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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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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殿作了太子玄颐的书房,不用外出的时候,他会在这里度过一日里的大半光阴。
秋后的天,若是下过雨,必是阴沉晦暗的。
“燕来,你在这里候着,我自己进去。”
谢琳琅在嘉德殿外转身接过了燕来手里端着的姜汤,她进去之际,玄颐正在作画,像小元子说的那样,他确实在咳嗽,以致于画画停停,略显吃力。
她就那样不声不响站在一旁看了好久,直到玄颐抬起头看见了她,在意外和惑然中,玄颐慢慢放下了刚蘸过墨的画笔:“琳琅?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玄颐觉得小元子的差当得十分不好,正扭头想说他一句,却猛然发现身边空空的,别说小元子了,连楚歌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个小滑头!
谢琳琅走上前,把姜汤搁在了书案上:“听说太子殿下微染风寒,我熬了碗姜汤,殿下趁热喝吧。”
“咳咳……这,是你熬的?”玄颐咳嗽了几下,抬眼望向她,有些不相信。
“是。”琳琅眸光一定,端起姜汤递过去的时候,又似是不太在意地补充道,“哦,其实很简单的。我是谢家庶出的女儿,以前少不得要自己动手做许多事。”
玄颐颔首,默默接了碗。
不知是不是因为病中倦怠的关系,这一天玄颐也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于是两个人相对着,便是良久无言,气氛都静至尴尬地步。
琳琅自己在嘉德殿内踱着步子看架子上的书,真无趣,不过都是些通史鉴、地理志、治国方略、圣贤集注之类的,有一个很大的架子上甚至摆满了呈上来的奏疏,嘉德殿明明很大,可给这些故纸堆一塞,却显出拥挤来了。
“当太子已是不易,那做了皇帝岂不累死?”
微微嘀咕的一句逆言,所幸没有人听见。
“琳琅。”
“啊?”
“咳……过来。”
谢琳琅不明其意,疑惑中慢腾腾挪回到玄颐跟前。
盛姜汤的碗已经空在案头,被热气一冲,玄颐的脸色虽然也还憔悴,但毕竟是比先前好看了几许,他的眼睛很亮,像星辰一样藏着光,让谢琳琅不禁想起了夜长生的眼睛,夜长生的眼睛也很亮,只是越到后来,他的目光里就越带着锋利的冷意,也越来越让她感到害怕。
“你会不会做针线活?”
“嗯……什么?”
“我是说,你会不会缝衣服?”
“我……”
“你瞧我这儿,”玄颐不等琳琅说完,就微皱着眉把袖口翻起来给她看,恼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像新衣被扯坏了的孩童,“也不知怎么弄的,好端端就松了线,破出这么一大道口子,难看死了。”
谢琳琅面上一僵,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元子!小元子!”
玄颐朝殿外喊了两声。
“嗳,小奴在呢!”小元子应着声儿飞快跑了进来。
“去问问哪个宫女有针线,要——”玄颐低头瞧了瞧衣上的口子,认真分辨了半晌,说,“算了,有浅白色的线就行。”
小元子一迭声飞奔出去,几乎是眨眼工夫就抱来了一只针线篮子,眉眼带笑地将东西放下,再去搬了个软软的羽垫放到书案旁,乐滋滋看了谢琳琅一眼,人却又跑开了。
“琳琅,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玄颐一边松着袖口,一边目光示意道,“我解不开这个,你过来看看……对了,这样缝衣服你不顺手吧,那我脱下来……”
“别!”谢琳琅满心为难,但考虑到跟前的已经是个病人,心一软忙按住了他的手腕,“可以的,不脱可以的——”后头的声音却不觉低下去许多,“殿下前番已经经受了风侵雨淋,如今再着了凉就不好了。”
玄颐微微笑起来,遂欣然安坐,伸展了手臂搭在案上。
“殿下,这本是用银线缝合的。”
谢琳琅的手,是拿惯了刀剑,杀过人取过血的手,虽然先前在谢家学习了一段时日的针线功夫,毕竟不熟络,如今只得硬着头皮上。她下针前盯着袖口散开的银线,还是要很抱希望地探问上一句:“我的手艺到底还是比不上司衣局的女红,只怕是狗尾续貂,将贻笑大方,要不然……”
玄颐撑着下巴,不甚介意:“不妨事。衣服送去司衣局,一来一去就是一日余,我嫌时辰耽误。正巧你来了,随便缝两针就是。”
如果世上真的有后悔药,琳琅会想也不想地就吞下肚去:早知道这样,打死她也不会选到今天来嘉德殿。
女人是一种既奇妙又没有出息的存在,奇妙在于,就算是一个从未拿过针线的姑娘,只要她看过一眼别人做缝补,必然无师自通,而没出息也正体现在这一点上,好像女人生来就该是做这些的,这真叫人气恼!
