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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越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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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日,燕京城迎来了一场春雨,送走了维持数月的料峭冬风。
春雨润物细无声,带来地是喜人的湿润感,空气中恰到好处的水分很好地平衡了干冷和潮闷,使人倍感愉悦和舒适。雨水轻柔,红杏梢头,绿杨影里,花-径暗香流。
雨天格外好眠,这日午后江蕖小憩,最后却被窗外不停歇的啾啾鸟啼声唤起。
她推开窗户向外望,方知趁她午睡的这会儿,外头已云消雨散,天光放晴。
江蕖精神一振,立刻下床穿衣梳妆,唤阿眷抱上个匣子往丝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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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难得雨歇,厢中的五位女郎正凑在一块聊天。
她们笑音连连,乐地打作一团。翠翘坐在最中间,身后垫着枕头靠在上面,屋内聊得尽是闲谈,她和的女郎彼此逗得直发笑。
江蕖突然间出现在门口,可把她们吓得不轻。要知道伶人们自打住进厢房后,就没见过江蕖一面,如今江蕖冷不防露脸,五位女郎犹记得江蕖那句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玩笑,下意识警铃大响,顿感不妙。
前一刻还在放松打闹的一群人,下一刻正襟危坐。
虽说江蕖只不过十岁,可正是因为年纪小,做事没个章法。那才难办好吗。将军和夫人不在府中,江琚不过问后宅事,她们的前程都拿捏在江蕖手里,自然不敢有半点松懈。
伶人们噤若寒蝉,气氛也渐渐凝重。
江蕖此番却是意外的好声好气,她说:“你们别紧张,放松一点。先前你们在说些什么,这样好兴致,我在前门都听到声音了。”
女儿家聚在一起能聊的左右不过那些事,江蕖小小年纪也想听?
“......”女郎们面面相觑,猜不透江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她们支支吾吾,江蕖随口一说却无人回应,落得个没趣。江蕖也不徒劳绕圈子了,直言道:“我这一趟来,是有些事要找翠翘姑娘。”
找我?翠翘愣了一下。
其余四人恍然点头,“啊!这样。那奴婢就不打扰您了。”
“对对我们先下去......”她们惯会看人脸色,忙不迭退了。
阿眷这时才知道江蕖一觉醒来后跑到丝厢是为了翠翘。她想了想,也还是跟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中只剩下两个人。
翠翘收拾杂物,拾掇出个干净地方请江蕖坐下。她抚额烦虑道:“真是不好意思,闹得不像话。小姐先将就着坐吧,哎、这又乱又小的......”
江蕖浑然不觉翠翘其中隐约的抱怨意味,反倒客气地劝阻翠翘不必整理屋子,微微笑道:“再差再好不都是江家的住所,我哪里会嫌弃。”
翠翘却被这不轻不重的话刺到。
江小姐这是在......暗讽她吗?
不能怪翠翘多想,翠翘始终觉得,江蕖表面上看似很好相与,但言行细微处却藏着敌意。也许江蕖自己本人都没注意到,那露出尖来的荆棘一不小心就刺伤着人。
然而翠翘难以分辨到底是江蕖性格如此,还是单单冲着自己来的。
翠翘心中狐疑,这才停下来,讪笑道:“何等大事非要小姐亲自过来一趟不可。”
江蕖将手中的匣子放下,对她说:“你打开看看。”
翠翘不明所以,但抵不住好奇,瞧着江蕖的神色又极正常。于是她大胆捧起盒子。木盒颜色深紫近黑,表面泛着缎子般的丝绸光泽。翠翘用指尖细细抚摸盒身,没有漆油的触感,竟然是木料本身打磨出来的光泽。
翠翘见过不少好物,很快便认出这是由上好紫檀木制成的匣子。
连装物品的木匣都价值不菲,那放在里面的又该有多宝贵?翠翘按捺不住,指尖一顶锁扣,打开盒子。
里面放置了一支银簪。银簪轻巧,蓝绿色的蝴蝶立在簪头,亮丽的蓝色翠羽仔细地镶嵌在底座上,连蝶身两根细细的触须都以巧工点翠。
轻轻拿起簪子时,蝴蝶的触须随之微微动摇,静物犹有动态之美,可见此物工艺精细。
翠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华美又不失含蓄的发簪,直愣愣地盯了半天——上面的翠羽根根分明,明面处逐光变色,背光则幽深。
正和她所了解到的描述一模一样!
依点翠饰品之豪奢,手上这只轻轻巧巧的发簪,用的都是最为珍贵的软翠,价值约莫......百两吧?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江蕖笑道,“看样子,你很喜欢。真好没送错。”
翠翘不可置信,这样的好物,是能送随手送人的?她和江蕖并无交情,为何无故给她如此大的恩典。
江蕖一脸真诚之色,回忆道:“上次见到你的时候,王管事正拿你使气。我一开始不知实情,以为是你哪里得罪惹怒了他,要教训你吃个苦头。可你出奇地沉着稳定,半点也不害怕,不像其他人一样遭受斥咄就慌张或恼怒。“
“当时我便注意到你了。”
“你是一个难得有主见的人。有主见、有想法的人不多见,尤其是你们这种出身的。”
翠翘甫一听半知半解,一边疑惑江蕖为何谈及这些,一边耳朵早早竖起,可没错过江蕖说的每一个字。
“你们这种出身的”,她暗地兀自冷笑,原来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人的。
江蕖似惺惺相惜,道:“我让你留下,一是担心王九记恨于你,背地给你使绊;二是我以为翠翘你实在可贵,想结识一下,和你当个朋友。”
......朋友?
