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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黄铜教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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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珥坐着宗延派来的撵轿被带到了主宅,此刻戌时过半,她一踏入庭院就见着中央的高台松木,已是被拆卸开来并排伫立着。四周有数十火炬照着,鬼木正站在松木前查看。
庄珥走了过去,那面忽然打开将她送入血缸的平台,果真嵌有一块方形黄铜,血迹斑斑,上方钻有几个通透的洞眼,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晦涩难懂,庄珥细细地瞧着,听见鬼在一旁问道:“姑姑,这铸文是何意思?”
庄珥敛着眉头,徐徐说道:“这是那‘圣人’的……教义。焚香祭祀,祈祷天神降临,却不知这世间唯能与天神相连的,只有圣人……圣人,却因大礼天家而死……尔等盼得天神感召,赐予尔等复兴,赐予尔等充盈,赐予尔等年寿,却不知尔等所做皆被天神唾弃……还疑惑为何天神仍未实现尔等的祈愿?
尔等朝觐的天家,不过是虚幻的火与虚妄的繁荣,子虚乌有的天赋君权。大礼的天家斩断了我们接触天神的唯一途径,大礼的天家屠杀了圣人,尔等却对大礼的天家顶礼膜拜,实乃罪大恶极……尔等只会慢慢召来天神怒火,不久之后,尔等全将被怒火吞噬。
但,圣人仁慈,会将他的信徒拯救出天神怒火。七月初一,天神会将日头遮去,正式昭告天下,大礼不治,且圣人的复生之路由此开启……七曜待守宫,圣人即复生,真正连通天神,”庄珥说着转头看向鬼木:“那时,大礼将亡,王室不再,而众信徒的罪孽会得到宽恕,众信徒的企望会得到救赎,秩序恢复。”
鬼木神情是少有的严肃:“无怪那太子将这铸文复刻了,传唤那些个国君权臣去了前廷,此乃谋反的铁证呐。许氏宗族怕是活不过明日了,”他说罢向身后看了一眼,才又压低了声音对庄珥说,“姑姑,在那堀室还有一条暗道通向府外,我在通道里找到一卷玉帛,我们进屋内再说。”
鬼木说罢绕过松木朝东边的堂屋走去,庄珥赶紧跟上。
“何物?”庄珥待鬼木关上大门,伸出手,心下忽然忐忑。
鬼木眉头紧锁,从腰间取出一只食指大小的帛绢,递了过去。
庄珥看着帛绢头上的鬼伏私印,惊异地瞧了鬼木一眼,迅速将之摊开来看:“吾自为圣人守住南方,进献十二宫献血恭候圣人复生。东南诸国亦有信徒守位献祭,淮吴已深入,等待圣人俯临。”
庄珥看到淮吴两字已是手心冒汗,看完将玉帛死死捏住,抬头问道:“太子的人可有见着此物?”
鬼木摇头道:“并无,毕祁的禁卫发现暗道便极速向前探路而去,只小侄瞧见了马上捡了起来,”他说着在桌边盘腿坐了下来,抬眼道,“在暗道中间的位置,看着,可不像是不留神掉下的。”
许是泡了大半个时辰的热水,庄珥一时也觉脚软,跪坐了下来,抬眼对鬼木说:“你可相信鬼兄会谋反?”
鬼木沉声一哼:“鬼伏一生,可有什么得不到的?徐越现今乃六大国之一,又是离王城最远,各项营生都越做越大,富庶得很。他还有千百美人,数不清的子嗣,我看呐,他可比那太子过的纵情潇洒。他会跟着这诡异的吸血圣人谋反,我是不信。”
庄珥点点头:“不错,这圣人的教义,只有那些生存困顿或是心有不甘之人,被贪念妄念缠身,才能逐渐被迷惑。鬼兄,绝不是其中一个。”
鬼木问道:“若是有人存心陷害,那这里头提到淮吴又是何意?”
