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花浓》白羽摘雕弓

2、贰

　　阿沅好得很快，皆因自己清楚时局利害，把那些苦药一股脑儿地往下吞，傅音虽惊异，倒没说什么，显得十分欣慰。
　　这日师父跟他们说，自己要亲去九天议事，并召九华呈上那封信，信封里夹有一枚烨果，熠熠生辉。烨果是仙家之物，百年一结果，可见仙界的这封信的郑重，想来应该是知晓了万紫的事。

　　九华退下时，目光正巧与阿沅相对。她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个年岁不大，却显得极为成熟的童子，他转过头避开她的眼神，匆匆离开了。
　　半晌，寻了个空隙，她捧着脸，小声开口：“师父，带我一起去吧。”
　　千璃闻言被呛得咳嗽起来：“你去添什么乱！”
　　她撅了嘴，转过脸满眼期望地盯着傅音：“师父，我从来没有出过昭帘呢。”
　　傅音面色如常，只是轻声道：“高热刚愈，多歇歇吧。”

　　阿沅急了，忙说：“那个……师父束发一直都是我来的，换了九华，师父不习惯怎么办？”
　　千璃哼了一声转过脸，傅音却笑了：“好，你来。”
　　阿沅在心里欢呼了一把，面上却不得不装出被委以重任后的严肃，天知道她哪里是贪玩，若是傅音走了，留她和千璃单独呆在昭帘，她非得被嫌弃死不可。她才不要自讨苦吃。

　　于是九华就被临时换下，备好霜华剑，阿沅拎着，喜气洋洋地走了。跟着师父腾云，待到看见千璃在地上闷闷地看着，飞得高了，才敢冲着地面大胆地做了个鬼脸，看着他满脸怒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格外畅快。
　　一回头却发现师父盯着自己，笑道：“淘气。”
　　连忙敛了笑容，低下头吐了吐舌头。
　　傅音道：“我们下去走一走，在洞里摸摸妖气，看万紫有没有派人靠近这里。”
　　他牵着她落地，走过小溪上的石子阵，泠泠的水声就在耳边。他将她拉得紧了，说：“小心些。”
　　阿沅心里泛起一阵愧疚。四年前她与傅音过另一个地方的石子阵，他走在前面，衣不沾水，分外潇洒，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有些吃力地踏上一块又一块石头，走着走着，突然一脚踏空，扑通一声就栽进水里。
　　本以为要磕到石头上了，可是却没有，恍惚了一下，仿佛坠进深渊，进入一个幽暗的空间里。水草拂动，细沙在脚底松松软软的，面前有个白发白须的老头。阿沅揉揉眼睛：“你是谁？”
　　水泡从面前浮起，缓缓升到头顶，须臾破裂，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老头呵呵地笑了：“我是伞幺。”
　　她摇头：“我不认识你。”又环顾四周，“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伞幺的白色胡须在水中飘荡着，他笑眯眯地盯着阿沅：“小姑娘，你是不是总练不好功啊？”
　　她吃了一惊，恼羞成怒，又摆出大人的警惕样子：“你说为什么？”
　　伞幺晃着脑袋，慢悠悠道：“不是你蠢笨，是有人……不让你练好啊。”
　　“谁？”
　　“……摘下你的镯子，你就能练好了。”
　　“……”
　　这话活像是蛊惑，阿沅才不相信。她刚想要反驳，眼前一黑，再睁开时已经回到岸上，她靠在傅音怀里，他的发梢还滴着水珠，湿发贴在他脸上，使他容颜不再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反而生出些寻常人家的亲近。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不知是愧疚还是懊恼，道：“是为师不好，没想到那溪流里有妖穴。”
　　她料想刚刚遇到的伞幺应该是一只妖，感到十分后怕，一天都沉默下来。

　　没想到过了四年，她不再是十岁的孩子了，可傅音还记得这件事，每当走过水上，都要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再掉下去。
　　过了溪流，就是一个山洞，里面黑峻峻的，分明是阳光灿烂的白天，可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楚。阿沅心里有些发虚，可现下师父在身边，就觉得什么也不怕了。她跟着傅音，一步一步地进入洞穴内。

