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渝》楚惜刀

1、第 1 章

　　1.
　　云英出身一个富庶之家，自小便有些出奇处，抓周时寻常女儿家的胭脂水粉皆不入眼，一味拿了男儿的宝剑玩耍。等长大了，琴棋书画外又习了一身武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家中爹娘想求个好人家把女儿嫁出去，邻居少年展烈与她自幼青梅竹马，面如冠玉，英伟倜傥，一支破敌枪使得出神入化，原是最佳人选。怎奈云英爹娘嫌他家境贫寒，迟迟未肯应允。拖了几年，眼看她年届双十，不由愁白了父母头发。
　　这一年战祸频起，北方流离失所者数以万计，好在云英家住江南，依旧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展烈见了这光景，愤然留书出走，要募集人马组建义军到北方守卫疆土。临行前向云英辞行，言语间颇有情意，又生生克制了，末了含蓄地嘱咐云英，一切待他回来后再决定。
　　云英有心驰骋沙场，几回想携了行李随他而去，无奈爹娘早有防备，声泪俱下，苦口婆心劝她留住。看见两老双鬓的白发，云英只能应了。见她心不在闺阁，爹娘越发留意周遭，要为她寻个好归宿。

　　2.
　　一年后，展烈带了一支百余人的兵马，回到家乡招兵买马。此时他的武艺越发出神入化，单看他在马上的飒飒英姿，便打动城中各家儿郎，一心要学得这般俏模样。一时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展烈振臂一呼下，三天便募集到四千两银子，更有千余人报名入伍。
　　云英佯作不知有这场热闹，暗自动了念头。半夜，待人声初歇，背了宝剑跃出家门。
　　威武客栈人头攒动，展烈与一班兄弟意气风发，为顺利招募到人马高歌畅饮。云英到时，见七、八个人围了展烈喝酒，眉头轻蹙，扣了两颗石子从暗处朝他打去。
　　“噗”、“噗”，一颗击中酒杯，一颗击中持杯的手。展烈顿时酒醒，警觉地扫视四周。屋外风起，衣袂飘扬，他唇角弯上一抹微笑，招呼兄弟继续干杯，独自提了破敌枪纵出客栈外。
　　远处是一个粉色的窈窕倩影。展烈微感意外，疾步奔去，匍一近身，剑光如流星般划落。

　　3.
　　飞枪迎上，枪尖蓦地承受到一股重压，她的剑法凌厉快捷，绝不可小觑。展烈全神贯注应对每一剑，渐渐地，从剑意察觉到对方的身份，不由心喜如狂。
　　对打百招，云英觉得手上乏力，他的气力毕竟胜过她许多。相隔一年，他的武功愈见精进，更多了俯视众生的王霸之气。她暗暗为他欣喜，却不知两人之间，是否能如从前一般无间。
　　久战不下，展烈越打越是仰慕，可惜月光下红绡遮面，看不清他思念许久的娇俏容颜。长剑自展烈耳边险险掠开，破敌枪亦从云英腰间悬悬擦过，两人心有灵犀地同时停手，相视而笑。
　　“云英小姐剑法精妙，展某甘拜下风。”展烈情不自禁抱拳说道。
　　微红的脸幸好被蒙着，云英听见心如鹿撞，含羞答道：“展大哥枪法神奇，是云英输了。”
　　听见她玉音如风铃叮当，展烈魂不守舍，痴痴地望着月下佳人，道：“一年不见，你今次来，只是为了试我枪法？”
　　原想着她会有温柔的回复，却不料佳人毅然地说：“我想跟你从军。”
　　展烈闻言，完全清醒，断然摇头道：“不行！”
　　云英没想到被他干脆拒绝，呆呆地道：“因我是女儿身？”
　　红绡随风而起，露出她伤心的面容，展烈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要娶你，抗击外敌由我来就已足够。”

　　4.
　　云英出嫁了。
　　新郎官展烈是人们眼中的英雄人物，云英又是远近有名的富家闺秀，这桩婚事成了全城轰动的喜事。云英爹娘并不愿女婿外出征战，但女儿执意选中了万众仰慕的少年壮士，不得不无奈允诺。
　　“可是，新婚就要出远门？”云英的爹忧心忡忡地道。
　　“岳父放心。”展烈一身红装，喜气洋洋，“小婿怎会让云儿颠沛流离？请岳父和岳母好生照顾云儿，等北方战事平定，我再来与云儿团聚。”云英父母闻言稍安，女儿不必去北方天寒地冻地受苦就好。
　　云英知道不能随军北上，心下难过。展烈劝她说：“我尚要去十几地招募义军，等凑齐人马和其他义军会师，当可与敌军决一死战，大胜而归。”
　　“我等你回来。今生今世，此情不渝。”云英深情款款地说。
　　展烈自觉要溶化在这柔情似水的眼眸中，握了云英的手久久不放。
　　“相信我，为了你，我一定平安回来。”他把一枚同心相思结放入她的手中。

　　5.
　　展烈一去两年。
　　在此期间，战火不断向南方弥漫，朝廷大军失守，全靠义军在勉力支撑。云英所在的小城每日都有大批来自北方的难民，她就在给难民施舍粥饭时打听义军的消息。
　　“你问展烈展将军啊？他可神武啦！要不是他，我们还逃不了呢。他带了一千人挡住对方两万大军！唉，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展将军打败了吧，不过不要紧，敌人没找到他，我来的时候，听说他又东山再起了。”
　　“我不知道那个将军姓什么，一杆枪使得好啊！一枪就把敌军的将军给挑下马去！痛快，真是大快人心！”
　　林林总总的消息，听得云英愁肠百结。如果，如果当时她跟他去了多好，一同纵横疆场，一同奋勇杀敌！如果她在他身边，就不用每日提心吊胆，惦记他的下落。
　　云英摸着那枚相思结，恨不得披起甲衣，单人匹马冲到北方去与他相会。