庄珥思索着这几月的种种,忽然心头一震,说道:“或许从秋祭开始,这矛头转移到徐越,就是意在淮吴?”
鬼木睁大双眼:“淮吴不过东南小国,才二十万人众,这吸血圣人为何要对准淮吴?”他说着嗤笑了一声,“且我们淮吴刁民,豪放恣意,又有几个能被这吸血的东西蒙蔽了去?”
庄珥纠着眉心,盯着鬼木的眼睛已是少了些光彩,轻声开口:“并非怕淮吴被信徒深入,而是被阴谋深入。这玉帛若落入太子手中,一是表明鬼伏谋反,二是牵扯淮吴。淮吴虽小,却是天下第一术士和荧火领主的地界,按那圣人的教义……预言大礼不治,扳倒众民口中护佑大礼的仙家,或是守护大礼的荧火领主献祭给圣人,总归要让秋祭上那呼唤‘天神降旨’的‘仙人’与天家反目或断绝最好,这可都是能让信徒更加信服那圣人才是天神的嫡传的法子。哼……无怪赵必总说要我的血去祭祀圣人。”
鬼木眼神冒火:“将矛头带入淮吴,让淮吴和天家反目,最后再拿你去献祭么?这圣人的计谋方式真正阴险恶心,便将这些告诉那太子,他定然信姑姑你的。这天下是他的,教他自己去定夺!”
庄珥双目一凛:“告诉太子,鬼兄呢?”
鬼木不高兴地拍了下桌沿:“鬼伏明摆是被陷害,他宗族内尽是丑陋卑鄙之人,抓住几个总是能……”他说着也自觉底气不足,声音减小,“查出来罢?”
庄珥吸了口气:“鬼兄本就有嫌疑,现下已是监探遍布徐越在查他,天家对待谋反之事,可是宁杀错不放过的。这玉帛要到了太子手中,便退一万步,太子相信鬼兄,还有各大诸侯国君与权臣,他们能信么?徐越国大民丰,如今多少人虎视眈眈……这都是谋反证据,许国也不过月余便被迅速瓜分,还面临灭国灭族,徐越又如何能够轻身逃过一劫呢?五百年来,多少国起,多少国灭,又哪里是什么稀罕事?”她说着肩膀垮了下来,只觉浑身无力。
鬼木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姑姑说的是。这玉帛有一卷,便还能有另一卷。这事得先快速告知鬼伏,他这人老奸巨猾得很,总归能找到法子脱身罢。”
庄珥道:“不错,先让亦南以我的名义传书给鬼兄,外加传书给元蒙,教他查一下是否有圣人信徒在淮吴出没,”忽地想起姜吟此先的话语,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我们也要赶紧回南方,待在北边太久,终究是看不清楚,若是淮吴被牵连,须得及时止损。”
鬼木颔首说道:“姑姑,若是鬼伏真被判……”他还未说完,只听的外间传来亦南亦北整齐的声音:“见过殿下。”
庄珥心下一紧,赶紧把手中玉帛交给鬼木,给他使了个眼色。鬼木接过玉帛,刚起身就和推门而入的宗延对上眼。
鬼木声音洪亮地做了个礼:“见过殿下。”
宗延亦已换了身玄色冠服,微微颔首与鬼木还礼,鬼木便大步跨了出去。
他低头就见着庄珥套上了新的白色貂裘跪坐在席上,一头青丝未盘,浓密地铺满肩头,再顺滑地垂到地上,似乎还是湿漉漉的,整张脸被乌发白裘映衬地有些怯生生的模样。他走过去在她身前席地而坐,摸了摸她脸颊:“领主可是还冷?”
庄珥看着他摇了摇头:“殿下可是处理完赵必的人了?”
