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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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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仲春,奶奶猝然离世,我只好离开阳坡村老家,回到百里之外的父母家。
我的奶奶在世时身体很硬朗,按我姑姑的话说,比她还壮实。我的奶奶经常跟我唠叨,希望这一辈子不麻烦医生,也不麻烦儿女,无病无灾活到九十岁,然后在杏树开花的时候,在睡梦里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去见阿弥陀佛。
我的奶奶果然既没麻烦医生,也没麻烦儿女,果然在院子里那棵老杏树开花的时候,在睡梦里安然离世,只是还远远没活到九十岁。我相信奶奶已经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见到了阿弥陀佛,所以并不怎么悲伤,只是非常、非常的想念。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有些后怕的,幸亏那时我的姑姑来娘家小住。我就读的中学离家较远,需要早睡早起,而我的姑姑又习惯晚睡,怕影响我就打发我去里屋的炕上。自上学起,每天早上我都是靠奶奶叫醒,那天早上,一直睡到大天亮,也没听见奶奶的叫声。
因为上学迟到了,我不由气急败坏,一边梳头一边埋怨:
“奶奶,你怎么没喊我?!”
我的抱怨声将睡在炕另一头的姑姑吵醒了,而我的奶奶却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迟到一回半回不要紧,老师不会责怪你。”
在姑姑的安慰声里,我正扎着马尾辫的皮筋“啪”地断了;搁在窗台上的备用皮筋不见踪影,我越发焦急起来。
“奶奶!你把那些皮筋转移到哪里去了?!”
见我的奶奶还是毫无反应,姑姑伸手碰了碰她的腿,随即叫一声“娘!”然后迅速地爬过来伸手试奶奶的鼻息。
“清、清扬!快去!叫、叫人!”
“怎么啦?!”
“你奶奶……不舒服,快去叫隔壁你李奶奶!快、快去!”
……
我的爷爷在我还不怎么记事时就去世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每当我问起爷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奶奶总是回答“一个沉默寡言的‘糟老头子’!”在我懵懂的年纪就不相信奶奶的话,因为每次这样作答时她都带着笑,而且接下去会兴致勃勃地详述爷爷生前的事迹。上了初中后我终于明白,奶奶的这种表达方式就是作文中的明贬实褒。我知道奶奶爱说关于爷爷的故事,就一次次的发问;我们俩都装作记性不好,一个就像是第一次问,一个就像是第一次答。奶奶喜欢杏花,我也喜欢。奶奶说,院子里的那棵杏树是爷爷专门为她种下的。奶奶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一个羞涩的新娘子。
我的爷爷奶奶只有一儿一女。他们的儿子——我的爸爸裴祖佑,在百里之外的安平镇邮电局工作;他们的女儿——我的姑姑裴祖爱,嫁到七里外的一个村庄。
我有一姐一弟。姐姐叫清莹,大我三岁;弟弟叫清晏,小我三岁。
在我三岁时,父母将我送回老家托付爷爷奶奶抚养,也就是说,我在阳坡村老家已经生活了十二年。
因为隔得远,因为交通极其不便,这十二年中,在奶奶的陪伴下我回过父母家两次。第一次去时我还不怎么记事,第二次去时,我已经上四年级。一天,姐姐领着我去找在服装厂上班的妈妈。我正在一个角落里捡着花布头,两位阿姨走到我身边打量起我。
“打小看苗,老裴家这个老二姑娘长大了也出挑不到哪里,比老大差远了!”比较瘦的阿姨说。
“这个可不一定。”比较胖的阿姨道,“有的孩子‘巧’长,有的孩子‘拙’长。我有一个侄女,小时候也是又黑又瘦不见长个儿,现在长得可出挑、可漂亮了。”
我的父母和姐弟虽然算不上性情凉薄,但都是不善于表达之人,我不去亲近他们,他们也不主动亲近我。每次他们回老家,我都像怕见生客的小孩子那样,先躲到郭泰家里待半天。
郭泰比我大几个月,像小大人似的沉稳安静。他是我在阳坡村最要好的伙伴,可以说整个童年期间我们俩都形影不离。上初中后,有流言将我们的蓝色友情渲染成粉红色,为了避嫌,在同学们面前我们不得不保持距离,甚至连招呼都不敢打。其实我和郭泰的疏远只是表面上的,从小在一起玩耍我们话就不多,因为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虽然表面上我跟父母、姐弟很生分,但内心深处非常渴望亲近他们,尤其看到邻居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饭或聊天时。有一次我问奶奶,为什么我的爸妈不把我留在他们身边。奶奶说,他们两个都上班,三个孩子照管不过来。这个理由让我无法信服,又问,为什么送回来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姐姐。奶奶说,因为姐姐小时候病病殃殃的,不如我长得壮实。自那以后,我就暗暗希望自己也变得病病殃殃,我倒不是想借此回到父母身边,只是想迫使他们经常回来看看我。
小学五年级那年,我终于将自己咒成了“病秧子”。人都有头疼脑热的时候,我却是隔三差五的害病,有一次没好利索就去上学,因低血糖晕倒在操场上。经常生病旷课,引起一位老师的不满,一天,他向我提问问题我没有答对,就当众嘲讽我道:“她爸当干部,她妈当工人,养了一个‘病秧子’,真是愁煞人!”
