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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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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雪宜诧异地看向他,尽量保持平静。
“此处不容人,我自有我的去处,也不必赖在这里。”夏谦想尽量装得很洒脱,却掩饰不住自暴自弃的强调。
“我不容你?”雪宜本是压了怒气半夜来看他,听了这话却又气得不轻,“在我府里兴风作浪的是你吧!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的是你吧!为父何尝不心疼你的遭遇,何尝不后悔当年的过失,你就算恨我怨我都可以。可我再三好言好语地劝过你了,有什么委屈你可以跟我说,以前的错也都可以原谅,为何你对我没有半点信任,为何再三欺瞒,伤人伤己?非我不容你,实容不下你!”
雪宜说的伤心,谦儿也听得难过,有些快绷不住了似的。
可是他还是咬咬牙忍着胸腔里翻涌而上的难过,又倔强地抬起头,守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我不需要你心疼后悔,我也不恨你怨你。我根本不需要别人可怜!这世上可怜人太多,没有谁比谁可怜。就算我没有父母,战乱中流离辗转,可我不还是好好活下来了吗?还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尊荣,我不可怜,甚至是幸运的。父亲会说这样的话,一定是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护着的吧!我这些年在贺裘,边民苦寒之地,没有你们中原富庶,那战乱时中流箭的,饥荒时易子而食的,瘟疫时分明没病也被关起来活活烧死的,什么没见过?这世道,谁不难啊?强者不一定活下来,但活下来的都是强者。与人搏斗厮杀我没输过,与狼搏斗厮杀我都能活。我见的世界或许与你,至少与夏和不同。我见的世界里,为利益不择手段很正常,谁不是苦苦挣扎硬着头皮过呢?我不嫉妒别人,想要的我会自己争来。”
“谦儿……”
“但是自从住到你家来,我开始感到不踏实,开始恐惧。因为我发现我嫉妒夏和,即便起初不想承认,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发了疯似的嫉妒他。我百般讨好在我父王那里换来的,是夏和天然拥有的,更有甚者,他所得到的,你的爱护和信任,更是我……无论怎么争也争不来的。今天我知道父亲要进门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做了那样的事,既是想给自己解围,也是想试探父亲会不会相信我。只可惜……你的反应我看到了。别说我肩上就破了一点伤,就是一箭穿心恐怕也没用,我这才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人心是不可试探的。”雪宜心中很复杂,轻叹了口气。
“是啊……太丢人了。我适合在谋划和利益纠葛中打交道,不适合待在你家这么温馨的地方。我的父王,派了今天闯进来那个刺客跟我谈条件,以并州宅院田地和供应不断的金银钱财为交换,换我远离大景朝廷京畿之地,封口不再提贺裘军政细节,终此一生断绝与朝中人的来往,当然包括父亲。我觉得还算是不错的买卖,总比寄人篱下还让人容不下的好。所以,我要走了。”他故意用一种冷漠而高傲的语气,听了直让人窝火。
寄人篱下?雪宜万没想到,孩子受杖伤九死一生时真心诚意说带他回家,可几个月来,他的感想竟然是寄人篱下?
“在贺裘王那里寄人篱下了十五年你都没想逃跑,怎么在我这里不过‘寄人篱下’了数月,就难受到一刻也不想待了吗?”
“我皮糙肉厚的也不讲究,打我踢我都能忍的,只是‘诛心’,实在太煎熬了。你固然都是对的,是我错,是我坏,我也不想在这里祸害你们了。中书令大人不是说曾觉得对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有愧吗?岁月补不回来的,永远补不回来,不过愧疚可以用钱财来补。那就给我做个中书令亲笔签发的通关文书,外加出点金银细软车马盘缠干粮吧!”