　　傅音一只手拉着阿沅，一面用一只手抚过凸凹不平的石壁，皱起眉：“这倒好，满洞都是妖气，妖界众人几日前就已经向这边分散了。”
　　阿沅“啊”了一声，捏紧了手中的包裹，手心也生出些薄汗：“那怎么办？”

　　忽然鼻尖一凉，嗅到一股子香气，须臾，耳边又传来飘渺的乐声。阿沅一愣，待反应过来，手上空落落的，傅音已不见踪影。她打了个哆嗦，忙叫道：“师父……”
　　声音在空荡荡的石壁中回响，却没有人应声。

　　阿沅努力地瞪大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那香气越来越浓郁，丝竹声也越来越大，她的叫声逐渐被埋没了，听得出来是一琴一笛相和，格外和谐。她惊异地看见，石洞里慢慢地光亮起来，一点一点，入目尽是粉红，朦胧至清晰，哪里还是山洞呢，分明是一处桃林。
　　——泉水流动，哗哗啦啦地响起来，有鸟雀在头顶啁啾，脚下的黄土，早已化为了望不见边的青草。落花如雨，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点缀在嫩绿的青草间。远处，泉水在石块上奔流，那水晶莹得焕发出光彩。不知哪里传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阿沅失去了言语，看着眼前的景象，即便是昭帘的四湖，也没有这样如梦如幻的景致。脑海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她，刚刚分明不是这样的，可是她快要忘记了。那一颗颗高耸的桃树，稠密的树叶，每一朵花的蕊心都清晰可见，绸缎般的花瓣上还挂着晨露，一朵挨着一朵，直连成一片粉红色的云霞。

　　好在她记得师父，她漫无目的地找他，心中充满不安。在桃树下面，坐着白衣的傅音，他背对着她抚琴，他身旁有一个女子，发出阵阵笑声。
　　师父？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回事……
　　倦意袭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可心中却充满了疑问与惶恐。

　　强光闪耀，眼前景象猛地散去，眼前又成了漆黑一片，耳畔是傅音的喘息声，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伸手去扶他，满心惊骇。他靠在石壁上，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语气无力而急促：“是幻境……惑姬的幻境。”
　　他的声音中有无限疲惫与后悔：“阿沅，我们中计了。”

　　她张了张嘴，四周光芒微起，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妖兽立在他们跟前。
　　光芒正是它发出的，它的一双眼睛像是一对灯笼，绿幽幽的，犹如饿狼盯着它的猎物。它口中的热气几乎喷到她脸上，沉重的呼吸在石洞中清晰可闻。

　　傅音猛地抽出霜华刺向它，岂料触及这妖兽的一瞬间，竟然落在地上，“啪”地碎成了几截。阿沅难以置信地盯着地面，傅音面色苍白，看着手中的短柄，眯了眼：“不是霜华。”
　　九华！
　　她猛然想起，几年前她在院子里面曾经见过，满月时九华头上生了紫色的犄角，她惊恐地跑进千璃房中告诉他，却被他赶了出来，告诉她是看花眼了。时间一长，她自己也以为是看花眼了。
　　要是童子真是童子，怎么会有那么成熟的眼神。

　　倘若他是妖界的细作，混入昭帘，趁机换了霜华，她和傅音必死无疑。
　　傅音沉默，紧握她的手，半晌，阿沅觉得有一股力量窜入自己的身体，大惊失色，想要甩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握得那样紧，教她无法挣开，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下去，阿沅额上却浮现出一道澄黄的光印。
　　“师父……”她的眼泪便下来了。
　　傅音温和地微笑，一如初见，语气轻而坚定：
　　“傅音，传位于第十六任宫主，阿沅。”

　　随后的事她再也记不起来，失去意识前，她仿佛看见那只妖兽向傅音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