宗延点了点头,许是方才说多了话,嗓音有些许嘶哑:“五系内的二百三十四名族人判处大辟,将于明日午时在城中广场枭首弃市,旁系的四百二十名刖刑示众,余下的上墨为奴。国诏已拟,行刑后,便会下达天下。”
庄珥想着那血腥场面,不禁眼神闪了一下,如此之近,宗延自然察觉到了,他摩挲着庄珥眼角问道:“领主觉得我残忍?”
天子之位,不残忍又哪里坐得,庄珥心道,看着这近在咫尺愈发熟悉的脸,淡淡地说:“非也。那黄铜铸文小女亦看了,赵必集群策反之罪,证据确凿。”
宗延盯了她半晌,低声道:“赵必仅在徐越一个小药铺便有上千随众,这府邸的堀室,亦能装下数千人。甘中遍地必有数目众多的圣人信徒,他族人虽看着无辜,但非示众行刑不可以儆效尤,你明白的?”
他眼神被火光燎地似乎有光点,沉静地盯着庄珥莫名使她呼吸一窒,心中不知为何抽动了一下,这感觉着实稀奇,伴随而来一阵心慌。
庄珥默默深吸了口气,稍稍移开了视线:“殿下此举,哪里算得残忍?这圣人操控信众的法子才叫真正残暴,若是肆意蔓延,不知还有多少平民被蛊惑,被那些血蛭疮口祸害。那些虚妄承诺,终究是无续,这些信徒最后免不得十室九空,妻离子散。小女,自然是明白的。”
宗延见她神色,手滑下她下颌线抓着她下巴轻轻捏了一下,庄珥只得回眼看他,开口道:“殿下,那铸文说圣人被天家所……屠杀,殿下可有何想法?”
宗延嘴角勾了一下,眼神冷了些许,缓缓说道:“前朝王室,灭国公卿,被瓜分的侯爵,五百年来何其多,他们总归留有些骨血,但如你所说,留下得也不过是仇恨与妄念。那黄铜铸文,当真狂妄,我也无甚在意他是谁,只管寻了出来。这些信徒的组织规矩分明,所谓圣人之下,有位提供钱财的主谋,接着是像赵必这样的显贵,再来是那些犬夷巫师,最后则是无舌暗客利用各处据点蛊惑庶民。他们行动愈是有规模,破绽只会越来越多,赵必南下一路上,已有很多线索在查。”
提到徐越,庄珥问道:“殿下,徐越药铺的千余人现下是何处境?”
宗延将她肩头的湿发轻拂到背上,说道:“庶民只是关押起来,无舌暗客和几名卿士以及那不束发的外地人正被左年审着,还未有新的消息。”
庄珥小心地看着他:“殿下几时回长邑?”
宗延眉梢挑了一下:“领主与本宫,都将于后日辰时启程回宫。”
“殿下……”庄珥还未说完,便被宗延打断,紧紧地盯着她:“领主若想说不回长邑的话,便不必再说。”
庄珥想起那一张玉帛,张嘴问道:“小女的庄家一直是站在殿下这边的,殿下可是会一直相信?”
宗延眼神柔和下来,抚着她眼角:“庄衍与你自然都是天家这边的,我又如何不信?领主秋祭之后,便绑住给我了,这可是领主说的。”
我何时说过?庄珥心道,眨巴了下眼睛:“小女说的话,殿下也都会信吗?”
宗延笑意深了,凑到她眼前:“领主的话在我这里却是没有你这个人有信誉,你得再多说一些,我才能判定。”
庄珥听罢,看着他带笑的眼角,想着“淮吴已深入”,一时怔住了,并未再说话。
宗延亦是首次见她如此呆楞的神情,白皮乌发,似乎魂游天外,人不在此。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了用力,才见庄珥回过神来,眨了一下眼睛,看向他的黑瞳聚上了光。
宗延奇怪地瞅着她,正要开口,却听得庄珥说道:“殿下,小女要歇下了。”
宗延眉心微微敛了敛,盯了她片时,凑上去轻啄了一下她眼角的红痣,随即起身推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