谢琳琅纠结别扭着,战战兢兢替太子缝好了衣袖,最后不由得大松一口气,只差没在太子面前抬手去擦一把额上的虚汗了。
“唔,还不错。”
玄颐眯着眼睛瞧了瞧针脚,看上去挺满意。
琳琅半刻也不想多待了,她急忙站起身:“殿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
“你平常在永寿殿都做些什么?”玄颐兀然问她。
“……赏、赏景。”
“还有呢?”
“……观书。”
“还有呢?”
“……没有了。”
玄颐扶着额角颇是无奈地笑了。
谢琳琅知道太子笑什么,她自己也常觉得日子过得简单苦乏,又快入冬了,花园里的景致渐渐败了,白草枯叶能有什么看头?还有永寿殿上的书,着实是一板一眼的规制,生硬木讷得很,那些《女范》《女思》《列女传》等等,琳琅是一本也看不下来,这观书一条,纯粹是信口胡言的。
“眼瞧着天气冷得快,往后就不适宜外出了,久在永寿殿里待着也是烦腻,我挑几册书予你解闷可好?”
琳琅也不答话,玄颐就含了笑起身,走到小书格那边去了,过了片刻,拿来了几册书,琳琅接在手里,垂眼大略看看,是一册山水游记与两册诗词——也好,总归不是那些陈词说教了。
隔了几日,太子大好了,想到去永寿殿看他的良娣。
彼时,谢琳琅正撑着脸坐在榻上看书,燕来和映雪丫头坐在一旁矮凳上专研花样,主仆三人各有所忙,玄颐没让内侍通传,水晶帘外的宫女慌张行了礼,也不敢发出声音。
燕来与映雪细声说了一通话,两个人娇笑一阵,最后由燕来拿了绷框绷住的帕子去给榻上的人看:“良娣,您看,这树月桂绣得怎样?”
谢琳琅转头看了看,眼睛很快弯成了一双半月:“好看极了,像真的一样。”
两个丫头听了,自然是欢欣闹热,互相攀着臂,争囔着接下去还该绣上些什么。
太子玄颐隔在帘外看到这一幕,回想起前几日嘉德殿上谢琳琅缝衣服时生疏的手法,心知她不精此道,此时溢美之词必然多半是推诿,于此,便禁不住轻笑出声。
“太子殿下!”
注意到帘外站着的是谁,嬉闹的宫女顿时安静下来,一人连忙出去斟茶,一人忙把手间的东西收拾了,玄颐装作未见,并不很有兴趣去看她们到底绣了何样的图案。
谢琳琅没想到他会来,急急起身行了礼,讶然脱口问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想将前几日画好的《秋深山居图》送你,”玄颐面容宁和,声音也是一水的温柔,“今日闲暇,得空便过来了,也好瞧瞧你。”
那时正近晚,天色一分分沉了。
看过了画,说过了话,太子留在永寿殿用晚膳,殿上内侍宫女私下里暗自揣测,以为太子会留在永寿殿过夜,但最后太子竟是乘夜色而去,而谢良娣则眉目淡淡相送至殿门前,不挽留,也没有任何失落的意态。
谢琳琅让人把《秋深山居图》挂起来了,玄颐走了以后,她站在那幅画跟前看了许久,的确是前几日在嘉德殿上他正画着的那一幅:昏昏然的天色,一弯模糊新月从山那边升起来,幽居中独有一人傍窗而坐,目光所及,秋意飒飒,满山层林尽染,数点寒鸦归巢,蜿蜒山路下,有一渠清溪,水落,而溪中白石出……工笔细致,意境深远,画角上书有“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两句,字迹娟细伶仃,喃喃念来,像是被人窥破了心中意,惶惶间又不免生出一丝怅惘来。
映雪站在铜烛台前,眼前情状忽而让她想起了一个叫“相敬如宾”的词,她想,谢良娣是刚来,太子与良娣之间,彼此还待相处,也许往后会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