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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照远 ...


  •   火尽灰冷,重回黑暗。

      笑月忆起一闪而过的那张熟悉的面庞,心头猛跳,咬牙刺去,势出无改。但面对着这来势汹汹的一剑,那偷袭者却不慌不忙,他埋在阴暗里压低喘息,佝偻着身躯,猫着步子,轻巧往左后方撤了一步。

      这一退,不求快,但求静。他的动作是如此的明显,又是如此的轻忽,不像是对敌,反倒像孩童游戏玩乐。童子们捉着迷藏,轻手轻脚地戏弄着那个蒙眼的人,而被戏弄者却丝毫无察,无知无觉地继续往前走去。

      于是即便这三尺木破空生锋,浩浩荡荡,但却终究只能扑了个空。

      笑月一剑出而一剑失,眉心微蹙,但并不恋战,反跳一步落到了朱其原身旁,急急道:“你没事吧?”她伸手一探,摸了个空,于是又缓缓往下面摸索,却不小心触碰朱其原的肩膀,闻得对方“嘶”地一声吃痛,惊慌失措地松开手,目光茫然失焦地望着。

      “受、受伤了吗?”她低声问道,失焦地看向下方。

      “咳咳!”朱其原咳出一口血痰,伸手并指往左肩戳去,搓揉肩髃、肩髎诸穴以化淤血。发麻的左臂微微好转一些,但仍旧隐隐作疼,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若非在他这三月苦修攒了底子,否则这半掌挨下也得去了半条命,对方是为杀人而来。

      朱其原抬眼望去,顿时切齿发寒。

      陋衣蓝缕,面苦心恶。

      “是你……”照远!

      来人正是月余前于广明寺被朱其原揭破身份的“文豹子”,淫僧照远。顺天府兵部搜寻数月而不得踪迹,都以为他已潜逃而去,将通缉文书下达各州府去,未料到此人竟然是逃进了山里,更直接撞上了朱其原一行。

      对着朱其原的惊怒,照远却不支声,他那双天生凄冷、悲苦的眼睛耷拉着眼皮牢牢锁住二人。

      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照远因笑月出手而坏事,又被朱其原揭破真实身份,狼狈而逃,被官府追杀三月之久,只能在林中躲藏。他不敢下山、不敢生火,怕泄露行踪引来追兵,只好吃生食、饮生水度日。好在天见怜,才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恶意像无处不在的冷风冷雨,令朱其原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往笑月处靠过去,却发现对方也双手凉得彻骨。

      林间只有霖霖雨打叶,如鼓点一般密集而喧闹在上方响起,茂密林荫下却只有稀疏雨点点落,吵闹又空寂。

      笑月强自镇定,一口气却提到喉眼,她也认出来了,是照远。他们曾有过一次短暂交手,论武功,他远不及自己,与钱程不过半斤八两;唯轻功身法一道,钱程却是望尘莫及。

      原来这照远是武僧出身,又天资卓越,光下盘的童子功就整整磨了十五年,后苦修岁月里又历大半山河、翻崇山峻岭、渡大河大江,轻功由此精进,在当世可谓数一数二。释家功夫长于呼吸吐纳,照远虽心思不定、背弃佛门,但这吐纳功夫却自幼修习,半点水分也不掺。只要他稍稍留心气息、慢下脚步动作,就几乎落地无声。

      光天白日,这自然是没有关系的,他快,笑月比他更快;但若在夜里,这却是大不妙了,笑月心一跳,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否则又怎会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沉默地隐在黑暗里。

      笑月只能将呼吸放到最轻、最轻,生怕自己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动作。

      在黑暗而没有声音的世界,一个看不见、听不见的对手,是致命的。

      笑月抖了抖唇,“你快走!”
      朱其原一脸莫名,然未待开口,就眼见着照远靴皮似的脸活动开来,褶皱一圈圈荡开。他面相苦,越笑越苦,此刻更是苦的不能再苦。轻挪身影,缓慢轻盈,他避开了空中所有旋飞的叶,落在每一处柔软而湿润的土里。

      他一步步逼近,迟缓而安静,笑月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师父……”朱其原转头叫她,正对上一双呆木而无聚焦的眼睛。她前身而倾,望向与照远截然不同的方向,专注而紧张。

      朱其原心下一惊,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小心,他就在左前……”

      笑月一愣。

      朱其原大声道:“左前三步之距!”

