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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大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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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城是一个北方小城,车牌第二位字母是B,高不成低不就的。市临渤海湾,每年都靠着那海风吹来四季分明,春华秋实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这是好听的话,当地旅游局打着广告夸呢。
要真说实诚的,就是个春秋季风大的能把人吹干了的地方。
柳大是这边的名校,正正经经的双一流本科大学,文理兼备。
明末之际,那会儿李自成还没闹起来,柳城还叫柳阳,这穷乡僻壤的小渔村竟然出了位举人,一路上京参加春闱考中了进士,在朝廷翰林院某了个修史的差。告老致仕的时候,又念着家乡的养育之恩回柳阳自掏腰包修了个书院,培养人才。
这可是天大的积阴德,在县志上被狠狠地记了一笔。那书院后来在八国联军侵华的时候就被烧了,别说断壁残垣当遗址了,连渣都不剩。
新中国成立以后,教育局才决定在书院选址上建一所大学,也沾沾古人的阴德。
所以柳大不算什么百年名校,不过倒非得装出点儿文化底蕴深厚的样子来,满校园葱葱郁郁的法国梧桐,深棕和灰色相间的教学楼,像个巨大的青铜鼎似的,端的是一派端庄肃穆。
待入了秋,草木荒芜,这种威严压抑的气息更重了,在这种环境下接受高压教育,也难怪柳大是全国自杀率最高的十大高校排行榜的常驻嘉宾。
东方一道深浓的墨云飘了过来,黑云压城城欲摧,几声惊雷砸下,大雨排山倒海般地来了。
乔辛洲今年二十有八,眼瞅着就要奔三了,人长的俊美无俦,还做着大学老师这种倍儿体面社会地位倍儿高的工作,可惜至今还是个单身汉。
他刚上完一节考古器物绘图课,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喘气儿,一脸牙疼地看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
心疼那个陪了他五年的青铜爵模型,每回到了学生笔下它就从一个严肃的青铜器变成了变形金刚,三十五个学生画三十五个样儿,还有绘画功底一看就不错的小孩拿漫画版来忽悠他的。
就差给青铜爵加个笑脸猫耳朵了。
乔辛洲拔出一支钢笔,沾上红墨水,在旁边大手一批:麻烦下回请用专业坐标纸,再随便抽几张手纸来画,别怪我把你的期末考卷也换成手纸。
一手行云流水颇为顺眼的行楷,在文博1班中,相传了一个赌约,就是看谁能逼着乔男神在你的作业上留下墨宝。
为了赢得赌注,总有那么几个剑走偏锋的奇葩,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乔辛洲是那种最招学生喜欢的大学老师,讲课风趣,爱跟学生开两句不伤大雅的玩笑,从不点名也不挂人,就是出了名的懒。上课的时候能坐着绝不站着,把所有文本都做成PPT,坚决不写一个字儿的板书。
看完了作业,乔辛洲抽出几张画的还能看得过去的准备下节课做范本再讲讲,都是一群文科生,搞起这种严谨的理科测量来就不行了,他第一次带这个课,也是挺头疼。
“哎,小乔,快下班儿了吧?晚上吃啥啊?”
教世界上古史的张雯琪往后蹬了一下旋转椅,笑眯眯地问他。
乔辛洲抬起头,也回了一笑,说:“回家随便弄点儿吃吧,昨天剩下了鸡汤,煮个面什么的。”
张雯琪闻言乐了,说:“你这好不容易吃一顿鸡,就能分上中下三餐吃,过的太节约了吧?”
乔辛洲说:“单身汉一个,家里除了自己半张嘴都没有的,每天吃那么讲究干嘛?比不上你们沉浸在恋爱的酸腐气息的人,张老师,您可是看上去越来越有福了。”
这话是说她胖呢,本来张雯琪三十五岁,就是女人一生中最容易发福的时候,她本身又是典型的北方大骨架,现在刚嫁了个新东方毕业的厨子,每天被好吃好喝地喂着,越发看着发福了。
不过张雯琪倒是毫不介意,大大咧咧地说:“嗨,我都奔四的人了,整那些减肥啊啥的没用,都是年轻人挥霍的事儿,我就赶紧攒点肉,备孕吧。”
“不过小乔你条件儿这么好,怎么也不赶紧找个对象成家啊?”
