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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行行即长道 ...

  •   麟庆十三年十月,雁门太守苏熹以郡兵反,并送质乌丸。十一月,长水校尉秦赐率兵三万讨苏熹于广武,大胜,掳其辎重,苏熹奔乌丸。十二月,秦赐与并州刺史皇甫辽并破乌丸援兵于楼烦,斩苏熹以下叛者十余人,班师回朝。

      广陵王府,坐落在城西寿丘里,虽距离宫城较远,但临水围了颇大一处园囿,倒是个极赏心的地方,且是由先帝御赐、着广陵王家代代传袭的。寒意已深,洛阳城中的濛濛飞雪,落到此处时却好像格外温柔一些,皎洁点缀在花树池阁之间,宛如人间仙境。

      广陵王萧铨,面容严峻冷漠,身材瘦削得仿佛风吹即倒,却最是爱读佛法,此刻正坐在临水小轩之中,对着一庭清幽雪景漫漫然读经,身旁两个侍女一个揉肩,一个捶腿,而王妃秦约就坐在他身侧,由侍女给自己涂着指甲。

      “听闻官家又病了?”秦约仿佛不经意一般起了个话头。

      “嗯。”萧铨漫不经心地应道,“皇兄这也不知怎么回事,过去明明是铁打的身板,就这两三年,突然不济事了。太医给开的药也是时灵时不灵,要孤看,他约莫还是老了。”

      敢在众多下人面前说官家“不济事”,大约也只有这个天之骄子能做到了。

      秦约听了,也无甚表情,好像已经习惯了丈夫这样的措辞,“宫里人都说,官家是自从苏庶人自戕,就不理事了。”

      萧铨一听,睁着眼睛笑了,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定是、一定是宫里那些嘴碎女人们说的无聊故事吧!皇兄怎可能这样糊涂,没见他在苏庶人死后,还雷厉风行地一锅端了苏家?”

      秦约淡淡一笑,“这个故事,可就不好听了。”她抬起新涂好的指甲,对着水波流动的日光照了照,闲闲地道,“但那苏庶人,当初不是最受宠的么?跋扈起来,连温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后宫三千,皇兄高兴宠谁就宠谁。”萧铨抬了抬眉,“他总不能去宠温皇后吧?”这话像是句玩笑话,可在场却无人笑,叫萧铨有些尴尬,“淮南温氏已是泼天的富贵,总该压一压的。”

      秦约好像很好奇地歪了歪脑袋:“那官家难道,就没有当真喜欢过哪个女人?”

      “喜欢是喜欢过的,死了。”萧铨拿笔杆子点了点额头,“当年他在平昌国,喜欢过一个佃户的女儿,为了娶她还闹上了朝廷,把梁太后气得……”他笑了笑,“那时候,母妃与梁太后也正斗得风生水起,皇兄这么干,不是让自家难堪么?”

      “啊,是小杨贵人的姐姐吧。”秦约慢条斯理地道,“也不知是什么惊天的美人。”

      “好在她那时候便死啦。”萧铨呼出一口气,“不然的话,今日坐在那太极殿上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这话很僭越了,秦约的眉心跳了一跳,再看向萧铨,后者却一片坦荡荡似地,振了振长袖,一手持起佛经的一端,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片刻,秦约轻轻地道:“不过眼看要元会了,皇帝总是要出来面见百官的。何况今年,北边还打了个大胜仗——”

      “那个秦赐,”萧铨目不转睛地盯着经文,“是你们秦家的人吧?”

      秦约淡淡一笑,“说什么秦家的人,他只是秦束的人而已。”

      “孤听闻他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几乎是拼了命不要地冲入敌阵,将那苏熹径自一刀斩了,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萧铨想了想,却笑了,“确实是一员猛将,但到底嫩了些。”

      秦约悠悠地道:“他是初出茅庐的小人物,自然要搏一搏。亲自斩下叛贼的人头,可是夺人眼目的大功。”

      “这么厉害,他当真只是个黄沙狱的官奴?”萧铨的目光越过卷轴,对着秦约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妹妹可是好眼光。”

      秦约那清丽的脸容上,一双含烟带雨的眼眸似有情似无情地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可不能随便说。”语气像是嗔怪,又并不重。

      萧铨将佛经往案上一推,双眼渗出微微的光,“太子殿下才六岁,秦司徒就想将你妹妹嫁入东宫,难道他们没想过这一层?毕竟是青春年少,谁愿意守那个活寡……”