“你在坊中想必听人说过将军府的情况,我父母兄长皆奔波在外,剩我一个人深居后宅。平日中虽然不少玩笑打诨,但始终抑抑不乐,因为身边缺少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我有很多烦心事,却不知道同谁倾诉。”
翠翘暗道,你投胎投得这样好,出身高贵,摆摆手就有人递上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竟然还说自己有一堆烦心事?!
“翠翘你长相出众、性格又坚韧,年龄和我只相差几岁。我今天借花献佛,弄了点小心思,将'翠翘'送于'翠翘',希望你能高兴”,江蕖说了一大段话,终于恳切提出自己的请求,“你会接受的吧?”
江蕖有两个意思,她送的礼物代表着心意,翠翘应下后,不仅是接受了这只点翠簪,也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江蕖是官家小姐。官家小姐们有一个特点——抹不开面子,话往往说一半藏一半,好留下回转的余地,避免给自己留下尴尬的局面。有示意不能太直白。
而处境地位和江蕖不对等的翠翘,本身的意见不重要,她没有拒绝江蕖的理由。
翠翘面上滴水不漏,将所有的鄙夷通通塞到角落,欣然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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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丝厢房后,阿眷往后觑几眼,路上只有她们两个人。阿眷放下心来,才忍不住同小姐抱怨道:“姑娘之前说要把簪子送人,原来就是送给她。"
江蕖听出了阿眷的略微不满:“你失望了?”
“我没有。”阿眷顿了下,解释道:“房门不隔音,我在外头都听到了。”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姑娘要费心思去讨好她。”
阿眷越想越别扭,她都不知道江蕖什么时候竟然和这个伶人关系好成这样,而且她对此完全不知情!
“不是,姑娘您到底怎么想的啊。她有什么好的,京城里其他的小姐都没了吗,您去找她做什么?还特地请人加工送她银簪,那可是您的······”
江蕖顿时皱眉,语气极严厉:“阿眷,你再说一遍试试。”
阿眷醒过神,不禁倒吸一口气,她脑子糊涂,一时口不择言。面对江蕖难看的脸色,阿眷很快乖乖认错:“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改。”
江蕖以前认为阿眷年纪小,有话就说不藏事还挺好的,但眼下却发现她的性格何止是大大咧咧,连有些不能说的话都随口讲了出来。阿眷在自己面前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她对府中其余人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这也正是以往江蕖对阿眷太过纵容的后果。阿眷是她的贴身侍女,从小一起长大,故江蕖对阿眷格外厚待,下人们看到后,自然底下处处哄着让着阿眷。
阿眷年纪小,心性不定,因为大家不同她太过计较,原本的好性子里掺了斑点,坦率时偶尔莽撞,正直中又常常会出现令人恼火的唐突无礼。
江蕖默默将此事记着,以后得慢慢将阿眷一些坏毛病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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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丝厢房这一头。
江蕖在屋里的说辞估计也只有阿眷会信,翠翘则不以为然。
原因很简单,为什么偏偏是她而不是其余的什么人?她于江蕖没有恩惠,江蕖为何送给府中一小小伶人如此贵重的物品?
她可不会轻易相信江蕖的话。翠翘犹记得跟江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蕖对她的态度简直就像是看到了恨之入骨的仇敌,怎么如今反倒换了副脸面,意欲同她交好。
只怕是对她有所图谋吧。
翠翘虽然对贵人们的轻视早已心知肚明,但一听到江蕖说“你们这种出身的”,忍不住怨念更深。江蕖年纪摆在那里,纵然算计再多脑子也顾不过来,连语气中的轻蔑都藏不住,言语间对她的看轻再真切不过了,又怎会是真心将她视为朋友。
可话又说回来了,翠翘暗付身上应该也没有哪点值得江蕖算计的。江蕖什么没见过,亏得有那个闲心要来寻她的好坏。而且自己跟江蕖无冤无仇,江蕖何故要施害于她?
这么一想,该是哪样道理呢······
翠翘抬眼,看到坐在镜子前的自己发髻上一抹翠绿,这是后面江蕖诱劝她戴上的。
其实早在见到它的那一刻起,翠翘便跃跃欲试。碍于人前不好表现,经假意推托几次后才勉强用它挽发,未曾想色彩艳丽的簪子映在乌黑青丝上,翠色-欲滴,呈现出典雅高贵之色。
她反复端详镜子中的长相,觉着脸色有些憔悴忍不住拈过胭脂,给浅淡的嘴唇抹上层薄薄口脂,果然颜色一下子漂亮多了。
江蕖送来的簪子恰到好处,太贴合翠翘的心意了。大抵正值妙龄的爱美女子都无法拒绝珍贵绮丽的饰品装扮,以至于无论江蕖意图好坏,为了这么一支蝴蝶银簪,翠翘咬牙也要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