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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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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信起进站后,施谷风驾车来到了疏阳市区。他将车停在第三人民医院附近,徒步来到医院,在四楼一间诊室外的候诊区坐着。
在手机里输入了什么,跳转出来的页面使他不安起来。
医院里不让抽烟,所以他只是从烟盒中抖出一根叼在唇间,没摸打火机。
走廊对面座椅上的一个男的正如痴如醉地盯着他,那人面色青灰,佝偻着身子,一只脚无意识地发着抖。
施谷风意识到那对面男人的视线,无视性地首先撇开眼,这没什么好计较的。
诊室门口的电子屏幕叫到他的号,他把烟直接塞进裤兜里,拿着那瓶“咵咵”作响的东西进去了,将那束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阻挡在外。
坐诊的胖大夫盯着电脑屏幕问:“施谷风患者是吗?”
“是。”他在椅子上坐下。
“病历本。”
他摇摇头,“我不是来看病的——”
没等他话说完,大夫立马把脚在办公桌脚上一蹬,整个人随着转椅飞快退到后面墙边。
“我警告你可千万别乱来,现在扫黑除恶可严了。”胖大夫从纸箱里拿出一个带壳的玉米棒护在胸前。
施谷风捏了捏晴明穴,语气中夹杂着无奈:“我是来咨询的。”
胖大夫一听不是来找茬的,心落回肚子里,坐回办公桌旁,尴尬地问施谷风花这老些时间预约是为了个什么。
施谷风狐疑地看了眼大夫,把攥了一路的药瓶放在桌上。
*****
经过宁安时天空还晴得很高,可没进山一会儿天上就落起雨。
施谷风盯着玻璃上的雨刮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保险杠传来巨响,他猛地踩下刹车,魂儿这才回到身体里。
好在雨势并不大,他有惊无险地把车开回家里。
这时候他爸正在厨房里往沸水里下速冻饺子,王厚君没在家。
听见开门的声音,施钧进吆喝:“回来了?吃了吗?”
“没呢。”
“饺子吃吗?”
施谷风把东西放回外婆房里,看见她正在睡觉,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老规矩。”他来到厨房跟他爸报饺子个数,手里调起蘸水。
施钧进下好饺子正擦手,听施谷风没头没尾地说:“你快乐吗?”
“我很快乐!”施钧进接着话唱起来,笑容却有些僵硬。
“我不快乐。”
他直视自己父亲躲闪的目光,加重语气重复道:“我不快乐。”
施钧进不笑了,转身往外走。
他立马放下手中的调料追出去,在楼梯拐角拉住他爸的手,语气有些僵硬。
“我今天去三院了。”
施钧进不做声,撇开他的手就要上楼进自己房间。
这一下子点燃了施谷风胸腔里那股火,他一脚踹开那扇即将合拢的房门,在施钧进惊愕的斥责声中死死抓住了他的领口。
“你知道的我发现了什么吗?”
他笑容凄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往下滴着血:“我的妈妈你的老婆企图杀死我心爱的人和她自己的亲妈!”
意料之外,施钧进闻言瞪大了双眼,一时间忘了扯开施谷风揪着领子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胡说些什么?魔怔了!”
