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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僭越 ...

  •   嫁衣很快就改好了,任微言将它洗净交给郁离,请他转交给樊期。
      黄昏时分,樊期换上了那身嫁衣。

      嫁衣比其他衣服穿起来更加复杂,樊期费了点时间才穿好。他在房间里捣鼓的时候,郁离就在门外站着等他。

      旁边有凳子,郁离却没有坐,他站在外面,时不时走近两步听听里面的响动,像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

      终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推开房门,掀起了珠帘。

      樊期缓步走出来,裙裾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着,金丝线绣的并蒂莲犹如活过来一般,争先盛放。

      只一瞬,郁离的目光就被攫取过去,再也看不见其他。

      红衣张扬,却夺不走美人的颜色。
      眉如刀裁,眸似寒星,一双唇更是衔着无边春色。

      他站在那里,便无需风月点缀,颦笑间,已然是风月本身。

      嫁衣是女子形制,腰掐得极为贴身,耀眼的红勾勒出一把细腰,让人不禁遐想,倘若握上去又是什么光景。

      郁离目不转睛地盯着,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从未见过师尊这种模样。一袭红衣似火般灼眼,眉眼含笑地望着他,就好像……是他的新娘一样。

      郁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刚刚在想什么?

      怔愣间,樊期就这样朝他走过来,问:“怎么样?”

      他走近了,郁离反倒有些匆忙地避开了视线,耳朵根都红透了。
      “……很好看。”

      忽然,一柄玉如意抵着他的下巴,轻轻地抬了起来。

      “哎呀,怎么遮遮掩掩的?”只听樊期笑眯眯地问,“难道是因为变成女子,你不敢看了?”
      逗小孩儿就是樊期的爱好之一,见郁离躲着他的视线,混账性子忍不住冒出了头,嘴上调戏了两句。

      郁离心虚,却还是直视了回去,敲打似的,咬牙喊了声:“……师尊。”

      樊期将那柄玉如意放到一边,了然似的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再说了。

      装得凶神恶煞的,靠近女孩子还会害羞?
      樊期又想起来,好像他们小时候每次遇见什么仙子,郁离都会粘他粘得更紧些。

      樊期越想越觉得郁离这小子纯情得有点可爱了,于是大发慈悲地退了两步,不再逗小孩玩了。

      他正色起来,谈起正事:“听任姑娘说,前往祭神台,只能有一名亲属陪同。所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你姐姐。”

      郁离不知怎的有点不太满意,一时嘴快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为什么是姐姐?”

      “不是姐姐,难不成当你的新娘?”大概是刚刚郁离害羞的样子太有意思,樊期忍不住又不着四六地调侃了一句。

      这句话不知是哪个字戳中郁离了,忽然“噼啪”一声,一簇小火苗抢在他说话前冒了出来,将他的情绪波动暴露得一干二净。

      “……?”
      此情此景,真是有点久违了。最近这两年,郁离已经不会像他小时候那样经常冒火了。
      樊期差点都忘了,郁离小时候还是个一言不合就冒火的小炮仗呢。

      不等樊期说些什么,郁离脑袋上就挨了软绵绵的一拳。

      “不许放火!”是樊期当初送给他的“法宝”,那个小望云神君玩偶。

      平白害人挨了一拳,樊期这回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轻咳一声:“开玩笑的,别生气。”
      樊期诚恳地说:“师尊跟你道歉。”

      郁离窘迫地晃了晃脑袋,给自己的脸降温,又说:“我没有生气。”

      樊期笑了笑,习惯性地想摸摸他的脑袋,抬手却发觉郁离已经快跟他一样高了。……长得真快。
      最后樊期的手没落到郁离脑袋上,只落到他肩膀的小玩偶身上。

      “这个玩偶还在呢?”樊期新奇地说。

      郁离点点头。

      樊期给他的每一样东西他都视若珍宝,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保管得很好。

      樊期心念一动,掀开了小神君的战甲,果不其然看见了熟悉的笔迹。他不明所以地缓缓开口道:“这到底是用什么笔墨写的?”
      这么多年了,怎么都不带掉色的?

      郁离侧目过去,原来是那个名字。

      “就是普通的笔墨。”郁离说。
      樊期奇怪地道:“那怎么这么多年了,还跟刚写上去的一样?”