乔辛洲微微一笑,把细框眼镜摘下来在眼镜布上擦了擦,说:“不急,再玩儿两年。”
乔辛洲在学校里跟同事的关系都处的不错,但也仅止步于不错,多一步逾越的没有,连朋友这个名头套上了都有近谀之嫌。
所以张雯琪也点到为止,说了句你姐夫来接我了,这么大的雨早点儿回去,就拎起她的YSL小皮包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了。
等他走了,乔辛洲才把手机拿出来,刚才他上课一直都是静音,现在屏幕上已经被未接来电和短信给淹没了,都是他妈打来的。
乔辛洲叹了口气,估计还是因为他二姨家的事儿。
二姨一家一直都拿这个外甥当警察法官使,自从他表嫂因为生孩子住进医院以后,从他那儿掏了不少钱不说,从医保问题再到找大夫,全是他一手给办,任何纠纷都得他出面儿。
前两天他表嫂晚上突然说肚子疼的厉害,于是被推进了产房,按说这还没到预产期,她算早产,产妇身体的各方面都不符合顺产的要求,于是院方提出了剖腹。
可他二姨家不干了,说好好的孩子顺产多好,为什么非要挨那一刀?手术费加上后来的伤口保养,平白又得扔进去好几万块钱,老一辈农村人的思想,总觉得顺产的孩子聪明,之前医生又说这孩子得是个男娃,家里更不同意了。
这种事情院方一般都遵从产妇的意愿,但他表嫂也是个朴素的农村妇女,还是从南方外嫁到这边的,哪里懂这些,又没娘家人给她撑腰,看见丈夫和婆婆的冷脸,好像下一句矫情就要脱口而出,于是干脆闭嘴,自己坚持顺产。
这一坚持,就坚持得要了命。
整整阵痛了二十个小时,最后大出血,大人小孩儿都没保住。
这下他家炸了锅,天天在医院闹着要赔偿,在门口拉横幅上书“血字”还我儿媳还我孙子,俨然是一场忒上不得台面的闹剧。
本来这事儿跟乔辛洲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奈何他是两家里学历最高的家属,非要他出面去和院方交涉。乔辛洲可丢不起这个人,遁词说了无数,终于还是架不住他妈威逼利诱地闹,同意今天去看看。
外面的雨还是下的很大,砸在伞面上发出乒林乓啷的巨响,乔辛洲的西装袖口被雨打湿了,赶紧就钻进车里,脱了潮乎乎的外套,打开暖气和车载音响。
车厢里流淌着莎拉布莱曼唱的《Scarborough Fair》,清晰空灵的女声,乔辛洲跟着哼了几声,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和了一些。
柳大和柳城市立医院几乎在城市的两头,等他开上了三环的高架桥,就后悔得恨不得一脚油门踩下去,直接从高架桥上开下去一了百了。
太他妈堵了。
好不容易挪到了医院,乔辛洲又转了好几圈才找到车位,等停稳车以后,就彻底被磨得没脾气了。
等他进了医院,刚走进住院楼,就听见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嚷嚷,热闹的跟沙家浜戏剧现场似的。
他妈郑梅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但身板儿永远都挺得直楞楞的,看见儿子来了,一脸埋怨地跟上来,说:“你怎么才过来?早就给你打上电话了,你现在是出息了,奥总统都没你忙!”
那几年还是奥巴马在位的时候,习同志也是刚当了国家主席。老太太不懂国际政治,一直认为奥巴马就叫奥巴马,姓奥。
乔辛洲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明海区这会儿有多堵吗?能现在过来已经不错了,再说了,我来有什么用?我是能帮你们吼还是能替你们上去打?”