      话音方落,笑月霎时出剑,横平而斩,回锋划云,这三尺木锋内落叶花雨皆扫,名为木属却斩出了金戈之声。面对这一剑之威,照远瞳孔一缩,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接,不仅不能接,甚至不能急、不能慌。

      因为只要他一动手,内劲吞吐之下,必让笑月听出异样。他已知晓对方的弱点,即便通天绝世的功夫,也挡不住夜里是个瞎子,胜之关键不过敛声二字。而这头顶的稀疏雨落,正是再好不过的掩藏了。

      照远其人做尽恶事、却为保身份不泄持苦修十数寒载,心性之坚远非常人能比,故即便这样的生死时刻,也不慌不乱,他似快实轻地仰身往右侧一步,空中半旋腰,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躲过这一记横扫,但这一躲也躲得险象环生。

      他不接招、不动力,浑身轻得像没有骨头一般旋滑在空中,笑月听不到声,便知应当又被对方躲开了,黑暗里的她像孤独的单人表演,幸好……

      朱其原大声道:“左行前三,人在右……”

      这一次,笑月更加快。只一个“左”字处,笑月已猝然转向出手,挟雷霆霹雳势,抡圆劈剑而下,大半个“右”全被包裹其中,出招之迅、剑势范围之广可谓一绝。

      眼看照远就要避无可避,他却双眉一耷,双手扶木,竟纯以臂力支起,一双肉掌如钢似铁牢牢扣住树干,缘木而爬,就无声无息地攀到树梢。

      这一切发生不过一个呼吸间,随着笑月默然收剑,一切又重归静谧,她压三尺木锋下,点在剑尖,木枝熏焦的那一段微微下斜,火烟味窜在鼻尖,弥漫在湿漉漉的林间。

      照远居高临下,他那双衰苦而阴冷的眼睛像怨毒地望向朱其原。

      朱其原像被苍鹰攫住的兔子一般,咽喉一涩,一时骇得不能开口。

      笑月三击未中,烦躁难安,自下山以来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窘境,照远一招一式都不肯出,一藏一躲都行迹鬼迷,却恰好抓住了她夜盲死穴。

      “在哪里?”笑月握紧木枝,问道。

      “在、在树上,你右前方的第二棵树上,”朱其原大惊失色,“小心头顶!”

      只见郁茂林间,照远倒挂枝头,探手成爪,出其不意就向笑月颅顶扣去,他的动作缓慢而温柔,但朱其原知道,一旦他迫近至笑月的要害,那必然是粉碎头骨的致命一击。

      笑月心中一凛,闻声而动,说时迟那时快,她仰飞木枝,痛甩出去。这一击急捷迅猛,正撞在照远来不及收回的掌心。

      但闻一声清脆的木断声响在半空,终于……

      这样清晰、明确的指示,足尖一点,笑月探云捉月一般,飞掌而出。

      她的手纤薄而有力,像一道凝练一般飞跃葱郁穹顶。眼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照远双目圆瞪,闷一口气,电光火石间竟狂甩双手,衣袖旋卷起来,如蜂窝一般将双手护住。笑月不知所以,触手辄狠狠握住布包,只听得“撕拉”一声布裂响,照远双足一勾,竟金蝉脱壳而去。

      然枝摇叶晃、飒飒音响,笑月怎会放过。

      她大声对朱其原道:“你快走!”未得应答,便双掌迭出,顺着声音奔袭而去,穿叶击木。

      照远不敢直面,只好避其锋芒,但笑月之招如何迅猛,反逼得照远驭起轻功,于林间飞速穿梭躲避。

      但他这一躲再不能从容自如、无声无息。于是他每落一根枝,笑月掌必于下一刻劈至;每穿一片叶,笑月掌风必然碾其粉尘,二人身法皆快,更是生死搏斗。这一逃一逐便足足追出半刻钟有余,越过几乎半片林,愈入山林深处。

      朱其原不过这半年勤勉的功夫,又如何追的上这两位当时轻功绝顶之人,不过转眼功夫,便失去了其踪迹。但他却不管不顾,只提狂奔逐之,就算见不到人,但林间飞鸟夜惊,总是指引。

      他愈追愈急,五内俱焚。笑月虽让她走,但他却是万万不愿独自逃脱的。更况且……笑月根本也不能视物,对上照远只怕……只怕要吃亏!

      但可惜小王爷这半年的功夫又能撑得了多久,终于,他横空一跃时一口真气供不上来,力竭在半空,直坠落地。

      他本就受了内伤,又因急路狂奔此刻真气耗尽,气血逆乱,竟一口逆血喷落。小王爷抬袖随意一抹,撑着手勉力起身,正要再追,却不知想到什么,身形一顿,辄头也不回地往另一处奔去。

      ……

      “轰!!”
      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的林间响起,林海抖开一阵波澜,斑鸠惊叫着扑腾飞跃。