      “因为我每年都会重新描一遍。”郁离解释道。
      他领地意识极强,即使旁人根本不敢随便乱动他的东西,他也要把名字写在上面,警示所有人这是属于他的。

      只是,后面每次重新描他的名字,他心里都会升起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好像每描一笔,他和师尊的联系就紧密一分。

      樊期点头“哦”了一声,心里却泛起淡淡的惆怅——怪不得他腰腹上写的 “郁离”那两个字,到现在还崭新如初呢。

      “要不师尊替你收着吧?”樊期向他伸手,委婉地找了个借口,“反正你现在长大了,用不着它了。”

      “不行。”郁离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郁离漆黑的眸子深邃如潭,他一本正经地说,“师尊给我,就是我的。”

      郁离从这里面觉出几分不对,敏锐地问:“师尊为什么想要回去?”
      樊期那身贵公子习性到现在都没改掉,他挥霍起来向来豪爽,只怕是连送过什么都忘了,更别提是送了人的东西还记着要回去。

      “不是想要回去,”樊期摸了摸鼻尖,“这个……太幼稚,我以为你现在不喜欢了。”

      “没有不喜欢。”郁离说。
      只要是樊期送他的、跟樊期有关的东西,他从来没有不喜欢过。

      “啊,那就好。”樊期无奈地干笑两声,也不再强求。

      看来这名字一时半会儿是消不掉了。不过,樊期转念一想,这地方横竖也没人看见,还是由他去吧。

      说话间,樊期已经穿着这身嫁衣,走到了村口。

      任微言一家等在那里,见到樊期走来,心里不约而同地升起同一个念头:世间竟还有这样好看的人。

      樊期递给任微言一支点燃的香,“等香燃尽,我们就回来。”

      任微言红着眼眶,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樊期却未卜先知地温声道:“别担心。会回来的。”

      任微言低头看着这支点燃的香,安心不少——在这种时候还能点燃香火的人,定然不是凡俗之人。无论遇到什么,一定都能化险为夷。

      再抬起头时,樊期已经走出几步远了。

      郁离跟在他后面,走得稍慢些。他不经意间回头,看见任微言一家正跪在地上叩头表达谢意。

      见郁离回头,任父连忙开口:“仙师,请等一等。”

      樊期没听见,但郁离停下了脚步。

      “可以留下一个名字吗?”任父言辞恳切地道,“日后报恩,也好有个方向。”

      郁离不稀罕他们的报答,想来樊期也不需要。——事实也确实如此,凡人能帮到什么?
      但他觉得这些人应该记住樊期,景仰樊期。
      所以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只说了樊期的:“他是望云神君。”

      郁离紧盯着他说,“就是你们推翻的那尊神像。”

      “他、他就是那个望云神君?”
      任父表情难掩震惊,他们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拜过望云神君了。
      现在想来,那位仙师,确实像是从神龛里走出来的入世谪仙。

      任珩疑惑地问:“望云神君是谁?”

      像任父任母这样年纪的,是有拜望云神君的记忆的。任微言小时候,还拜过那么一两次,只是那时她太小,记不真切了。而到了任珩出生时,已经没有人去拜望云神君了,他自然不认识望云神君。

      任父惭愧地低下头,“那……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郁离抿了抿唇,冷冷地吐出一句话:“因为他是望云神君。”

      他不再多言,转身跟上樊期的步伐。

      -

      新神祠还没有那么快修好,村民们却已经摆好了牌位和贡品,搭了个简易的神台。

      樊期缓步登上祭神台。他一袭红衣,却有着斗霜傲雪之姿,显得长身玉立,冰清隽永。

      衣裙繁复,容易曳地,郁离就在他身后替他提着裙摆,不让它沾上一点灰尘。
      这点细节就连樊期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郁离却十分在意。

      不知怎的,郁离心底里有一种难言的使命感。
      ——想要护他周全。即使奔赴刀山火海,也要拂去他衣角尘埃。

      到了约定的时间,神台周围渐渐泛起一片朦胧的雾。那雾气越来越浓重,让人看不清前路,他们下意识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樊期发觉自己正坐在梳妆台前,眼前被一片喜庆的大红色笼罩着,似乎是红盖头。

      外面鼓乐齐鸣,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

      郁离睁开眼就看到樊期披着红盖头端坐在梳妆台前,犹如梦中场景,不由得呼吸一滞。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掀开那盖头,却忽地被出声制止了。

      “郁离?”樊期不确定地喊了声。

      郁离收回手,回应道:“是我。”
      “哦。”樊期立马松了姿态,身子往后靠着椅背躲懒,“我还以为是我那夫君来了。”