最后这两句话,实在太欠抽了。雪宜眼里瞬间涌满了泪水,眼睛酸痛得快要胀裂一般。十五年来他无数次盼望着找回失散的儿子,想着如何相聚,如何补偿他,可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会一脸嘲讽地让他用离家的盘缠车马来补偿。确实是莫大的讽刺。
夏谦说了这种话心里也有点怕怕的,很怕父亲生气。也不知怎的都要走了,居然还会怕他生气。但他觉得哪怕再勉强留下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是一路人,父亲容不下他,留在梓园只能彼此尴尬、难过罢了。干脆把话说绝了算了。
心口跳得分明,过了许久,夏谦只觉身上一冷,肩上的披着的衣裳被人猛地拽走了。说来也怪,没披着的时候也不觉得冷,可披过之后再扯了,却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雪宜抱着衣裳往门口走了几步,有点晕晕的,摇摇晃晃竟走不稳。最终他哽噎地说了一句:“随你吧……”
大概跪了太久的缘故,等到夏谦慢慢移动重心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双腿麻得起不来了。四下静寂无人,只有他的呼吸声格外鲜明,他坐在地上缓了缓,不断揉着膝盖歇了半个时辰。再等他好不容易爬起来回到潇湘水云时,已经快到天亮了。
这一天太长,也太累了。
这么多年了他的脾气就是从不肯示弱,不等别人来心疼,更不想等别人来嫌弃。就算再难过,自己提了要走,他便要体体面面的。
天鹰的话他翻来覆去又琢磨了几遍,他一时竟然也摸不清贺裘王的心思了。给他地契,保他余生,究竟是真的,还是骗他出府的伎俩?理智上他觉得除之而后快才像父王的做法,情感上却又期待有所转机。
推开潇湘水云中寝室的沉木雕花木门,夏谦心里想着:不管了,即便要走也等明天睡饱了吃顿好的再说,外面等着的,还不一定是什么牛鬼蛇神呢!
然而他这点想睡觉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不了了。黑暗中屋内飞出一道扯开的软云纱帐,如兵刃般迅猛飞来,追身盘上他脖子上饶颈三圈,紧接着一个力道收紧,夏谦疲累的身子便被狠狠扯了进去,双脚离地,随一股强大的力道被猛然向上攀扯!
待看清了缚颈之物尽头穿过房梁,他才恍惚间明白过来,飞手从靴中抽出一柄手掌长的小剑用力割断了纱帐,自己则飞出去三丈远,借力一个翻身单膝跪地,一掌拍在地面才勉强稳住。然而很快他便知道自己并没有脱险,随手一甩拨开挡眼的发丝抬起头,只见银光飞闪,自四面八方而来,刀刃环身,他已被包围得动弹不得。
夏谦心一凉,看来人还是要相信理智判断,不该奢求什么情感假象。纵使再说的天花乱坠,看来那人也没打算给他留条生路了。他仍旧坦然地在一片刀光中站起身,说道:“呵!你不睡觉,也不让我歇一歇吗?我真是佩服飞鹰统领的本事,白天一个人闹完刺客,晚上竟然还能带着这么多人跑进梓园伏击。这中书令府里的侍卫,看来都是摆设啊!其实我也挺不解的。我被打得动弹不得养了一个半月的伤起不来床,你们却早不来杀我。要么你们闯不进梓园,要么你们忌惮我死在高官府邸造成惊天大案会给贺裘找麻烦。可如今是怎么回事?倒是明目张胆地动手了呢?”
天鹰已经褪去了白天那张乔装用的人皮,凶残阴鸷的目光盯着夏谦,嘴角微微一勾:“世子真的是聪明不减当年,您说的两条都对。梓园到处有一群身形如鬼魅的暗卫飘来飘去我不敢带人进来。然而我们盯了这么久,却发现一件怪事。梓园处处有人保护,偏偏你的住处空无一人。别说暗卫,下人都很少,动起手来一击即中并不难。当然了,能把你拉出去杀是我求之不得,不过白天一番试探非但没能让您动心,反而让您猜中了大王杀人灭口的意图。这就不得不动手了。”
夏谦冷哼一声,天鹰白日里的条件他没答应,对方怕他与夏雪宜联手防备,若再不速战速决,只怕永无机会,还容易被他们反手追查出贺裘死士在京中的藏匿地点。一旦意图暴露,天鹰会立刻下手一搏也是合理的。怪就算怪自己,若白日里对他虚与委蛇,再跟父亲坦诚相告、加以防范的话,也许此刻请君入瓮的人便要换一换位置了。
可惜,我们是半路父子,靠不住啊……不怪我不信你,你手底下养那么多暗卫,分一两个人守着潇湘水云很难吗?若真如天鹰所说,那我此刻真成了翁中之人,大半夜的就算呼救,只怕援兵也快不过天鹰的刀吧!
