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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 ...

  •   宋览,字季观,号雪斋,永州人。与其祖父端、其父缜,三代擅美于翰林,国朝所无,时誉“翰林世家”。宋氏庭训之严,国朝无出其右。端于花甲之年,犹读书不辍,尝忆及一古文,不能全诵,遂命览默书。检点原文,但误一字。时览已官编修,端厉声斥曰:“翰林学问,止于此乎?小子不肖,辱及家门。”览长跪受责,不胜惭悔。
      永靖中,经筵称旨,擢掌院学士。时六馆敕修国史,四库文册浩瀚棼杂,难断取舍。凡遇疑难,咸仰于览。览疏抉剖析,未尝抵滞。至于笔其纲目,同列敛手而已,莫不叹服。
      嘉晏三年,主通州试事。是岁赴试者尤众,试卷庞杂,难于检阅。考官某夜得一卷,灯下迫促,不暇细阅。但见其破题二句不符应制之体,将置之孙山。览拾之而阅,击节称赏,曰:“时文程式由来已久,众口一词,浮诞之风甚矣。此文立言新奇,而崇论宏议,足以提唱风流。”考官复阅,方知遗珠。终拔置第一,乃是岁状元晁颂也。后览与同馆,颂执子弟礼甚恭。
      尝购小园于京郊,楼馆玲珑,花木扶疏,名曰祁园。与二晁等诸才士结诗社,每逢旬假,名流宴咏,欢然相得。分韵赋诗,则裒然成集。一时胜事,以为美谈。是时,览主持风雅,名冠国中,士多趋其门,识拔后学不可胜数,门生满朝,而待人殊无倨色。
      风度端凝,鲜见喜愠。轻资财,不治家产,常散俸以助寒士。所珍之物,唯书而已。藏书盈室,多珍本秘文,而门不上钥。客有甚贫者,辄窃一二而售于书肆。览乃以钱赎之。他日有欲钱者,又窃去。如此数次。颂知之,因劝上钥。览但笑不言。又闻览少年时,居乡里。庭中橘熟,邻儿翻垣缘木,偷摘而去。仆以告览,欲禁之。览曰:“小儿为此,恐有不慎。”遂令仆尽摘庭橘,招邻儿而啖之。又恐其以攀援为戏而误伤,另购木马而贻之。
      某日薄暮大雨,着蓑笠,携书自禁中归。因恐湿书,于人家檐下避雨。适主人归,以览为新来仆役,遂命洒扫大厅。览置书而从之。事毕,主人曰:“汝颇得力,先前当直何处?”对曰:“玉堂。”又问曰:“余姓人家否?”览笑诺。雨霁,去蓑笠,携书而去。主人见其官服,大惊,几疑为梦。
      只此数端,想见其仁厚。
      后罹青蝇之祸,竟致缧绁,未几死焉。熙德初,追赠太子太傅,谥文懿。平生著述,经颂所辑,有《祁园文稿》数十卷。

      晁颂,字子容,通州人,嘉晏四年廷唱第一人。少孤而夙慧,甫五龄,闻邻塾书声,即请游庠。十岁作《雪赋》,格高调逸,悠然有出尘之想。乡曲传诵,誉为神仙童子。少年孤身远游,遍览东南名胜,放旷山水。娴鞍马弓法,尤善射。室藏美酒,枥多名马,击剑长歌,纵游千里。
      弱冠入馆,逸气稍敛,犹不羁,少所许可。独于学士宋览,执礼遵度,惟恐不得为其弟子。尝言:“同馆之中,予所心折者,惟雪斋先生而已。其余前辈名宿,意不属也。”
      容止玉立,风神清雅。尝凌晨入朝,经东门,过曲江堤,香袖笼鞭,徐辔踏月,见者呼为谪仙。性喜洁,晨必焚香薰衣。当值玉堂,满室清香,有荀令留芳之雅。
      其应制赋诗,落笔千言,文思泉涌,见者阁笔,雅称上意。入馆翌年,即擢侍读学士,诏册制诰。