      他入戏倒是快,但郁离听着那两个字,就是觉得不太舒服。
      静默了一会儿,郁离还是忍不住说:“不是夫君。”

      “什么?”
      “这些都是假的。”郁离板着脸纠正他,“不能叫夫君。”

      樊期耸耸肩,无所谓地道:“一个称呼而已。”

      郁离皱眉道:“就是不行。”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郁离说这话时像个少年老成的老古板,让人差点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年长者。樊期不禁怀疑,郁离若是在人间,应该是那种不小心看了一下姑娘的手臂,就会当场求娶负责到底的保守类型。

      “行行。”樊期改了口,“那个男的。”

      郁离这才勉强满意。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郁离警觉地按住腰侧的匕首,刀刃随时准备出鞘。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喜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脸上戴着一块金属面具,看不清他的真实样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看向郁离,问:“你是任姑娘的弟弟?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郁离脸色极臭,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男人似乎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撼到了,沉默了半晌才说:“这里是洞房。”

      郁离看着此人身上喜庆的红,只觉得无比刺眼。

      尽管他知道今天种种是事出有因逢场作戏,可不妨碍他觉得此人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师尊一身嫁衣?
      思及此,郁离的心情更加不好了。

      “那又怎样,我是她——弟、弟,”郁离半步未动,“弟弟”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语气不善地道,“有什么我不能看?”

      郁离说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眨也不眨地死盯着男人。
      倘若此人敢当着师尊的面解一粒扣子,他定要叫此人死无全尸。

      “……”男人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不识时务的弟弟,不敢置信地看过去。

      “不好意思,我弟弟从小就任性。”一直没开口的“任姑娘”终于姗姗来迟地说了第一句话,只是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话里却没多少抱歉的意思,不仅不抱歉,还对“弟弟”的任性相当纵容。
      “不如就让他留下吧,”樊期信口胡诌,“就当是见证人。”

      男人:“……”
      这么一身杀气的见证人,他好像不是很想要。

      男人从桌上拿起喜秤,正要挑开红盖头,却听见红绸布下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还不知郎君名讳?”

      “我叫祝明新。”他避开郁离的视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咳,任姑娘,你别害怕。”
      虽然他看起来更像害怕的那一个。

      祝明新用喜秤挑开红盖头,入目是一张极尽昳丽的脸,却不是他料想中的那个。

      他倒退一步,惊讶道:“你不是任姑娘?”

      他接着又警觉地问:“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祭品擅闯此地?”

      樊期将头上的红盖头扯下来,看了郁离一眼。

      不等他说些什么,郁离就立刻心领神会了。他倏地凌空跃起,干脆利落地卸了祝明新两条胳膊,再毫不客气地将他拦腰一折!确保此人毫无威胁了,郁离才把他扔到樊期面前。
      ——郁离早已在一旁蓄势待发,就等着樊期看他这一眼了。

      奇怪的是,预想中的嚎叫求饶声并未响起。被如此粗暴地对待之后,祝明新不仅连叫都没有叫一声,而且甚至汗都没有流一滴。

      郁离低头一看,发觉自己钳制住祝明新的手,竟然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而祝明新被抓住的部分,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
      他并没有真正抓住祝明新!

      就这么一瞬的功夫,只听“咔咔”两声,祝明新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将他那两条绵软的手臂归了位。

      然后他用归位的右手摸了摸腰椎骨,撅起屁股扭了扭,直到听到“咔吧”一声,凹下去的地方又回来了。

      祝明新摸着自己的骨头抱怨道:“任——这位姑娘,你弟弟未免也太残暴了点。”

      此情此景,樊期似乎并不意外。他做做样子宽慰了句:“年轻人嘛。”
      “再说你都已经死透了,反正不能再死了,”他摊了摊手,“让我弟弟出出气怎么了?”

      祝明新:“……”
      他摸了摸自己犹有痛感的腰椎骨,痛心疾首:“……溺爱不是爱,是伤害啊!”

