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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冉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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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澈已经回家三日,把守的卫兵并未显露什么异样。芈初靠在树干上,望着飞来飞去的麻雀,不知该作何感想。
芈初,芈子春,和芈春何其相似,这都是他取的名字。若说是巧合,三岁孩子都不会相信。
下意识掏出手机,想要质问,手指却停在了开机键。
她凭什么认定他就会告诉回答她。如果一切是有意为之,恐怕反倒给了他躲避的机会,她务必要瞅准时机,一击必中。
“食医!”
是辛牙的声音。芈初将手机收好。
“食医!可算找到您了,您快回去看看吧,有人昏倒了。”
“谁?”
“小人不知。是仲行郎君派小人来的。”
若是寻常病人,子涂兄自是直接去找姜子……莫非是姜子出事了?芈初心中一沉,连忙起身朝营帐赶去。
却在帐外恰好撞见了出来的姜子。芈初目光逡巡了一圈,众人面色各异,唯独不见冉犁。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砸碎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白色烟雾,逐渐从中蔓延开来,继而颜色变淡,直至消失不见。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幸好有面罩,别人只当她是在呼吸。
“伯牛染病,这些时日要劳烦食医了。”
“是伤寒吗?”
“恐怕不是。”姜子眉头紧皱,“他的病来得很是迅疾,脉象亦是动荡。”
“嗯,多谢姜子。”
“食医还是再核查一番吧。”
“自然。”芈初低头,“明日姜子和诸位郎君就不要再来大帐了。”她以为防护尚算到位,从未真正担心过他们。
姜子沉吟片刻,颔首应允。
*
芈初看到冉犁时,他已经昏睡过去。芈初找到脉搏,做了做样子,刚想将手拿开,却被一把攥住。
她抬眼望去,冉犁依旧闭着眼睛。
芈初便等了一会儿,待他气息均匀,方才扳开他的手,将其塞回被子里。
“食医。”对着冉犁床位的年轻人吃力地招呼着她。芈初掀开阻隔的布帘,走到他面前,俯身听他说话。
“我,我还能好吗?”
她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问题。她的病愈似乎没能带给他们长久的安慰。
芈初伸手探了探体温:“你现在没有发热,这是一件好事。我去看看药熬好没有。”她没有再看那个年轻人,转身走出了大帐。
“子涂兄为何还在这里?”她一眼认出背影,“你快回去吧。”
“这段时日我与伯牛几乎同进同出,若真的有事也避不开。”
“你们单独相处时摘下了面罩?”
仲行摇头。
“那伯牛是何时染上的?”仲行看向她,想要说什么,她却开始自言自语,“莫非是我提醒的那次?”
仲行止住嘴边的话,手指指向药罐:“火是不是大了。”
“辛牙呢?”
“许是休息去了。”
芈初蹲下抽出几根木条:“这段时日确实辛苦他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芈初见他仍不离开,想了想:“是想知道陶陶的事吗?”自从相认之后,她曾提过陶陶几句,但仲行从未主动询问过公孙姝母女。上次遇见华澈,她以为他会开口。
仲行似是有些难为情。他低着头:“她瘦了吗?”
“腰身圆润了些,脸颊倒是和往常无二。”
“嗯。”
“陶陶的眼睛像你,嘴巴像嫂嫂。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紧盯着,眼睛一刻都不眨。”
“嗯。”她上次说过了,但仲行并不觉得重复。
“嫂嫂本想亲自来寻你们,只是陶陶离不开人。”芈初站了起来,“如今仍未回信,恐怕她已着急。”
他自然知道她的脾气。平日看起来柔善可欺,关键时却极有主意。
芈初又絮叨了些琐事,见仲行听得入神,想起他的那堆碎布:“是因为嫂嫂吧。”
“嗯。”
“子涂兄既然念着嫂嫂和孩子,为何之前不问我?”仲行没说话,芈初望着火苗,“若家信也是这般沉默,如何让人知道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
芈初手臂立时生出鸡皮疙瘩,想起往日他与公孙姝的相处,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大帐内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与惊呼声。芈初连忙跑了回去,为数不多醒着的人指了指冉犁的方向。
她心跳漏了一拍,疾步走过去,用力拉开床帘,却见他躺在床上,姿势并没有变化。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呕吐声将她瞬间扯回现实。
是那个年轻人,他正在呕血。
芈初看着满地的鲜红,脑袋一时有些发昏。她愣在原地,眼看着面前的男子像条死狗样瘫在床上,嘴角仍在冒血。
他应该是想要开口唤她,但已经失去了力气,于是只能努力瞪大着眼盯住她。