　　6.
　　直到城破的那一天，云英知道，朝廷投降了。
　　全城的人惶恐不安，不知降临的会是什么命运。可一顶亮银的轿子抬进了云英的闺阁，她错愕地看到展烈一身簇新的官服，出现在面前。
　　“我……打输了。”展烈愧然，不久又像轻风拂过，浑然忘却了忧伤，“可是我记得我们的誓言，我要回来见你，和你好好地过一生一世。云儿，为了你，就算让我投降，让我下跪，让我怎样都可以！”
　　他紧紧地抱住云英，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朝廷全都败了，皇上退位了，我……我是不得已，无路可走啊！”
　　云英默然抚着他的背，官服上崭新的纹样微微有些扎手。
　　改朝换代了呵，还有一生一世么？
　　展烈凝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道：“无论如何，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7.
　　云英安顿好父母后，随展烈北上。
　　出城时，背后如芒刺在背，嫉妒、鄙夷、羡慕、叹息、不屑……世人的眼光都不在展烈心上。他关注的只有云英，却看不透娘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眉间仍有淡淡的笑容，但两人相对时，言语少了许多。
　　“这两年，你变了。”展烈说。
　　“相公也是。”云英澹然回答。
　　展烈感到两人之间有无形的墙。这不是他要的结局，他抛下名誉面子，只为了回来和她一起。
　　“娘子，我……我是真心要与你相守。”旅途的某晚，展烈在酒醉后抱了一只凳子倾诉衷肠。
　　云英在一旁看着，泫然欲泣。

　　8.
　　展烈回到了京师。
　　换了皇帝，人情世故却是一样。拜访高官，打点上下，他一个投降的将军，其实微不足道。云英默默地陪着他，笑容一天天少了。
　　展烈终于接到了当权宰相的邀请，参加凌霄楼的盛宴。那是昔日皇帝的别院，云英听到他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
　　“这回我想去走走。”
　　难得云英开口，展烈异常兴奋，忙叫人备了京师崇尚的衣饰，让她打扮一新。
　　云英重现当日娇颜，那是展烈在新婚之夜见过的美丽容颜，一瞥惊艳。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少年意气，相伴娇妻。
　　展烈不禁把云英搂在怀里，真好，仍然在一起，真好。

　　9.
　　凌霄楼高有五层，飞檐走壁极尽华丽。
　　宰相的宴席更是奢华，用的都是前朝宫廷用具，连伶人乐师亦是昔日为皇帝献艺的人。
　　“展将军，当日你抗击我大军之时，可想得到今日？”一有机会，他们这些投降者总会受到各种讥讽。
　　展烈充耳不闻，他眼里只有云英，受辱算得了什么，他要做保护她的大丈夫，让她幸福地活下去。
　　“大人教训的是，外子不通人情世故，不如由我代他敬大人一杯，赔罪如何？”
　　潋滟如秋波的星眸熠熠发光，宰相一时迷于云英的浅笑，怔怔地端起了杯。
　　袖底有光芒一闪，到底宰相也是经过风浪的人，蓦地低头，勉强躲过云英一剑。云英手腕轻转，“哗”地割下他大片头发，把宰相吓晕了过去。
　　侍卫们慌忙赶来，重重包围。展烈大惊失色，他的枪，早已不再配在身上。
　　云英边战边退，她的剑很厉，碰着即伤，一时被她砍倒多个侍卫。展烈呆呆不动，他全身僵硬，头脑空白，不知如何应对。战场上的血流成河，及不上云英给予他的震惊，只盼着这一切没有发生，他不曾带云英赴宴，她也不曾出手伤人。
　　眼看到了楼边，云英的剑变得守多攻少，越来越多的侍卫蜂拥而上，展烈也被利刃压身，由数人严密监管。密密麻麻的兵器刺向云英，两人被黑压压的侍卫隔阻，咫尺距离，却比天涯更远。
　　展烈感觉不对，激动地望向云英，看到她投来目光。一刹那间，他明白她在想什么，那是她想从军时流露的坚定。
　　他不由大喊：“不！”

　　10.
　　“你做得远远不够。”云英对展烈说完这句话，仗剑扫开侍卫的刀，纵身向楼下一跳。
　　抗击外敌由我来就已足够。
　　不，你做得远远不够。
　　她的身子像彩蝶飞舞，就这样轻盈地落下，一如当年在林间舞剑的风姿，优雅，骄傲。
　　展烈心如死灰，发疯地冲到楼下，艳丽的尸体下鲜血如花绽放。云英的手张开着，那枚同心相思结被染成了红色。
　　他想与她一辈子相守，却不知道，仅仅两个人的相守，在她看来是不够的。
　　宰相因云英的刺杀勃然大怒，本想杀了展烈，但皇帝念她忠贞可嘉，仅把展烈贬为庶民，赶出京师。英名不再，风光不再，展烈一昼夜老了很多。他不敢回到家乡，也不敢去曾经踏足过的任何地方，远远地隐居在一个荒僻的乡下，孤独终老。
　　他为云英寻了一处墓地，守着她的墓又再活了三十年，只是余下来那些日子，他没有一天快活过。
　　今生今世，此情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