他二姨郑洁也看见他了,匆匆迎上来,这位老太太上了岁数,但腿脚依旧便利,有几个看不下去他们家属胡闹的小护士上来说理,被这脾气暴躁的小老太太挠了好几下。
郑洁走过来,拉着乔辛洲,嚷嚷道:“你们说我不懂法,嗯我们农村人不懂,我外甥是大学老师,兵子,你说,他们医院治死了你表嫂,现在你小侄子也没了,你哥虽然不是你亲妈生的吧,但你也叫他声哥,你现在看看他都成什么样儿了?哎哟,你们也不嫌造孽哦!”
说完往地下一坐,又要哭。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乔辛洲的身上,他的头登时就大了,无奈道:“行了,二姨,别闹了,不好看。”
“不好看什么不好看!死了老婆孩子就好看了吗?!”郑洁还是不依不饶。
有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发际线高的快到后脑勺,看乔辛洲也是个讲理的,无奈道:“先生,您这位……家属,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产妇不宜顺产,应该选择剖腹产,但他们一直不同意,拖了太久,才……你看我们这是医院,那么多的病人都在休息,吵的我们没办法,还弄伤了一位别的科室的医生……”
乔辛洲顺着话看过去,人群外坐着一个男人,也是白大褂,可惜头发有些乱了,右胳膊的袖子被挽上去,正在用碘酒擦着胳膊上的伤口。
隔得有点远,乔辛洲没看清那男人的脸,心头却咯噔了一声。
有个脾气比较暴的女大夫说:“要赔钱,去找保险公司,自己没买重大医疗事故保险,现在出了人命找医院赔,医院凭什么给你赔?”
除了郑洁和郑梅,乔辛洲的大哥二哥都在,还有二姨夫、二姨家的三姐,乌压压地一大片人挤在医院里,听完女大夫的话,当即就炸锅了。
“你们医院治死人还有理了?!”
“你们凭什么不赔!”
“还我嫂子的命!”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惨啊……”
乔辛洲被吵的脑子里好像住进了一家子的蜜蜂,头疼欲裂,喊了一声:“够了!别丢人了!招来警察就好了是吗?!”
所有人都在朝他看,包括刚才那个在一边擦伤口的年轻男医生。
乔辛洲阴着一张脸,说:“这事儿你们自己盘算盘算自己占几块钱的理,这叫医闹你们知道吗?医闹是要判刑坐牢的!”
他那一句坐牢,让在场的一堆法盲闭住了嘴。
隐约还有几声责备,兵子怎么胳膊肘还朝外拐。
“都赶紧给我回家!脸都不够你们丢的!”
这一大家子的人既然拿他当全职高手使,自然也是怕他的,乔辛洲的脸一黑,也没人敢再闹了。
于是骂骂咧咧的,颇为不甘心地散了。
乔辛洲头疼的不行,拦住他妈,说:“走吧,我送您。”
“不用!”郑梅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我养的吃里扒外的好儿子,就让我在你姨舅面前好好丢人吧!我们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乡巴佬,您那车我可是坐不起。”
说完老太太就走了,刚才骂他那气势,活脱脱的像李尔王。
乔辛洲叹了口气,看着他妈打着一把工商银行送的红伞走进雨里。
刚才他跑的急,伞落车里没带下来,现在这雨越下越大,他也不想再跑过去了,就在住院楼外面的走廊里站着点烟,想等雨停。
“咳,借个火。”
乔辛洲叼着烟嘴回了一下头,是刚才那个受了轻伤的年轻医生。
乔辛洲皱了皱眉,怎么总觉得这人看着很面熟。
那人却笑,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乔辛洲:“……”
再仔细看看此人眉眼,脑子里有一个形象渐渐浮现了出来。
虽然他很不想认得他,怀着最后的希望瞟了一眼他胸口的胸牌,上面赫然书写三个大字:程渭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