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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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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目光与文字一触,眼睛剧痛,同时读出一个与此人相关的秘密。那秘密如同一把刀子,一撬,撬开他灵光一闪的野心。
字上曰,【修道五百载,终得圆满身,莲火坛上坐,不是沉沦人。】
他这边一读,即感到那堆甲骨文中裹着的有个活物,似一尾鱼也似的狠狠一跳一动,当场,笼罩在那仙人身上本来应有的气运像被人拽了一下,漏出去三分。
他太急了,急于看到一个最大最有利的秘密,这一刺探,叫那仙人本就不济的气运减了三分。
他明知道,却停不了手。
仙人若有所感,一双只在雪山上浸染千年、没有一丝烟尘气的清寒眼眸,淡而无物地在这边瞥了一眼。
她真是太年轻,比方才祭坛上最顶层那一个孕女还年轻。
她的衣物、绾发,连那张脸上五官的气色,俱是新的。
仿佛一个玉胎,将面一剥,脱去一层泥质,齐整地,晶莹莹亮出一个全新的人形。
她的眼一看,看的不是皇甫琅,而是执笔人。
皇甫琅却心中一突。他成了事,怕执笔人揭了他的计。
往旁边一瞧,青衣女修早仰了头,只盯着祭坛中心微微发出清光的玉柱,仙人来了也不顾。仿佛上面有什么值得她大看特看的奥妙。
仙人在看她,径直走到她跟前,用一个颇有古意的礼节,双手交叉压在衣襟前,半躬身,如上朝的大夫,对执笔人上了一礼。
言道,“昆仑弟子,二坛天妶,见过神使。坐坛千年,浴火而生,特来拜谢神使点化之恩。”
青衣女修回头看了她一眼,向那根屹立天地、正在发光的白玉石柱上一扫,“看来你就是那个‘不死者’。”
【夫不死者,威严自具,天大自在,赤水黑水,开明所在,万物尽有,不向外求。】
这是那根白玉石柱上的话。
原来登坛至此的仙人就是不死者。
仙人如有人情一般微笑,“我坛中人,俱被妖书压制,方五百年,独我一人登坛而已。妖书既焚,道途通达,现有一桩尘缘,还需神使做个见证。”
她向前伸出手臂,如天女向人间欲散花雨,眼中灵光流转,淡而皎洁的仙气散得更快了些,几如泼盐一般,浩荡荡洒在四周的血泊上。
“你要何物?”青衣女修问。
“一句戏文。”仙人说。
青衣女修将一页经文放在她手里,正是从皇甫琅处缴来那一页。
一缕清辉映在仙人的身上,雪山上凛冽的风带来恍惚的、仿佛从遥远时空而来、如九天殿宇铜铃一般的回响。
诡异地,皇甫琅觉得身上一轻,似乎身上背负的重量去掉了几分。
但他无暇细想。
“我娘的东西你凭什么给她!”
他大叫,火急火燎,也不管什么仙人、执笔人,瞬间上前,从那仙人手上去夺那页经文。
从仙人身上流失的那一缕气运,似乎通过某种守恒的法则,转到了他身上。
这一刻,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一页他保留了十几年的经文,有他娘亲魂魄的气息。
岂能给她!
他的手毫无阻滞地从那一页经文上穿了过去。
“什么……”皇甫琅一惊,不甘心,不死心,一遍遍去抓,他的手永远从那张纸上穿过去。
仿佛他是一个影子,没有实体,自然也就无法触碰什么东西。
怎么会这样……
皇甫琅几乎呕血。他守了这张纸十几年,从不知道娘亲的魂魄在里面,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了,却要被人夺走了。
“把东西还给我!”他怒喝,双目喷火,立时锁定了那堆甲骨文人形中的几条信息。
他豁出命去,也要读出这仙人所有秘密!
叫她气运尽失,马上崩溃在这里!
杀心一出,都无须思索,那几条信息就像几根竹简转过身来,将记有秘密的背面朝向他的眼睛。
全都是空白。
皇甫琅头脑轰的一声,大吃一惊。
他从未出过这样的错误。读经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空白!