自从我变成“病秧子”后,奶奶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烧香磕头为我祈福,并经常安慰我说:“生病是在消业障,熬过去就平平安安了。”
“大病不犯,小病不断”并不能引起我父母的重视,哦,不对,他们曾带我去县城的医院做过一次全面检查,医生说我没什么大毛病,只是体质弱而已。我以为从此以后我的父母就会经常回来看我了,谁知他们依旧一年回来两三次,也丝毫没有把我接回身边的意思。
我既怕打针又不肯吃药,每次生病都是硬挨,从小学五年级起,请病假就成了家常便饭,尤其在冬天里,一星期不上学是常有的事。若不是郭泰热心地来家帮我补习落下的课程,我可能就自暴自弃了。
头三年,生病让我感受到的只是身体的痛苦,上初三后,生病让我变得身心都痛苦起来,经常自哀自怜,煞有介事地在日记本里写道:
“把那失落了的深深埋藏在心底,不去想也不去碰,一直自我欺骗说,一切都还不错。而今,它蠢蠢欲动要从我心底钻出来。我怎么也按压不住,只好由它披着忧愁、戴着哀伤跳到纸上。曾经不只一次,我在心里为自己叫屈,说老天对我不公。的确,老天亏待了我;他让我失去父母的呵护,还给我带上病魔这个枷锁;他让我在痛苦的深渊中无尽头的跋涉,在我心中罩上了一层永远不会消失的阴影,使我在失落了关爱和健康的同时,也失落了应该拥有的欢乐。我失落了呵护和健康,也没有变得意志坚强,成了别人和自己的累赘。我没有自信,只有自卑和懦弱。我恨病态的自己也可怜病态的自己,我征服不了病态的自己成了病态的自己的奴隶。在痛苦中,我失落了宝贵的时间,失落了人生的黄金时代。珍贵的时间一去不复返,除了病和孤独,我什么都没有。病魔,我该怎样诅咒你,才能使你退却。老天爷,我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孽,今生得到这样的惩罚。失落了父母的呵护和健康,失落了理想的自己,却还活着。每当生病时我就万念俱灰,我知道我不该怨天尤人,我知道我是自作自受……”
其实,我总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痛,每每在即将痊愈之时,会暗暗高兴不用去上学。那时,或坐在炉前听着收音机里的文艺节目,或沐浴着暖风细嗅院外的槐香……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愉悦,感觉前途一片光明。这时又会在日记中故作深沉的写道:
“也曾把自己的生命视为草芥,毫不珍惜,任其蹉跎;也曾感叹人生不过是一场梦,成功与失败都一样化为泡影;也曾祈求拥有众多的朋友,每一份友情都美好真诚,寻寻觅觅 ,依旧凄凄清清,不能圆的是那个七彩的梦。总是在痛彻心扉之后,才劝告自己,只要忍耐,属于我的彩虹就会挂出天穹;总是在得到之后,才能确信,只要拥有一份执着,奇迹就在不懈的追求中……”
我的奋发向上是间歇性的,最多维持三天热度。郭泰依旧不厌其烦的帮我,我却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既没有努力去补习落下的课程,也没有认真对待正学着的。我的爸爸虽然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状况,但从墙上贴的奖状仍是小学时期的那些,就已了然于心。去年春节,我的爸爸和奶奶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明年清扬就初中毕业了,我打算让她回安平。剩下您一个人,我们怎么能放心啊,还是搬到我们那里去吧。”
“有啥不放心的,我身体还这么壮实。你妹妹隔得也不远,她勤来看看我就行了。别说是你们那里住得怪窄巴,就算住的怪宽敞我也不去。我在这所宅子里过了大半辈子了,这棵老杏树也伴了我小五十年了,要是离开了,就等于掉了魂了。——等到我真爬不动了再说吧。”