      秦约端详片刻丈夫的表情,又仿若无意地移开目光,“她入宫的事情,也还不是十足十的。说到底,他们都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萧铨听了,心头微微一动,抬眼但见秦约螓首微垂,一绺发丝滑落在白皙的颈边,贝齿轻轻地咬着唇,好像有些不甘的神色。他推开身边侍女,倾身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腕,柔声唤:“约儿。”

      秦约的身子轻轻地颤了一颤,俄而被他伸手揽住了肩膀。

      “孤知道你心中难受,”萧铨放低了声音哄她道,“但是有孤在呢,谁都欺侮不了你。”

      秦约嘤咛一声,依入他的怀中。萧铨轻轻拍了拍她那纤弱的肩,忽然想起:“今年元会,萧霆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秦约一怔,“河间王萧霆?”

      “嗯,他过去常在军中,难得见上几回面。”萧铨的声音好像又离她很遥远了,“虽不受宠,但这次平叛他也立了功,说不定皇兄会大赏他的。”

      秦约揣摩着他的语气,“河间王……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圣上会给他指婚?”

      萧铨笑了,低头凝着她道:“你看我这个侄儿,若是配你的妹妹,可不比那六岁娃娃要强上许多?”

      ***

      秦赐回到洛阳时,元会刚刚过去,官家特为他再开大宴,令全国上下,公卿百僚、计贡秀孝,皆在会上瞻其风采。第一日上,官家难得地出了面,亲授秦赐镇北将军,一时风光无两。但到第二、三日,官家病卧深宫,秦赐只得独自与众多朝臣官僚们周旋。

      满殿光辉,满堂华彩,觥筹交错,歌舞迷漫。秦赐终于撑持下来,待数日宴会结束,走出宫门之际,身边犹是熙熙攘攘向他道贺致礼的人群。

      不过是一年而已,他竟已从那黑暗的地底,骤然攀到了光亮的顶端。家家户户团团圆圆的正月的夜,城中处处积雪反射着幽丽的月光,待众人全都散去之后,他抬起手挡在眼前望了望那月亮,刹那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回何处去。

      许是因为喝了酒,脚下亦虚浮,像踩在云端,一无凭依。

      “将军可辛苦了吧?身上的伤还好吗?”罗满持趋步上前,小声关切道。

      秦赐蹙了蹙眉,“不碍事。”

      “您别太累着了。”罗满持叹口气,“好在官家准了您十日的假,这一阵就好好休息吧。”

      “话是这么说,”李衡州从另一旁搓着手迎上前,他那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喝多了酒,“将军您也别忘记,明日还有秦府上的接风宴呢。”

      秦赐道:“我没有忘记。”说着,他便一个纵身跃上了马,姿势利落漂亮。

      那匹黑色瘦马早已换了,现下的这一匹,是官家从御苑中特地为他挑出来的,通身黑亮,唯有四蹄如雪,比秦府马厩中的马还要好上数倍。

      李衡州上前牵住马辔头,“明日秦家的亲朋全都会来,比今日只会更累。不过好在,总算可以见到小娘子了不是?听闻这回,还是小娘子自己操持的筵席呢……”

      罗满持忽然想起什么,“啊,我们在并州皇甫刺史军中曾见过的那位小王爷,明日也会去吧?”

      李衡州瞥他一眼,“什么小王爷,那是堂堂河间王!他无依无靠,从小就被送到军中历练,这回立了大功,就一同回来了。——我们秦家多大的面子呀,他当然会去了!”

      罗满持挠了挠头,“我记得,这河间王,比广陵王要矮一辈儿吧?”

      “嗯哼。河间王的父亲是先帝斛律夫人所生,有点胡人血统,所以不受宠的,早早就遣就国了。他与广陵王两个,年纪虽然差不多,但河间王还得叫广陵王一声叔。”一说起皇亲国戚那些弯弯绕绕的复杂关系,李衡州就兴奋得唾沫横飞。

      罗满持皱着眉,“那你家小娘子,若是嫁给了太子,她该管广陵王叫姐夫呢,还是叫叔?”

      衡州蓦地哑了。

      这个问题好像困扰罗满持很久了,一直忍得他很憋屈。他还想追问,衡州拼命给他使眼色,让他去看马背上的将军。

      罗满持抬起头,但见将军的甲衣上已积了一层薄雪,却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夜色之下,那张冷郁的脸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透着淡淡的疲倦。

      罗满持不敢再说,乖乖地牵马前行。马蹄声嘚嘚地响起,空阒的铜驼大街上,仿佛惊碎了沟渠里泥泞的雪水。

      明日,就会见到小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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