辛牙不知何时进来,瞧着这场面也吓了一跳。但他到底经历得多些,身边又有稳重的食医,很快定下心来,朝前走去,将手指放在病人的鼻下。
“食医,他走了。”
芈初没想到自己的失神会被误会为镇静。她回神,伸手去切脉,果然什么都切不到。
“嗯。”
“剩下的事让小人来吧。”
“小心些。”芈初眨了眨眼,“我去架柴火。”以往都未见人呕血,也许是时疫引发了他的并发症。以防万一,还是尽快处理为好。
“是。”
辛牙阖上了年轻人的眼睛。
*
仲行当然不会看着她一个人做事,陪她走了一段长路,直到落日时分才将柴火搭好。不一会儿,辛牙推着木板车也到了。
同行的还有两名卫兵,他们是因为接触了病患才被城主送来,至今都无生病的征兆。芈初知道他们的无辜,一开始就让他们和同伴自行搭建营帐。
“食医。”
他们对她很是恭敬。她颔首,指了不远处的一块地:“就是那里吧。”
卫兵将裹着的尸体搬到木架上,拿起锄头朝芈初说的方向走去。
辛牙负责点火。
这是芈初病愈后第一个去世的病人。她之前只看到了坟冢,未曾经历这过程。她看着须臾间蹿起的大火,忽然就想起了火化炉。工作人员都认为她小,不能看到那样的场景,但她还是在监控器上看到了。
因为没有人捂住她的眼睛。
正这样想着,眼前突然一暗,耳边响起仲行的声音:“你去看看他们做得如何,上次就挖得不够深。”
芈初垂下眼帘:“我又不是小孩子。”
额头被敲了一个爆栗,难得的不疼。
“还不过去。”
还想斗几句嘴,奈何血脉不争气,仲行语气一严肃她就怂了。她掉头离开,瞧辛牙并未注意他们,只沉默地望向浓烟。
夕阳西下,余晖就在脚边。芈初的心再度沉下。
仲行看向芈初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眼神,眉头轻皱。他鲜少当她是女子,唯有在罕见的片刻他才会记起。
“仲行郎君。”辛牙向他见礼,“多谢郎君帮忙。”
“无碍。这是第五个人了?”
“是。听说冉郎君也……”
“嗯。”
“希望他能像食医一样,尽快好起来。”
烧火声噼里啪啦地想着,没有瞬息的安宁。夫子曾临水感慨逝者如斯乎,苍雀山没有环绕的大江,却有一日一月,一花一木。
如斯如斯奈若何。
*
冉犁次日一早就退了烧,芈初明白这并非好转,一昧催促他睡觉休息。
“替我寻册书吧。”
“这时候还读什么书。”
“好不容易有些神智,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不行,你只能喝药休息。”转瞬觉得自己语气太过肯定,缓了缓,“你若想温习,不如在心中默背。”
冉犁看着她的眉眼,笑了起来:“好。”
芈初瞧他气定神闲,心中莫名一安。替他盖好被子,嘱咐了几句,大意是让他不要劳神,觉得不适就随时喊人。
她说话的时候,冉犁一直笑着看她,直到她离开许久,他才收起笑,望着头顶发呆,眼里露出怅然。
姜子为冉犁开了新的药方,但到了第五日,伯牛还是发起了高热。芈初灌了几次汤药,高热一度减退,可很快又卷土重来。
芈初不信邪,将他的衣服都扒掉,用冰冷的山泉水湿敷,强行物理降温。折腾两天一夜后,尽管没有退烧,但至少不再是烫人的温度。
“子春。”
伯牛迷蒙中睁开了眼,芈初俯身,却一句话都听不清。她当他是烧昏了头,给他喂了几口水,看着他再度睡去。
次日,大帐中又有人去世,这次是一位老妇。她望向芈初的目光总是很柔和,像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人,所以芈初听到了她的临终之语。
她曾喜欢一个食医,因为他一心治病救人。
短短一句话,不仅指向过去,更指向将来。直至最后一刻,她都对芈初抱有期待。但芈初其实很少同她说话,或者说,她很少同病人交流。
与姜门的联系已经无法控制,她潜意识里不想再牵扯更多。
然而她们总要从她身边经过。
*
冉犁的病迟迟没有起色,芈初知道,只要拖住时间,他就一定能脱离险境,因为宋君归位的第一件事定是施药救人。
但是等待的过程比她设想中难熬。仲行每日都会询问卫兵外面的情况;姜子和颜晖将携带的医书都翻找出来,日日攻读;华若主动去山泉口挑水;其他弟子则老老实实遵循着芈初的要求,终日三点一线规矩地生活。
“子春。”
芈初难得没有注意到脚步声,她用手机的时候一般都很警惕。
她正在犹豫是否要求助凤鸣,毕竟这也算是危险情况吧……可她如今尚未摸清他的底细。
“这是什么?”
幸好芈初收得快,仲行没有瞧清。
“是我随手捡的石头。”她悄悄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将其用力扔了出去。
“你倒还有玩心。”
芈初没有听出责备,笑了笑:“子涂兄有什么事吗?”
仲行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根据她的眼神和语气判断她的状态。既然有心捡石头,想来不会太糟。
他也选了一处阴凉的位置坐下:“你惯会偷懒,常来这里,此处应当不错。”
这一点不像仲行会说的话。
“子涂兄今日是喝什么药了吗?”
“油腔滑调。”
“嗯,不像子涂兄,最是持重老成。”
仲行正闭目休息,闻言嘴角隐隐向上,却并不理她。
芈初便不再说话,但她不想阖目,只随意看向某处,令神思游走。好像这里不是树林,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可以容她去任何地方。
“食医,食医!”安静很快被打破。辛牙一路疾跑到她面前,在她还未彻底回神前道,“冉郎君也开始呕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