      一日,祁园诗宴,酒酣,览属颂以“夜直玉堂”为题赋七律。颂手不释盏,援笔立就,曰:“千殿帘垂砌影移,银烛初上耀琉璃。御笺色淡毫微染,铃索声歇诏渐稀。纵掩重门隔禁漏,难遗玉笏与朝衣。谏箴抛却人无寐,独倚阑干看月低。”人皆阁笔。或曰:“此必宿构。请以‘晨’韵作‘玉堂早起’之题。”颂应声疾书,顷刻成章,曰:“钟鼓余声夜未央,秉烛宫女进茶汤。已题应制传平乐,还待衣冠谒建章。九月玉珂清似水,六箴翰墨冷凝香。谁人驻马宫门外,袖谏来朝畏履霜?”见者惊叹。席上乐妓琴声屡乱。或以诗戏云:“宴上谁家美少年,倚栏醉写玉堂篇。画眉又用那支笔?竟惹芳心屡误弦。”
      颂尤嗜酒,作《开襟酒录》,评鉴酒酿百余类。尝曰:“恨刘伶不能见我,奈何。”得好酒,辄痛饮,而得其至佳者,必献于览。
      尝于禁苑试射,翰林衣着,褒衣广袖。御前侍卫有轻狂者,望之而笑,曰:“文弱书生,美如妇人,焉能挽弓?”颂闭目发矢,无不中。见者惊绝。上笑谓颂曰:“卿岂非‘当代谬词客,前身应将军’?”
      后览因谤下狱而死,其子夭亡,无后。时人多畏祸避之,而颂独为营葬,哀毁成疾,蔬菲三年,少年逸气尽为沉郁。作挽联云:“浮世成灰,贡院当时空有幸;祁园如梦,玉堂从此更无人。”览尤善范远之篆书,颂亲登范舍者三,恳词尽礼,乞表其墓。远感其诚,终允之。览生前所用袍、笏、砚、书之属,皆珍存,历久如新。
      览故后,颂杜门谢客,孤默服素。书“温树”二字于壁,绝迹风月。可与语者,唯其兄述与同馆阮溪。后致仕,余生不复诗笔。后人裒其少年诗稿数百篇,刊为《凤台诗稿》。

      晁述,字子循。嘉晏四年,初举探花,略无喜色。每自内署归,同僚皆车舆随从,述独布衣徒行。居僻坊深巷数年,不蓄僮仆,自奉寡俭,邻人不知其为官,呼为“秀才”。某同馆欲借其书,寻住址至其居,见蓬门寒舍,以误而返。
      与弟颂同榜登科,珠联玉映,号为“二晁”。兄弟皆一时之选,然行事异趣。颂玩世不恭,雅意风流,而述寡于言笑,端严凝重。时人谓颂为“工诗而宦达”,述为“达宦而诗工”。
      晁父早亡,颂为幼子,得母钟爱,自幼奢侈不检。常点华烛、拥歌妓,宴饮达旦。每夜直玉堂,必燃烛如昼,引樽宿醉,去后烛泪凝积,斑驳满地。上知其奢用嗜酒而赏爱其才,遣宫人颁赐宫烛御酿。述之为人,则俭约端严。每直玉堂,窗下燃一素烛,坐读《周易》。烛就跋,则对月静坐,待晨鼓而出。故宫人夜于馆外,观窗内明暗,辄知当直者谁。
      二晁之诗,亦相径庭。颂文思敏速,倚马可待。述则不轻以诗文示人,必推敲累日,一字不苟,绝繁华而归平淡。时人多好赡丽词翰,交口誉颂,而以述困于雕镌而轻之。
      一夕,颂当直玉堂,因赴祁园诗会,以述代之。夜诏玉堂献诗,中使候帘外,百韵之诗须臾递出,款书颂名。上览毕,即幸玉堂。宫人持禁烛伴驾,如星熠耀。述伏地谢罪,上笑曰:“人言大晁不如小晁,误矣。乃弟之诗,如江南烟柳,婆娑曼妙。卿之诗如冀北乔木,修直端美。应诏速成进之,亦有七步之才,而卿素不以为贵,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其见重如此。