夏谦叹口气,“你赢了,就说想我怎么死?”
天鹰反手扯了又一块帘帐伸手递出去,说道:“对局势的判断上,世子殿下一直如此敏锐,属下着实省了不少功夫。”
夏谦瞥了一眼,帘帐轻柔绵软,不易看出勒痕是自己上吊的,还是别人勒死的,这东西选的倒是不错。
“世子殿下最讲究体面,属下们手粗,还是您自己来吧。”
夏谦握紧了拳,窗外天色稍亮了些,寅时将尽,若能再拖延一阵,或有转机。虽然……他心里已经没什么期待了。
“我给王妃写封信总行吧!我会告诉她我留在京中,将要娶皇室女成家,让她不要挂念。你就当了我一个临终心愿。”
“王妃是疯的。”天鹰说的面无表情。
“她是疯的,但只要与我有关的事,她就不疯了。你们的大王……当年看到王妃疯癫中错认了我是她儿子时居然肯把我留下,说明他心里很爱他的妻子。如今废世子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自然不会说给她,那我写封信安她的心,也不是坏事吧。”夏谦说的很平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镇静,大概是因为这一天的变故吧。亲父对他失望至极已然容不下他,养父紧接着来捅刀子,甚至这会儿都不觉得怕,也不觉得疼了。如果说真的要送命,想想还挂念什么,脑海中出现的是那个他叫了十五年母亲的人,尽管她痴痴傻傻,却是对他最真心爱护的那个人了。
见没人阻拦,夏谦便走到案前研磨提笔,不知是不是在大景待的太久了,再写贺裘的文字都有些生疏。
出发来大景朝贺之前,何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算算时日,也不过半年而已。翻天覆地,众叛亲离。
天鹰见他搁笔,催促道:“既然写完了,世子殿下请吧!”
呵,挣扎确实没太大意义,杖伤伤筋动骨需百日疗养,他还没好全,武功大打折扣不说,又饿又困得熬了一夜,确实很难脱身了。
只是……
夏谦如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并没接他手里的纱帘,反而说道:“我不会自尽的,因为自尽的都是懦夫。我就坐在这里,你动手吧。等我变成尸体,你再吊起来做成什么样子都行。”
一抹寒光自天鹰眼中流出,他只哼了一声,挥起纱帘绕过夏谦脖颈,“有遗言吗?”
“……没有……”夏谦话音未落,忽然“呃……”地一声,咽喉被紧紧勒住,他瞳孔猛然抽搐了一下,心口抽搐,气息阻塞。本以为心如死灰,但终究人非草木。万般情景涌入,这一瞬间才发现自己满心全是真切的恐惧和留恋。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他一脚踹翻桌案,案上几件杯盏笔筒碎了一地,发出“哗”的一声巨响,更有一个杯子飞出去打破纸窗飞出碎在院里空地。
“哼!徒劳挣扎!”天鹰说着手下狠狠发力勒紧,夏谦虽本能地上手去抓,奈何已经头脑一片懵,眼前模糊发黑,失了力气。
就这样……完了吗?
最后一个画面,是初识时,华熙郡主命案,夏雪宜拆穿了他的阴谋。
“人若自尽而死,乃颈骨前折损,若绞刑勒死,颈骨后折损。”
父亲,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我不是自尽。你会为我报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