      “对你来说才是。”郁离冷哼一声,又问,“你到底是谁?”
      这人竟然不是活人,抓着也没什么意思,郁离松开了手,只警惕地挡在樊期身前。

      听见这个问题,祝明新明显地愣了愣。
      他没有回答郁离的问题,只是抬起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缓缓地揭了下来。

      祝明新的脸就此暴露在空气中。

      他们抬眼望去,终于明白此人究竟怪异在何处。

      面具之下那张脸再普通不过,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并不是很大的变化,而是一些细枝末节上的差异,比如眼睛间距变窄些,鼻子变高些,嘴角下拉少许……在这样不断变化下,不出一刻钟,他就变化出了一张全新的脸。

      祝明新牵动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我是祝明新。”
      “这里是我奶奶的记忆。我的样子,会随着她的记忆而变化。”祝明新神色黯淡,“她已经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

      祝明新颓然地坐下来,讲起了当年的事情。

      这个故事算不上独特,只是人世间万千苦难里寻常的一种。
      祝明新从小就与奶奶相依为命。他们家境贫寒,祝奶奶就靠针线活赚点微薄的收入,艰难地将他拉扯大。

      可惜,祝奶奶不是享福的命。就在祝明新准备定亲成家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夺走了他的性命。

      这场意外对奶奶打击很大,使得她本就不怎么健康的身体状况更加糟糕。渐渐地,她越来越记不清楚事情,就连祝明新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她对此感到十分恐慌,拼命地想要记住祝明新的样子,于是每天对着祝明新的遗物睹物思人。甚至趁着自己还清醒,到处找人画像。可无论怎么画,都不是记忆里祝明新的样子。
      没有人能为奶奶画出祝明新的样子,她自己也越来越混沌,只能眼睁睁地让记忆一点点流失。

      也是那时,她听见一道声音。
      犹如神迹一般,它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告诉她它可以为她实现愿望,让她记起一切。

      “然后,就有了这个地方。”祝明新说,“村子里那些状况,包括这场婚礼——也是根据奶奶的意愿进行的。”
      她讨厌火,于是“神”就让村子里不再有火的痕迹。她执着于祝明新死在娶亲之前,于是“神”让村民献上祭品,弥补那未完成的婚礼。

      “但她本意不是这样,她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祝明新艰涩地道,“只是,她也控制不了‘神迹’。”
      “就好像……入魔了一样。”

      “我跟你们说这些没别的意思,看你们本领不小,应该知道怎么出去吧。”祝明新正色道,“快走吧,别让那个‘神迹’发现你们是入侵者。”

      “那确实不是神。”樊期说,“是她的执念,催生出了心魔。”

      只是,凡人的执念即使成魔,也鲜少能造成这么大影响的。这多半是与他们感知到的灵力波动有关。
      天堑异动并不是个好征兆,不知天堑底下那缕残魂,是否也在从中作梗。

      樊期压下心头思绪,又说:“这里也不是真实的记忆,只是心魔伪造出的幻境。”

      “这一切都是假的。”樊期盯着祝明新的脸,“我知道你没想伤害其他人,可你已经被心魔侵蚀了,祝奶奶。”

      祝明新瞪大眼睛:“你——”

      “你也不是祝明新。”
      看得出来,这个祝明新对他们没有恶意。即使进来的是任微言而不是樊期,也不会受到伤害。

      樊期打量着祝明新,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腰间挂着的平安扣取了下来。

      “你干什么?还给我!”他大惊失色,伸手就要抢回来,却被樊期身前的郁离挡了下来。
      郁离挡在樊期身前就像一条看门恶犬,仿佛靠近一步就会被他的犬牙撕碎。

      他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在平安扣取下来的瞬间,祝明新那张脸变化着变化着,逐步变化成一张老太太的脸,定格下来。他的身形也佝偻起来,硕大的喜服罩在他身上就像一张毯子。

      “这是祝明新的遗物吧。”祝奶奶的意念就是附着在这个平安扣上,才得以产生出他们眼前的这个“祝明新”。

      “祝明新”脸上浮现出愠色:“我已经让你们走了,你们为什么还不依不饶?”

      “不仅我们要走,祝奶奶,你也不能留在这里。”樊期垂眼看她,“等你被心魔彻底侵蚀,你就会彻底失控了。到那时,你和祝明新生活过的这个村子也会不复存在。”

      “我只是想记住明新的样子而已,”祝奶奶眼底里黑雾弥漫,她焦急地喃喃着,“可是我记不住……我什么也记不住……”
      “如果连我都记不住,谁来牵挂他、关心他呢?明新这个人,善良又内向,要是没人供奉,他在下面,会不会受别人欺负?”