      上尝赐西域佳酿于玉堂,颂嗜酒,大醉,酣寝。晨起,方忆有文书未备,而早朝将御呈,时已不暇。述谓之曰:“予料汝必因酒误事,已拟妥文书一份。汝诺三月不饮,则予汝。”颂笑曰:“与其生而不饮,宁可醉梦而死。”述无奈,与之文书。颂袖之入朝,以呈御览。上览讫,赞为佳构,赐端砚、白玉笔格、青麟髓墨为润笔,赐于述。满朝愕然,疑上语误。上顾颂而笑,曰:“昨赐佳酿,朕料卿必不及属文,而乃兄将为代笔。此文雍容不迫,如羊祜在军,轻裘缓带,恐非小晁笔也。”
      述两度以颂之名进文,而上皆慧眼识之,不以为罪,其知人也深,其待士也厚。上既悦其诗文,功名之士翕然效之,摒弃浮华,以求清平雅正。文风为之一新,时称“大晁体”。
      幼与沈家女子许婚,女夭亡,竟终生不娶,不近女色。上欲以胞妹长公主下降,亦辞谢。或戏曰:“君欲为柳下惠乎?惜哉世褒烈女,而无贞童守节之誉。”同僚有促狭者,秘招艳妓数人,候于述之宅第。比至门,则群妓簇拥而上。述目不迕视,但婉言辞去。一妓引袖不释,述绝袖而去,略无愠容。
      颂少年才高,行事率易,为众所排,述常为之解。后颂致仕,述亦乞同归,而终生不相往来,众以为异,莫知其故。著有《自检录》三卷行世。

      薛瑄,字子璧,成定二年,以探花入翰林。娴于翰墨,师范远,真书雍容矩度,兼篆意三分、隶意四分,尤高古浑然,独步当世。擅音律,尝于尚书座上,闻客鼓琴。或请瑄评鉴,对曰:“角声多,音微浊,杀伐之气凝于弦间。琴者方自塞上军中归来耶?”问之客,果然,众悉服。
      生于名门,出入清显,践历崇贵。容止秀峙,风仪绝伦,见者始信古有慕邯郸之步而往学者。上尝以玉玲珑系腰赐诸翰林,翌日,学士皆佩之觐天,玉声错杂凌乱。上曰:“薛卿必不至此。”有顷,瑄至。众闻佩声珊珊而来,舒徐雍缓,纹丝不乱。或叹曰:“始知古人‘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言,良有以也。”
      每讲《春秋》于禁中,随叩而鸣,听者尤众。上亦称道,擢太子太傅,授诸皇子史论,时瑄年未而立。及太子即位,殊眷之。命入内阁,参典机务,凡大政要事皆咨于瑄。上燕居,每有疑难,辄思见之。常夜召入禁,设席而待,但依宾主之礼。夜半,风寒,上亲解从妃锦袍衣之。瑄数辞退,方命以乘舆、金莲华炬送还,内官望见,以为御驾夜游。
      后不欲车马劳烦,赐居瑶华阁。外臣所居,近帝之寝宫,实国朝未有之事。众论翕然,台谏纷纷,皆不纳。一日,幸瑶华阁,会瑄操琴于庭,泠然若松下风。上曰:“爱卿何忧?朕当为卿处之。”瑄谢无有。上曰:“朕闻琴声,知卿必有深忧,勿讳。”瑄叩首对曰:“臣承恩太渥,终日履冰,不胜惶恐。”始令出宿私第。
      一夕掌灯时,瑄于邸舍中,忽闻内使至,诧然出迎。见上微服负手,立中庭月下。瑄仓皇欲拜,上亲扶之,曰:“无他,但见月色清好,故思卿尔。”瑄谢而谏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宜以宗庙社稷之身,轻涉蒿尘。”上深纳之,不复微行。古今君臣知遇,无过于此。
      瑄居内阁十余年,夙夜勤恪,才干卓群。上偶问及某部司员胥吏,瑄具陈名姓、籍贯、政绩,剀切详明,略无罅漏。