所有文字背后的秘密,在写经使面前,本该无所遁形。
他惊愕地看那仙人一眼,那张脸尤是陌生,像一个雪人,雕出了形貌,那形貌与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关联。
在皇甫琅眼里,是白色的甲骨文天衣无缝地堆砌在一起,显得人体的肤色和阴影。
那几条空白的信息就像几片挂饰悬在他的面前。
写经使的能力在这一刻竟然毫无意义。
皇甫琅喉咙一甜,竟当场吐出一口鲜血,他手一抹,内心悲愤之极,“你们……无耻!仗着是神是仙,就可以抢别人的东西了吗!你们……是在羞辱我!”
他听到青衣女修的声音,仿佛一声叹息,“写经使,你难道没发现,你已经死了吗?阳世间的东西,跟你没关系了。”
仙人在看他,又像在看他背后的那片山川,“你可以欺骗天道,但你欺骗不了你自己。”
始终侍立在一旁的陈子慎,叹了口气,也说,“皇甫郎君,放弃吧,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魂体,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皇甫琅怔住。
他竹箧里那头苍老的驴子探出脖子,用一边的侧脸温良地蹭了蹭他的发际,两只硕大的眼睛都是泪眼婆娑的样子,“儿啊!听爹一句劝,收手吧,爷娘就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啊。”
皇甫琅牙关紧咬,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那堆甲骨文上空白的信息,内心像有一股又冰又痛的苦泉一股一股涌出来,他发着淡淡金光的眼眶湿润,低着头,低声问,“爹!娘呢?我怎么听不到她的声音?”
“唉……”长长一声苍老的叹息,“儿啊!放下吧,都放下吧,当年昆仑走一遭,把你带到地上来,爷娘从未后悔啊,儿啊,即使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那么做,儿啊,走吧,走。”
皇甫琅泪如雨下,蓦地,紧闭上金光的眼睛,“不——我不信!我不信世上没有回天之术!我只差一步——我要我爹娘回来!”
“我不放!我就要它!”
他一手向前抓住,像是往手中塞下一把刀刃,缓慢地,压着那张经文,握住了仙人的手掌。
接触到仙人实体那一刻,他的手瞬间化为白骨,掌上的血肉不敌仙气,当场气化了。
唯有密密麻麻写满金色经文的骨节留了下来。
白骨延伸到袖口,他用这只骨手牢牢箍住仙人伸出的手掌,以及她掌中的一页经文。
成了。
带着二十三年的痛苦,他用一种极冷漠的神色盯着仙人,“不把经文给我,你哪里也去不了!”
仙人无悲无喜,看他像看一个孩子,“那就走吧,我需要你的基因链。”
“什么?”皇甫琅被这个名词晃了一下,写经使的直觉让他心下一沉,这句话背后似乎有一层可怕的东西。
仙人笔直地伸出手臂,拖着他往祭坛上去,“当年我强行登阶,在此处渡劫,九天雷下,几乎身死,若非你母亲一念仁慈,为我挡了一劫,我也不会侥幸得脱。”
“因果既然来了,就要有其终结。”
“今日我得成正果,就要把她生出来,全了这一世恩义。”
她上第一级台阶,被清光所照、躺到在玉阶上血泊里的女人纷纷吐出一口极轻的活气,睁开了眼睛。那些本不瞑目的,对着天空瞪直不动的眼珠忽然微微一闪,也活了过来。
有一就有二,仙人踏上第二级台阶,衣摆拂到玉阶上的血,本该凝固的血块像一条河的河面,缓缓向人体流淌回去。
这一层的女人也都动了起来。
皇甫琅僵硬地迈动步子,一级、一级被仙人领着登上去,这里本来很拥挤,本该横躺在仙人面前的孕妇,在她足尖落下时,都会像鱼儿似的一口气活过来,忙不迭翻到一边,给她开出一条极宽敞的路来。
皇甫琅的身躯缩了一截,及至第三级台阶,他的身高只剩原来的一半,瘦伶伶浮在空中,脚上踮不到地,连衣服也缩小了,容貌约莫十二三岁,茫茫然睁着眼睛,看着血泊的世界。
巨大的竹箧却未变,像半座大山,压在他头顶。那驴子缩回箱里,不露脸,只漏出两只竖起来的半灰半百的驴耳朵。
七级浮屠,不过几步而已,仙人登上台顶,四周尽是血海里爬起来的人影,个个同一张脸,或起或坐,无尊无敬,身披血衣,抬眉仰颈,盘膝入定。