施谷风撒开手,终于恢复了冷漠地神色。
“八年前两年前是这样,到现在还是那副德行,”他忽然笑了,“你竟然快乐得起来。”
施钧进沉默了。
施谷风没提信起,只是把上午医生那儿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后面的事就极好推断了。
外婆是四年前开始头脑不清楚的,最初仅仅只是活力记忆力减退,很快就恶化到腿脚出问题以及说胡话。
王厚君是首先向家人提出这个说法的:她说外婆年纪大了,精神不正常了。
消息传到摔伤卧床的外婆耳朵里了,一个七旬老人流着眼泪,从此口中常常不离两句话:“我没精神病”和“杀千刀的二宝”。
外人不清楚,施谷风可知道:“二宝”是他妈|的乳名,老太太很久不这样叫自己女儿了。
今天带去医院的药物,瓶身上光溜溜的没有任何标签,是老太太服用了好些年的“保健品”。
经大夫辨认,这瓶子里装的是一种镇定药物:并不会直接导致精神问题,但这得结合环境来判别。
大夫一直在说着什么,施谷风却没听清,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老太太无助的喊叫。
“这是谋杀。”
他这样告诉施钧进。
不等他爸从中回过神,施谷风甩开他的衣领一言不发地下楼回到厨房,继续调蘸碟。
*****
傍晚时分大门传来锁芯被扭动的声音,王厚君把包放好洗过手坐上餐桌旁的椅子。
“今天店里生意很好,”她温驯地微笑,把菜碟往施谷风面前放,“这时候才回来。”
话毕桌上陷入死寂,她早已习惯这种诡异的气氛,没人应答却丝毫不显得落寞,表情依旧轻松。
施谷风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这才开口说:“能把所有的证件还给我吗?我想去其他大城市定居。”
王厚君挑菜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她微蹙起眉头,“大城市生存压力多大啊,还是等你足够成熟了再谈吧。”
“足够成熟是什么时候?下辈子吗?”他呛声道。
施钧进递给他一个复杂地眼神,而他置若罔闻。
王厚君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语重心长道:“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出去了容易让居心不良的人骗。”
“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骗子。”
说完,他扭脸上楼回到房间,留下餐桌上的二人。
“我都是为了他好啊。”王厚君的语气有些受伤。
施钧进嗯啊的敷衍过去,放下筷子后把桌上的空碗收走了。
——
施谷风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施钧进端着杯水走了进来。
“你明天就要走?”
“嗯。”
施钧进把水杯放在桌上,帮他把床上叠好的衣服放进包里。
“不用,”施谷风放下手里的活,“你休息去吧。”
这样可没把他爸打发走,施钧进在床沿坐了下来,俨然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他把门关上,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放松地搭在桌面上。
“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他爸挠挠脖子后面,脸上没了轻松地表情,弓着背,仿佛一下子苍老下来。
“我一直都知道这个家里发生着什么,但总想着只要没让我看见,没让我听见那些事都不存在,我们还是别人眼中和睦美满的一家人。”
“就这样欺骗着自己,”他自嘲地笑道,“这样让我踏实多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忍受,那么你也可以。可是我大错特错,跟我这种烂泥巴不一样,你总有一天得飞出去,拥有没有我们的人生。”
他抬眼看施谷风,抹了把嘴。
“今后的路,你自己决定吧,不论你去哪儿都要好好生活,爸爸永远支持你。”
施谷风神情微动,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不觉间捏拢,然后他点头。
施钧进欣慰地笑了,“把水喝了就好好睡一觉吧。”
“好。”
他爸出去之后他在床边枯坐了好一会儿,先是看了看黑压压的山林,后来扭过脸注视旁边房子二楼黑黢黢的窗口。
信起走的时候没拉窗帘,他能够借着些许月光看见那个房间的门紧闭着,就像从没有人住进去过一样,整个屋子陷入死气沉沉的昏睡。
那个小屁孩正在干嘛?回津洲后住在自己家,还是那间老旧房子?回到自己的班级了吗,还是说去低年级的班跟读了?
他都想知道。
心事融在虫鸣和喟叹织成的浓稠夜色中,唯风和月知。
*****
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就像得了重感冒,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可他今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离开大山这件事促使他睁开眼睛。
透进房间里的光是晚霞独有的玫瑰红色,施谷风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翻下来半个身子,一只脚却像被套住了似的沉重。
身体被拉扯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面,他诧异地看向感觉异样那只脚。发现脚腕上紧紧锁着一个坚硬的钢铁足枷,上面扣着手指粗细的链条,另一端拴在床架上。
他心底猛地一空,抓着床翻上来,绝望地看见床头的电子时钟显示着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八点了。
怎么会这样?他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向床头放着的水杯。
“哈哈哈——”他笑出声来。
原来是这样吗,他真是太傻了,忘了两年前还是他爸把他放出来的。
竟然天真地以为施钧进会真的站在他这边,未免太可笑了。他曾经告诉过信起,人在同一个坑摔两次那叫傻,自己却次次踩进去。