      为政秉直不私,丝毫无所受。其妻之弟犯事当死,畏罪而遁。瑄以其匿所询妻,妻泣曰:“妾父母早亡,止此一弟。彼若罪死,妾何聊生?”瑄不言。妻以为默许,遂告之。瑄发其所匿。上闻之,私召瑄,曰:“卿为国有功,朕可从轻处之。”瑄跪曰:“若陛下因私废法,臣之罪九死莫赎。”终处死。其妻闻讯,投缳死。瑄大恸,而终无悔色。时人议曰:“于妻尚不私,焉容他人之污?”其后,治下无敢以私害公者,吏治为之澄清。高居庙堂,而德泽在人、口碑载道者,无如瑄。
      瑄职玉堂时,与阮溪同年情厚。诗歌唱和,手书款密,为一时元白。少年时,尝戏谓溪曰:“予与君生同邑,长同学,仕同馆。若有子女,当结姻亲。”后溪致仕,息影山林,未几而亡。遗一子,生而瞽,家徒四壁。瑄执掌内阁,无子,独一女。其女及笄,泣求改许他人。瑄坚辞不许,倾家财以厚具嫁奁,归于阮家。其笃于友谊如此。
      宏道十五年,病殁,谥文嘉。薨之日,居处唯残书数箧,笥内但俸银数两,时人誉为“壁立千仞,清绝一尘”。上闻其亡,哭之恸,曰:“天丧斯人,庙堂之上,知朕者谁?”亲往吊之。三十年后,幸玉堂,叹谓左右:“昨夜,梦朕为太子时,薛卿衣冠如雪,佩玉玲珑,相与谈笑。觉而思之,历历如昨。今曳铃其空,卿已不朽,而朕老矣。百年之后,泉下相遇,卿当笑朕华发满鬓。”闻者无不动容。

      阮溪,字水微,成定二年鼎元。
      伯仲二兄夙慧而夭,父年五十,始得溪。溪至髫龄,犹不能言,日唯向隅静坐,人以为痴哑,父常自伤无后。一日,父于书斋属文,溪侍侧,忽曰:“书漏一字。”父惊,审之,果误。始知溪于文字一目能记,但难于口述。后循循开导,始能言。微有口吃,居常沉默。然遇人之所难,常有中节之论。
      少年韶秀,濯濯如碧梧翠竹。体羸多病,若不胜衣。赋性惇厚恬和。平生唯嗜书,非寝食未尝释卷,而常若不及。几无暇不思,出门则以马负书箧自随,据鞍默诵。手录小册,禁中亦携以自随。遇故友若不见,误入人家而不觉,人呼“书痴”。
      尝侍游禁苑,赐钓太液池。群臣皆有所获,唯溪持竿静立,半日未尝得鱼。上讶之,命内使察,始知其饵已失,而溪浑若不知。上曰:“卿非钓鱼,乃食鱼耳。欲效姜太公‘愿者上钩’耶?抑漆园吏‘持竿不顾’耶?”溪讷讷不能对。上大笑,赐御酿玉醅一瓯。溪赧然辞谢,曰:“深感陛下厚意,而臣素不能饮。”上问何故。对曰:“家母尝戒臣饮酒,今虽已故,臣不敢违。”又问其时,答曰:“臣五龄。”举众辴然,而后歔欷,感其纯孝如此。
      溪博极群书,馆内无出其右。上得珍本古籍,中有“周王不来,白蚁蓬块”之语,质之内阁,皆不能对。内使下问玉堂,溪取晋张华《博物志》以复曰:“周穆王八骏,其一名白蚁。蓬块者,尘土也。”上叹曰:“博洽无如阮卿。”赐蜀锦二匹,华焕异常,朝士甚荣之。同馆戏曰:“人之爱人,亦可使其制锦。”
      为文深纯典雅,流布远迩。四方求文者沓至盈门,应接如一,无贵贱新故。或有荐溪之吏部者,上曰:“阮卿纯善,不谙世故,但宜领清华之职,与翰墨为伴。”是以考订之事,多委于溪。溪周旋四库,欣然不倦。著《待哂书》,论古今疑语滞义,冠于一时,洛阳纸贵。