……
奶奶出殡那天,院中的老杏树纷纷扬扬地飘撒起花瓣,一天的工夫落尽,只剩下一枝正含苞待放。我知道这是奶奶留给我的纪念,遂折下它带回安平镇的家中。
在我失去亲爱的奶奶之前,还与最重要的朋友郭泰离别了。——郭泰的爸爸在他上小学时便已去世,一个月前,他随改嫁的妈妈去了遥远的地方。
回到安平镇后,为了不让自己心里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我努力控制着思绪,不去想阳坡村、阳坡村的人、院门紧闭的老宅子和孤独的老杏树……但是我控制不住我的梦。
我不想去安平镇中学做插班生,提出在家自学,父母知道我考高中无望,遂不强求。
我家住在邮电局的后院。院中有两排平房,前排是单身职工宿舍,后排是我家和一户年轻的双职工夫妇。这对夫妇有一个儿子,名叫李菁,还不到三岁,由奶奶和姥姥轮流来家看护。
我家有三间平房,东边一间是父母的卧室,中间的为客厅兼餐厅,西边那间从中砌了一道墙,弟弟住南边的半间,我和姐姐住在北边的半间。姐姐住校,四星期才回家一趟。
父母和姐弟,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平时家中只有我一个人。
自从回到安平镇的家,我一直处于“蜇居”状态,除了去外面上厕所,基本上是足不出户。为此,弟弟调侃我像古代的女子。
清明节这天,我对外面的景象产生了好奇,遂踩着凳子巴在西院墙上朝外张望。
墙外是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平旷麦田,麦田的尽头是一座山。望着绿意参差的那座山,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如果还在故乡的中学,此时我一定在春游的队伍里。“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故乡的山啊,你可曾发现,快乐的人群中少一个我,你可曾想到,融融春意里还有一个失意的我。如果我的奶奶还活着、如果我还在故乡,那么今天早晨,奶奶定会给我煮几个红鸡蛋(煮时加入高粱穗,鸡蛋皮被染成红色),我定会早早地起床去折来柳条和柏枝插在门上槛的两端……
我还好奇院墙后面是何景象,遂搬着凳子绕过邻居家的院子,去屋后的雨淋道里巴在北墙上朝外观看。
北面是一座没有树木的平缓的山坡。
我的故乡也有类似的一座,那座山坡的东面和郭泰家的院子毗连,那里是我和郭泰还有他家那头老黄牛的乐园。老黄牛喜欢在上面吃草,我和郭泰爱在上面玩耍。我们把五颜六色的野花编成美丽的花环,戴在老黄牛的角上,老黄牛温和地“哞哞”叫上几声,向我们表示感谢。
太阳总是在坡旁的小河里照影,趁它不注意,我和郭泰扔进几个石子,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让它照不成。太阳一点儿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抚摸着我们的脑袋,好像在说:“真淘气!”
晚上,月亮散出柔和的清光。我、郭泰和老黄牛一起趴在如茵的草地上。老黄牛盯着身旁的一棵肥蘑菇,均匀地呼吸着;我口衔一朵野花,侧耳倾听虫语;郭泰枕着交叉的双手,仰望着星空……许久、许久,我们都没有作声……微风徐徐拂过,山坡像摇篮一样轻轻地晃悠、晃悠……
真想再回到那个小山坡啊,躺在那片平滑的石板上做做梦,听小鸟儿呖呖,听小溪儿叮咚,任风儿吻抚,看云儿变幻……
从故乡折来的杏枝,在瓶中足足坚持了一个月才落下最后一片花瓣,时间之长让爸爸也感到不可思议,我知道这是奶奶的在天之灵的旨意。
杏枝成了光秃秃的枯枝,我舍不得扔掉,也不忍心看它孤孤单单,遂放进热闹的绢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