开的安胎药材。
      荣山南从马夫出身,知道苦力活的不易,饶是如今的身份,仍事事亲力亲为,不肯用任何下人。傅意怜轻抚他的面庞,心疼他总是这般辛苦劳累。

      男人若有所觉,分不清是梦是幻,抬手去追寻脸颊侧畔温柔的抚摸,嘴唇翕动:“怜怜。”

      女孩儿不答,试试水温,绞了帕子轻轻擦拭男人胸膛。

      荣山南彻底清醒:“你怎么在这儿?何、何时回来的?”

      “郎君真不当心,若是着凉可怎么好?”

      荣山南接过帕子:“我、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等我,这就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宴会上多喝了些酒,傅意怜胆子大得很:“又不是没见过,郎君倒与我生分起来。”素手撩着温水沿着荣山南上臂冲洗。

      荣山南喉结滑动,问道:“喝了多少?”

      傅意怜伸出两根手指,说了个“三”。

      荣山南看得好笑,压下她举到眼前的手指,傅意怜偏不让他握,反倒探到下面去摸他的肚子。

      “它长得好快哦。”

      荣山南也往下看:“在水下显得大。”

      “郎君这几日还觉得腹痛吗?”

      “好多了,先生开的药很是顶用。”

      “嗯,它要是不乖,出来后我替你揍它。”

      话音刚落,手心传来轻微的挣动,这感觉傅意怜从未体验过,沿着手心直暖到心底。她怔了一下,听荣山南道:“它听得见。”

      “啊?”

      少女继续往下看去,立时呆愣当场,随即反应过来,丢了帕子,慌忙逃跑:“我我我回房等你。”

      傅意怜惯睡里侧,爬上床把那两条被子收了起来,重新铺整开一条龙凤喜被。约莫过了一刻钟,荣山南才来。看了她一眼,神情倒不如她坦然。

      男人浑身散发着好闻的皂荚香,怀抱干燥温暖,贴着都舒服。就着搂着她腰的手,荣山南翻身压在了傅意怜身上,抬起她的下巴:“怜儿,你看着我,你认得我是谁吗?”

      傅意怜嗤嗤笑了起来:“你还能是谁,你是我的夫君啊。”

      “你知道,这是在哪里吗?和谁在一起吗?”

      “在我的家、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你心爱的人是谁?”

      “阿南……荣山南……这两辈子,我爱你爱得心都痛了。”

      再也不需要任何言语,荣山南忽略她话里的逻辑,只当她喝醉了酒不识数,将刻骨相思、一往情深,都悉数淹没在这一夜的抵死缠绵中。

      *
      两个人折腾到子时将尽,傅意怜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荣山南胸中激荡,全无睡意。娇娘愿意亲近他,身心都给了他,那么多年的等待,他终于等到了。初见时,她年方及笄,如今脸上已褪去婴儿肥,更加明艳动人。

      初见三日后,荣山南特地登门拜谢。他从马背上取下辛苦猎来的狐皮熊皮,想要送给傅意怜作为谢礼。

      他也知,门庭虽宽阔,却不是他这等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只是心里仍希冀着,若是如同那日一般,碰巧看她一眼,看到她安好,便足矣。

      门口小厮一眼认出了他,皱了皱眉,那日被大小姐亲眼看到,这次他倒是没那么跋扈,听闻荣山南来意,面上仍抑制不住地浮现一股轻蔑之意。这般质地的狐皮熊皮,在他们府里都是下人才穿的,便是市集上卖的二等货,也比这要好一个成色。这人却还当宝贝似的来献宝。

      他将手抄在袖筒里,用下巴指了指门房,对荣山南说:“放里面罢。”

      荣山南便依言放了进去,并无刻意耽搁。二院门紧闭着,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上,也并无车迹可循。

      这次该是见不到她了,荣山南向门人嘱托道:“劳烦仁兄向你家二小姐回禀一声,就说我来过了,多谢她之前救了我弟弟,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小厮抬头看了看天,喉咙里哼了一声。

      等荣山南走后,他将那狐皮熊皮往里踢了踢,对另一个小厮道:“喂,你要不要,拿回家给你媳妇做衣服吧。也不打听打听,这等质地的也好意思往府里送,还跟二小姐说一声,我去回禀也只是污了二小姐的眼。不自量力!”

      后来,年节下,荣山南也往府里送过些东西,都被小厮私扣了下来。

      那年上元节,荣山南恰巧到城中办事,蓦然回首,遇见了出门看花灯的傅意怜。

      傅意怜被侍仆簇拥着,满面洋溢着欢愉,饶有兴致地停在小摊前,猜了几个灯谜,又往热闹处走去。

      荣山南看迷了眼,不自觉跟着她走出了一段距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酒阑人散,傅意怜上了马车,荣山南便也默默离开,并未上前打扰。只是那般的容貌,大小姐的身份,引得游人频频侧目,荣山南听人提起,她名下也有几处铺子。

      于是,每旬,他都要到那铺子对面的茶馆,点一杯最便宜的茶,只为偶尔望见她一眼。她或是镇定自若地思索,或是胸有成竹地安排,尤其一手蝇头小楷,字迹隽秀风雅,他很是敬佩。荣山南识字不多,对于读书人,由衷地有一股肃然之情。茶馆里的人也时常谈起她,说她在世家小姐的赏菊赛诗会上再次拔得头筹。

      荣山南听着,也不由为她欣喜地露出笑容。

      传言叛军就快打过来了,人心惶惶,他也曾亲眼所见,城中也确实多了许多难民,傅意怜便在自家铺子前搭了粥棚,布施救济。

      只是,荣山南心里十分清楚,她是云间仙,他是尘中泥,本就是遥不可及,霄壤之别。他也从未奢望,能与她有什么更深的交集。她内心善良,对所有人都很好,无意间救下的弟弟,也许根本就不记得他这个人。

      他只是克制不住,克制不住想要来见她,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便足矣。

      饶是如此,当茶馆里的宾客渐渐把傅意怜与余鸿鉴的婚事拿来作谈资时,荣山南仍不禁微皱眉头,仿佛哪里不自在。

      偶尔有一次,余鸿鉴打马过街,无意间往茶肆里看了一眼,二人有过一次似有似无的对视。少年裘马,风神俊朗,前途不可限量,与傅意怜,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余鸿鉴是许多世家女子倾慕的对象,故而,对于傅意怜能嫁给他这件事便颇有微词。

      荣山南知道,就算傅意怜将来的夫君不是余鸿鉴,也会是一个与余鸿鉴不相上下的世家子弟,琴瑟和鸣,吟诗作对。怎么算,都不会是他这个为人奴仆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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