      她这一生,最牵挂的亲人就是祝明新。可他们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的存在,与这个世界之间最强的关联就是彼此,如果她也记不住,只怕再也没人会去料理祝明新的坟冢了。

      所以她以祝明新的样子伪造“新神”,生出这么多事端,无非是想有人可以记住他罢了。

      祝奶奶眼底的黑雾越来越浓,几乎要掩盖住她整双眼睛。
      “再过不久,我连明新的名字也要忘记了,我怕没人念着他啊……”

      黑雾之下,泪水不停滚落。她的脸不断变化着,想要再变回祝明新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变幻不出了。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人怎么可能与衰老抗争?
      人生到末路,记忆就会减退,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樊期看着手上的平安扣——这块廉价的玉石被摸得油润光滑,想必是被人放在掌心如珍似宝地摩挲过千万回。

      他走上前,将这块平安扣放到祝奶奶手上。
      “我不能留你,这个幻境也不应存在。”

      祝奶奶的脸有三分之二都被黑雾笼罩,很快就要看不清了。毫无疑问,她已经快要被心魔彻底侵蚀,成为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邪祟了。

      樊期伸出手,食指点在祝奶奶的额头上。他手腕上的红绳亮起金光,她脸上那浓浓的黑雾因此驱散了些,露出一双被泪水洗过的浑浊眼睛。

      “但是……我可以帮你记住他。”

      祝奶奶望进神君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迅速抽离。
      死亡的一瞬间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漫长。

      因为她久违地看见了祝明新。

      “师尊!”
      郁离喊了一声。他看见樊期手上的红绳金光大盛,整个人都被金光笼罩着,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犹如日辉一般耀眼。

      樊期听不见郁离的声音,他正在用法力拼凑祝奶奶的记忆。

      祝明新的奶奶记不清事很多年了,随着年纪增长,神智也越来越不清楚。她的记忆早已混乱不堪,就连祝明新的脸都模糊不清。

      要从这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拼凑出真实的点滴,犹如海底捞针一般。

      很快,周遭的事物一点点地变得清晰起来,大到房屋建筑,小到花鸟虫鱼,就连石阶前的青苔上的细微边缘都清晰可见。
      这个幻境变得前所未有地完善,和祝奶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祝奶奶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她看见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儿,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小孩儿的脸无比清晰,是她印象里祝明新小时候的样子。

      周岁。
      她看见自己将一个平安扣挂在祝明新身上。小祝明新不知那是什么,抓起来就要往嘴里送,刚要沾上口水,小手就被她笑着按住挪开了。
      “这个可不能吃哟,是用来保佑你岁岁平安的。”
      小祝明新懵懵懂懂,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奶奶的话,抓着平安扣眨巴着眼睛,最后竟抓着它递到奶奶面前,让祝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不要,这是给你的。宝贝呀,你平安就好啦。”

      ……

      十岁。
      她看见祝明新拎着从池塘里抓来的两条泥鳅,呲着大白牙,献宝似的递给她:“奶奶你看!”
      “哎哟我的小心肝,你怎么浑身湿透啦?”她连忙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快换上,别着凉了。”
      祝明新一边换一边说:“我专门从池塘里挑的最大的!奶奶,我要给你最好的!”
      “好,好,”她说,“你平安就是最好的啦。”

      ……

      十九岁。
      她看见祝明新跪在她面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奶奶,我不想再做籍籍无名之人了。我要成就一番事业,我会让所有人都记住我的名字!”
      少年人骑上毛驴,却犹如骑上汗血宝马一般,迎着旭日飞驰而去。
      “奶奶,等我回来!”
      她噙着泪,一路目送祝明新消失在视野之中。
      “要照顾好自己——!”

      二十岁。
      她看见鸿雁寄来一封家书,她不识字,就去找村子里的私塾先生念给她听。信里说他一切安好,问家里情况如何。她高兴极了,连忙让私塾先生替她写回信。
      她不好麻烦先生太多,最后只回了一句:安好,勿念,务必平安。

      同年,祝明新的生命戛然而止,连带着无人问津的姓名,一同葬送在一场山火里。

      时间线再次拉回现在,原本清晰的景物逐渐消退,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二十岁,二十年,二十个瞬间。
      走马观花的时间里,她仿佛将这二十年再经历了一遍。

      她也终于记起了祝明新的模样。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到神采飞扬的少年,每一个样子她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谢谢你让我再看见他。”她望向虚空,伸出手像是想要触摸什么,她一边抚摸着一边喃喃,“我的明新,多么好的孩子啊……”