      溪以修撰入馆,其时,二晁为掌院学士。晁颂孤默简出,论文严苛,鲜有誉。而其兄述持正孚望。故馆内考核,人皆以文投述。溪初入馆,独不知故,欲以文投颂。会阍人他适,颂倚阑独坐,素衣未冠,携酒自饮。溪礼而问曰:“晁学士何在?”答曰:“为予斟酒,则以告。”溪辄奉觞侍酒,无不豫。酒尽,复问之。曰:“区区姓晁名颂,不知阁下姓名?”溪赧然,艾艾不知所言。颂大笑,由是与溪友善。后颂致仕归山,荐溪于上,擢掌院学士。
      与薛瑄同年而相善。初入玉堂,携手同行,并辔而游。时人虽誉二人之文,然于高妙处常不能及。惟二人学力相当,不负知己,然性情殊异,各有所好。尝比邻居京中,呼则相闻,灯即相照。溪每日五更即兴,栉沐披衣,诣堂读书,夜携素卷到枕,烛尽则寝,无间寒暑。瑄每于夜半人静时,易有精妙之思,故旬假时,必昼高寝而夜挑灯。尝自嘲曰:“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吾今朽木矣,与书大被同眠,恰共‘曝书’。”又溪为性简静,短于世故,而瑄进退有则,接物咸宜。溪长于考据,极学者之致,瑄善于议论,得国士之风。性虽相异,相契无隙。
      后瑄入阁,溪致仕,不复相见,但书札通问而已。结庐宁州山间,种黍蔬、莳药草自供,与渔樵课晴雨、话桑麻。某县令过门,见溪葛衣萧然而躬自耕耘,呼喝倨傲。溪拱手待之,朴然谦恭。后令知其尝为翰林学士,大惊,仓皇诣第谢罪。溪亦惶恐,揖曰:“阁下一县之长,父母官也。溪今布衣,为治下子民,自知上下有别。”
      未几病故,遗一子名拙,寄以“守拙”之意。瑄欲以资济拙,不受,终以女妻之。

      以上出自《玉堂笔记》

      沈怀,字忘之,南州人。幼孤,家贫窭,室无升斗蓄,而落拓乖张,不从世俗。年十二,家财典尽,至于绝食,托钵乞于道,烹葵煨芋而炊,不受嗟来之食。尝过书院,一生戏曰:“能诵此书,则予一金。”怀一目数行,顷之即诵彻卷,不讹一字。人皆诧,始信有过目不忘者。山长异之,遂令入院读书。入学三年,读尽藏书,落笔千言,快若并剪,爽若哀梨,见者无不称奇。
      初应乡试,县令闻其名,有意刁难,挟经史疑难数事请质。怀隐几而坐,应答如流,时有讽谑。令瞠视不能对,终叹曰:“天生此材,夫复何言。但恐才华太盛、锋锷太利,反为不宜。”年十七,即联中省元、会元。捷讯初至,府吏寻之不获,卒见郊野石桥下,怀衣短葛、踏木屐,坐青石上,与诸少年赌酒正酣。吏欲戏之,诈言曰:“榜上无汝名。”怀神色不易,但曰:“知矣。”赌酒如故。吏始告以高中。复曰:“知矣。”亦无喜色。适赌酒失利,怅然久之。
      考生有嫉妒者,肆布蜚谗,聚众喧闹。主试亦不劝解,但命人张布怀之试文。众生览毕,皆惭而退,于后无敢言者。由是,以文誉天下,世以文曲星目之,意其必取鼎元。廷对毕,龙头者阮溪,而怀列三甲之外,但得选庶吉士。一时哗然。或言,时学士晁述名望崇高,文人士子竞慕。述爱其才,命人延怀。怀自负才学,夷然不顾。述不悦,故抑之。
      怀居无定所,常宿青楼、寺院,与贩夫走卒相善。通琴箫,能度曲。某雨夜,醉倚拍酒楼头,奏箫一曲,情兴悲凉,闻者凄悦。当垆女恻然落泪,而不自觉。曲毕,怀拂袖下楼,踏雨而去。
      官翰林,疏宕无羁,不屑伪谦驰竞。词林故例,学士以下,朔望之辰属文上交。怀累日醉酒,不以为意,终曳白。晁述时任掌院学士,罚其抄文。怀笑曰:“晁学士奈何为乡塾先生?”释盏挥毫,十行并下,顷刻成文。