他回过神来,拖着脚上沉重的枷锁在房间里寻找自己的手机。但找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有,不出他所料,王厚君都能在他没意识的时候给他戴上脚上这个玩意儿了,要搜走与外界联系的所有工具也很容易。
但他可不止这么一个手机。
脚上栓着的链子很短,就算他用尽全力伸展自己的身体都还是完全够不到房门。
他只好抱住床脚,将整个床向门口拖了十几厘米。这已经是极限了,这架床是实心木头做的,沉得惊人。
这下终于让他够得到门后地下那张看上去与旁边别无二致的地砖了。他找来一个铁片,贴着地砖缝隙将它翘了起来,底下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坑,一个小盒子正躺在里面。
施谷风将盒子拿出来,把地砖原封不动地按回去。
盒子里是一部老人机,红色的外壳,是上回古镇那会儿和信起一同赢来的奖品。
里面没来得及装上电话卡,他没想到王厚君会指使他爸来这招。但庆幸的是这老人机虽然没啥新潮的功能,倒也能连无线网,他登上已经结了蜘蛛网的企鹅账号找到陶将的头像戳进去给他发了几条消息。
过了近半个小时那头还没回复,陶将可能早已经不用这个账号了。
他长叹一口气,却敏锐的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把手里的东西卡在裤腰上。
一个瘦弱的人影推门而入,王厚君端着饭菜进来了。
她就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儿子脚上的链条和冷漠地脸,温柔地把托盘放在桌上,还体贴地把床头上的空水杯收走了。
她拉紧窗帘,将如水的月光全部挡在外面,然后离开了。
一句话也没说。
施谷风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饭菜,甩了甩摩擦得愈发难受那只脚,链条跟着发出“叮当”的声响,就像是俏皮的警告。
*****
王厚君第二天一早进来收碟子的时候发现所有的饭菜竟然被一扫而空,于是她奖励似的把新端来的一杯水从窗户泼了出去。
女人离开后,施谷风从被窝里钻出来,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很快听见了楼下大门开合的声音。
他松了口气,给信楚楚发消息过去。
窗外的树木一天赛一天绿,春色从山里溜走。
手机震动起来,他忙靠到窗边看下去,信楚楚正鬼鬼祟祟从后院门上翻进院子里。
他朝信楚楚点点头,但她脸上却浮现出纠结的神色。
“没事。”施谷风朝她做了个口型。
信楚楚迟疑了一瞬,接着面色变得更加坚定,抡着手中的家伙将它甩了上来。
出手的那一刻两人的心都跟着高高悬起,情况看上去不妙,按这个落体轨迹东西会擦着墙体掉下去,施谷风奋力向前一伸,竟然接住了。
他拜托信楚楚带来一把液压剪。
把足枷上连着的链条剪断,液压剪被施谷风从窗口朝院墙抛出去,正好落在墙根花圃的泥里。
他轻手轻脚从楼上下去,来到王厚君的房门口,诡异的是房门竟然没锁,他一下就打开了。
在房间里搜了不知多久,正一无所获之际,一道温柔的嗓音猝不及防从身后传来。
施谷风身形一颤,转身便看见倚在门框上的王厚君。
“在找什么呢?”她说。
他被钉在原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需要我帮忙吗?”
“我所有的证件呢?”
王厚君闻言一脸迷惑地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给我。”他声音像初春的风那样冷。
“我烧掉了,”王厚君笑起来,“你不需要那些东西,一直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施谷风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声音发颤:“烧掉了?”
“是啊,反正那些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依然能够生存下去。”
他说着就要从她旁边挤过去,可王厚君身形一闪,挡住了整个房门。
“想离开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施谷风瞬间红了眼睛,秀丽的额间暴出青筋,双目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愤怒,“为什么?我只是想要自由而已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是你妈,你是我生出来的,命我给的,当然得听我的。”
他觉得不可理喻,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天知道他多想用锋利的尖刃隔开自己青紫的血管,将那些从她身上继承来的血统统流尽了,将自己和这个“妈”之间连着的所有脉络统统斩断。
可他没得选,世界上不存在能割裂血缘的刀。
“或者你把这条命还给我也可以。”王厚君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就像是再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天上挂着的太阳只是作为装饰,施谷风站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中,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到头来骗自己的人不止施钧进一个,连他也在欺骗着自己,欺骗这个女人存留着对他的爱。他以为变态的控制欲是爱走岔了道,但现在王厚君的话才真正给了他当头一棒。
她只是想控制自己身边的人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而已,不管这些人活着还是死了。
他凄凉地笑了,忽然想到是不是自己死了,下葬的时候尸体在棺材里以如何的姿态摆放也要按照她的心意来。
“我不走了。”
王厚君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就像是在摸一条狗,或者其他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