      樊期的手腕正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如此大费周章地还原记忆,即使是神仙也是一种极大的损耗。更何况,那些记忆模糊又细碎,拼凑起来犹如精卫填海、愚公移山。
      他忽略掉手腕处的疼痛,只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紧接着,郁离看见樊期闭上眼睛,敛在眼帘间的那颗红痣又显现出来,宛如神谕。在他闭眼的刹那,郁离听见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放心,我也记住他了。”

      微风拂过,卷起尘沙落叶,关于祝明新的最后一点痕迹也随之消散。
      所有的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再回过神来,他们又回到了那个简陋的祭神台。

      神台之上,躺着一个平安扣,正是祝明新的那一枚。

      樊期沉默着,拾起那枚平安扣,将它收好。

      “师尊?”郁离试探性地喊了声。

      樊期回过神来,“哦,怎么了?”

      “你没事吗?”郁离担忧地问。

      樊期摇头,“没事。”
      “走吧,我们先回村子里找任姑娘。”

      樊期看起来与寻常无异,郁离松了口气。

      他迈开腿走了几步,回头却见樊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怎么了?”他问。

      “嗯……好像也不是完全没事。”樊期闭上眼,缓缓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我刚刚发现,”樊期慢吞吞地说,“我看不见了。”

      郁离一颗心像是被人攥紧了,提到嗓子眼。他连忙上前检查,语气里难掩焦急:“怎么会这样?”

      “应该是刚刚用眼过度了,”樊期摆了摆手,“没什么大事,不出意外三五天就恢复了。”

      “真的没事?”郁离皱起眉头,又问,“疼吗?”

      “不疼。”樊期说,“放心吧,真的没事。”
      “不过,这几天可能要麻烦你了。”

      樊期凭感觉找到郁离的方位,转过头去,直勾勾地望着他。
      说是“望”,其实只是脸朝着郁离的方向而已,他的眼神还是涣散的。

      也许是他用眼过度的缘故,他一双眼睛澄澈透亮,眼眶却泛着微微的红,像刚刚哭过似的。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嫁衣,鲜艳而耀眼的红色,不禁让郁离又想起了那个电光火石间冒出的,荒谬的念头。

      郁离被这双漂亮的眼睛吸引了视线,有一瞬间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他师尊。

      等他回过神来,他才恍然惊觉,他不应该像这样不加掩饰地直视樊期的眼睛。
      这样不合规矩、不合礼数,甚至称得上是僭越。

      樊期不知道郁离注视着自己,依旧毫无防备地保持着面向郁离的姿势。

      郁离莫名喊了声:“师尊?”

      “嗯?”樊期应道。

      “往左一点。”郁离说,“那边是台阶。”

      “哦,好。”樊期听话地往左挪了两步,“这样?”

      郁离心虚地应道:“……嗯。”

      其实樊期离边缘地带还有一段距离,他这两步依然是在神台的中心晃悠。
      这也足以说明,樊期现在真的是处于一种看不见的状态。

      郁离松了口气。

      樊期像个盲人一样伸出手抓了抓空气,试探性地又挪了两步。他走了两步又嫌不够,玩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另一个方向又挪了两步。

      郁离看不过去,干脆牵住他到处抓瞎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樊期被他牵着走,走出两步忽然觉着有点不太习惯。他下意识地想反手握住郁离的手腕,却发觉自己的手被牢牢地攥在了对方手心里。

      樊期终于明白是哪里违和了。

      以前都是他牵着郁离的手,他带着郁离走。不过郁离长大之后,他就不怎么牵了。
      现在久违地牵一次,他竟然成了被牵的那个。

      好像情况倒转过来,他才是需要照顾的年幼者那样。

      樊期郁闷了一瞬,很快又想开了。谁说年长者就不能被照顾呢?
      说服自己之后,他就心安理得地任由郁离带着他走了。

      樊期接受得很快,他图省事,直接把自己交到郁离手上,郁离让他往左他就往左,让他往右就往右。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让郁离忍不住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窃喜——樊期全身心地依赖着他,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就像……在独占樊期一样。

      “台阶。”郁离提醒道。

      樊期不疑有他,放心大胆地往下走。他的步子迈得大,但他似乎不怎么担心会摔倒,毕竟旁边还有个郁离在。
      “我们家郁离真好。”樊期笑嘻嘻地感慨道。

      他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郁离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从未移开过。

      仗着樊期现在看不见,郁离壮起胆子,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直视着樊期的脸。
      涌动的暗流在他深如潭水的瞳孔中,一点点演变成惊涛骇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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