      每直玉堂,辄读《离骚》,痛饮酒。至酣畅处,必掩袂大哭。收泪,即枕书醉眠。或言于上,遂召怀,斥曰:“玉堂清华之地,岂为酒肆垆下?汝待何言?”怀略不自解,亦无悔色。上怒,令贬工部吏。内庭之人,无不色变,怀独从容自若,谢恩而退。顷之,上怒稍解,命人入工部觇之。还报曰:“沈着吏服,于官署大堂被酒而眠,壁上题一诗云:‘国士林中一酒狂,玉堂卧惯换厅堂。普天既已皆王土,何不容人死醉乡?’”上忍俊复召。怀至,衣袂犹带酒气。上笑曰:“玉堂尽储国士,何妨多一酒鬼。”命归翰苑读书。怀无言遽起,谢恩返馆。
      怀于缙绅,鲜有青眼。落拓杯酒,无荣辱之累,又喜诙谐讽谑。学士晁颂终年服素,僻居一室,怀目为“笼中鹤”。晁述端严寡欲,律身清谨,目为“麒麟楦”。编修薛瑄风度绝秀,雅擅音律,目为“迦陵鸟”。修撰阮溪口讷而学识博洽,目为“嗫嚅葫芦”。狂狷如此,同馆多置之不齿。每堂聚时,无与交谈者,且多诮让。怀自怡然。或怪之,曰:“人皆排汝,何不辞归?”怀亦诧怪,曰:“何必辞归?吾幼即乞食于道,玉堂岂吝分一杯羹耶?”
      同馆中,唯与阮溪谊笃,常戏之。溪著述慎重,苦于推敲。逾年,始成书一编。怀偶见之,曰:“此文吾所写,汝何有之?”遂当众成诵,略无讹脱。众皆疑溪窃文,溪艾艾不能辩,泫然窘迫。怀大笑曰:“君之文章,一字千金,不可增删。吾惯信笔涂抹,岂能为此?但鹦鹉学舌,为君诵之。”馆内始知其强识。溪乃悟见戏于怀,甚羞忿。怀长揖谢之,终如初。同馆戏为诗云:“莫怪同僚俱乐灾,割席几度复重来?不知艾艾同谁诉,黄盖多情自愿挨。”
      溪阐“白蚁蓬块”之意,蒙上宠渥,或疑为怀所告。怀闻言,聚其人,示以溪之累案铅椠,正色曰:“精勤好学若此,何虑不知?”人有惭色。
      怀在词林时,某冬与溪偕往山寺。道为雪阻,借宿农家。蓬门陋室之中,长夜清谈,相与枕藉。是时,山中茫茫梅林,香雪如海。未几,溪挂冠归宁州,不复干禄。又数年,怀放旷诗酒,谪宁州司马,筑室山中,一夕植梅数百株,以待故人。时溪病笃,犹命驾前往。怀见之若不觉,戏谑如昔。溪既归,怀方酩酊,太息曰:“今为永诀矣。”三日后,讣闻至,但顾左右曰:“今夕何夕?”语时了无悲意。遣车往悼,鬻古琴殓之。临棺祭奠,亦无泪,但笑曰:“汝先我去,姑少待,将以藏书万卷予汝。”三月后,病卒。临终笑曰:“吾腹中藏书,何止万计?今悉予汝,不可推辞。”
      尝自草墓志,词云:“南州沈怀,生为乞儿。幼乞食于道,少乞学于书院,长乞俸于翰林。一生无聊,乞光阴于天,乞形貌于地,乞清机于造化,乞灵通于物外,今又乞葬于青山,唯不敢乞情于人。所晤之人不知凡几,然皆如携手过市,见利即解携而去,固宜孤老终身。唯阮氏葫芦一枚,可寄默契。彼既逝,吾亦将归矣,愿乞携手于黄泉。”
      执笔氏曰:“同榜才士,其后境遇亦隔天渊——薛瑄举翰林编修,不二年为侍读学士,年未而立超擢太子太傅,终掌内阁十余载,可谓宦达之至。怀虽才高,以解元会魁高第,岨峿名途,名位不显,史亦不载。然其志非银黄,曳尾涂中,宜其然也。”

      出自《玉堂笔记补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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