皇甫琅像个木偶玩意,半大不大,被仙人举着一只儿童的手臂,溜上了台顶,彻底变无可变,只能是一个三岁孩童眉细眼嫩的样子,头发十分短,扎了几个平安髻,头一低,就透着一股受训的稚气。
那竹箧门板似的贴着他背后,他像上面挂着的一个小件。
仙人走到玉柱底下。玉柱足有十人合抱之势,走近了,等同于一面石壁。
玉石的纹质如同一片山海。阖然洞开,露出一团皎洁、清净的光辉。
像一道门,又像一片海。
幽深。广博。无垠。
却温柔,素净,光明。
皇甫琅稚气的双眼蓦然清醒,黑眸子一仰一抬,看清楚白玉天柱的形势:它整个分为两爿,中间洞开,露出一道无比纯质、无比皎洁的光柱,直冲天际。
皇甫琅保留的心智感到一阵莫大的恐惧,那几乎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直觉认知,他“呀——”地清脆、响亮叫了一大声。
然后他双腿一蹬,不要命地扭过头去,冲祭坛下的执笔人大声喊叫,“假的!都是假的!救我!执笔人——”
仙人用平平的手臂提着他,往光门里走去。
他一只手用力趴着竹箧,往后面大叫,“——她在骗你!她是太平道——救我!我能救陈子慎!救我——”
他稚气的喊声惨烈地消失在光门里,仙人提溜着这个玩意轻轻地踏入了光柱之中的世界,不紧不忙,不慌不慢,她一点儿也不着急。
皇甫琅充满稚气和慌乱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祭坛之上。
陈子慎不明所以,问执笔人,“真的不管他么?”
青衣女修只说了一句,“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陈子慎疑惑,不是一路人?就不顾他的死活了么?
大人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有别的顾虑?
他“咦”了一声,看到祭坛上所有的女人都同时一仰头,三百多人同一个动作,一张口,吐出了一道道如月华银练的光气。
光气袅袅,向上飘举,构成山川、亭台、城阙、凤鸾之态。
各人不同。
诸色线条,或深或淡,俱为白玉月华之色。
“这是什么?”陈子慎方问,便看到祭坛中心那擎山举海、神妙光明的天柱扎扎一动,以逆时针方向,缓慢而威严地转动,连带着整个祭坛上下七级浮屠也同时转动。
天铃之音大乱,一阵阵荡响在风中。
陈子慎头痛欲裂,忍不住抱头痛叫了一声,却忘了有个湿答答的狐狸崽子尚在手中,一只手捞不住,狐狸脚一蹬,从他臂里跳走,眼睛都未睁开,四只小爪踏在地面已经变得很薄的血泊里,踉踉跄跄向祭坛上爬去。
血泊如宝石一般光滑,狐狸一抖背脊,湿了的白毛上沾着胎液,被它抖得四溅,在看着就很僵硬的红宝石地面上留下一串痕迹。
狐狸用鼻子急急嗅着,爬上第一级台阶,在两名盘膝而坐、上吐月华的女人中间徘徊,发出哀切的叫声。
最终左边那名女人睁开眼,慈悲地看了这活物一眼。
狐狸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女人一侧的粗布麻衣,攀上她大腿,接着,像一个怪物一样钻入了她开了一条口子的腹内。
陈子慎在头几乎裂开的痛苦中看到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再也抵不住,痛得倒在地上,眼睛却定定盯在祭坛上面。
本该为孕妇的女人们吐出月华构成的光景,光景一幕幕垂落下来,笼在她们身上,一层血色自下而起,向上晕染,眨眼将她们头顶皎白如玉的光幕染成深红之色,仿佛一座座红色的石碑。
轮转的祭坛,天柱之下,是三百六十五座一模一样的石碑虚影。
那深红的颜色,仿佛要滴出血来。
而真正滴血的,是石碑虚影中的所有女人已经被剖开的肚子,她们每个人的腹部,都有一道或长或短的口子,忽然间,所有人腹部的口子同时出现了一道幽深的缝隙。
那缝隙向旁边打开一指节,里面是真正的深不见底,透不出任何光线,却倒映着群星背后深邃而古老的瑰丽,以及宇宙深邃背景下遥远闪烁的群星。
这些缝隙全都通往宇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