      笑月痛哼一声,细瞧去,她的手臂竟然穿嵌在林中一棵柏木中。这树估有百岁之龄,拏云攫石,树干粗壮几乎是笑月身量的两倍有余,而其质更是如铁似钢,

      笑月这一掌出全凭这目盲孤勇,未有所备,不料正中了照远谋算。

      眼见笑月一臂被困于目中不得出,照远终于不再克制,他从树后走出,狠狠吐出一口血痰,厉声道,“真是天要助我,纵你这小丫头武功盖世,也终究不过是个半瞎哈哈哈哈哈。”

      笑月掌心微微发颤,疼痛顺着手臂蔓延上来。

      她双目失焦,额间的冷汗沾湿了碎发,贴服在脸上,混着雨水刮过她右颊的疤痕,勾亮她秀美的颔骨,汇在下尖落入尘土。

      照远一步步逼近,恍然间觉这疤脸的姑娘,在夜色里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丽。又或者打败、征服一个绝顶的高手本身就是无上的愉悦,即便……这根本称不上一场公平的打斗。

      “你竟有几分姿色,可惜脸破了,否则……”他低低笑了两声,意味不明。

      笑月并不作声,她虽听出对方话语中的轻亵,但并不能真正理解照远话中的□□与恶毒之意。只是这样相似的一片林,相同的一个人,笑月竟蓦地想起一个人。生死危急的时刻,她挺身站出来说,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笑月眼睛一眨,倏忽间便盛满了滢滢泪水,似乎下一秒就要滚落下来,却不知是疼痛、还是思恋。

      “你是怕了?”照远桀桀笑道:“你再怕一点,再怕一点,说不定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哈哈哈。”

      笑月厌极了这人的宵小作为和污秽的言谈,一句话也不想理他。她深深咽一口气,右手一动,肩臂猛地一旋,劲力吞吐下,大木不堪其力,竟发出细微呻吟。

      照远笑声戛然而止,被骇得连退三步,直到见笑月依旧未得脱手,才松一口气。他冷声道:“这棵柏木几有百岁之龄,坚硬如铁,堪称木王,你这一只手进去了只怕也废了一半,就别白费心思了。”

      笑月咬牙,她肘位关节却有错位,方才一使劲更是疼痛难忍。

      “我真不愿意杀人……”照远叹息一声,“只可惜你功夫太高,不杀,我寝食难安。”

      说着,他屏气凝息,指尖夹一根牛毛般细小的木刺,缓缓靠近,他不敢快只求慢,愈近愈慢。只要这一根刺扎进颈部脉动起始,纵你功夫通天,也不过血肉之躯罢了。

      笑月茫然四顾,她不知道对方要怎么杀她,但总归要把手先拿出来。于是只能强自平静下来,调息运气,势蓄万力于其中。
      任你如铁如钢,我总要破开,若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

      万籁俱寂,两人都在拼这最后一招,只看谁快,谁慢。

      而就在此刻,身后有凌乱脚步声传来,朱其原喘着粗气一路奔袭而来,急道:“小心,他手里有针,咳咳颈后八寸……八寸之距!”
      其声气虚而短促,却有石破天惊之势。

      但更惊人的,是他接下来的举措。

      朱其原将怀中光囊飞掷于天,抖落衣袍,萤火飞跃而出。夜照不知身在何处,只挟着火光自顾地飞舞,而带它们来的人脸上尽是污泥杂灰,一身狼狈,却逐这漫烂星河横穿越这静深黑林。

      是目不暇给,是驰魂夺魄。

      “贼娘的!!!”照远恨声道,但机不可失,他拼死一搏,直刺而去。

      笑月左胸剧烈跳动,几乎有种窒息的疲累。再无心情与人周旋搏杀,她倦懒而厌烦地看一眼,便抬手拂去。这一去,便是必杀之技。她左手外掌似揩似抹,一劲辄断其腕骨,再有一拉辄废其一根臂膀,再一掌便直击其心肺。

      照远痛呼一声,右臂传来血肉被连根截断的剧痛,但他终究有大忍耐,面对笑月这一扯,他浑身每一寸筋骨都仿佛错位般发出咯吱轻响,扭曲着往后退了一步,只受笑月掌风之扫,撞在身后不远处一杆铁木之上。

      背有撕裂之痛,胸前更是碎心裂肺,气血翻涌而上,照远登时晕死过去。

      而于此同时,笑月一声长吟,五指握拳、振肩一撼,但听噼啪闷响,从下到上,巨木竟如被斧凿劈就的干柴一般,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木纹尽露,各往两侧轰然倒去。天像破了一个窟窿般,雨从其中涔涔钻落,脚下在笑月聚成淡淡的红色滩涂。

      “师父!”朱其原惊呼着扑过去。

      山林雨夜,一切皆狼狈。唯流萤闪烁低舞,似银河飞舟来,送良夜良人,一厢星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照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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