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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厮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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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时分,天色墨蓝,月亮不知何时隐去,只留下漫天繁星。田地里的小麦已经出苗,被风一吹,便各自在风中摇曳。
公孙姝窝在仲行的怀里,静静听着他轻微的鼾声,眼睛一眨也不眨。半晌,她伸出手,开始拨弄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
就着夜色,她耐心地分出两人的发丝,并取出两股细细编结。月亮时隐时现,夜色忽明忽暗,看不清时,她便凭着直觉,或再把速度放缓些。
编好后,她稍稍起身,从床头摸出一把小剪子,小心剪下这段结发。发断的瞬间,又立刻找到一根细绳,将割口紧紧拴住,以免发丝散落。
放好剪子,公孙姝半坐在床上,向窗外看了一眼。
天地银河,浩浩荡荡。
仲行醒来时,公孙姝已起床在厨房炊饭。
他洗漱一番,没有着急去寻她,而是按照习惯,在院中寻了一处开阔之地练习剑术。约莫两刻后,他才停下休息。
回身一望,看见公孙姝正靠在廊下,浅笑盈盈地注视着他。仿佛还小的时候,只要仲行出现,她便会奶声奶气地跟在他身后。
他收起剑,几大步便迈至她的身旁,笑道:“饭好了你先吃,我素日都要练上半个时辰。”
“饭菜都在锅里热着,等一会儿也无妨。”不等他说话,想起什么,“家中的箭桩仍在,你可要我给你搬来?”他回来时带了弓箭。
“那桩子重,我来就行。”
公孙姝笑笑:“你不在时,我也常给它挪窝,哪里就搬不动了。”
仲行老老实实放下剑:“用过饭后,我自己去便是。”没有再待两刻,而是牵着她一道进了屋子。
仲行遵循姜子的话,向来食不言寝不语。但公孙姝不同,她想多听听他的声音。
“你前些日子发来了书简,可惜我不识字,看不懂你写了什么。”
仲行咽下饭,将筷子放好,这才回答道:“只是寻常家话罢了。”
“但我瞧着,这次的字似乎有点多。”
仲行拿筷的手一顿,想了想,问道:“我不在时,家中可有客来?”
“除了邻里,便是兄长了。”
仲行颔首,继续端碗吃饭,不再多言。
公孙姝却觉得奇怪,疑惑还未出口,便忽地记起一事,目光闪烁,语气迟疑:“倒是有那么一个人。”见仲行动作一僵,担心他误会,忙道,“他说他要前往鲁国姜府求学,我想他或许会是你的同门,便带他到姚伯家里住了一夜。”
仲行彻底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神色不明:“他的名字可是叫芈初?”
“他说他叫芈春。”见仲行眉心一皱,也忐忑地放下了碗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难道他没有去姜府吗?”
“他来了。”仲行捏了捏拳,“他对我说,他来姜府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替你找到我。”
公孙姝忆起自己的痴话,面颊微红:“他当时想要报恩,我又只缺你的消息,瞧他顺路,便央他寻你。”红晕渐渐褪去,眼中生出担忧,“是不是他胡乱说话,惹你不快了。”
仲行只注意到两个字:“报恩?”
“三月前,我准备去看看母亲,在路上遇见了迷路的芈春,见他年岁尚小,又饿又困,便将他带了回来。”
芈初素来过目不忘,怎么会记不住路。
仲行神色不佳:“他为何会知道你的名字?”女子的名字只有丈夫与父母能唤。
“他说可以教我认自己的名字。”公孙姝鼓了鼓嘴,突然有些不满,“以往我求你教我时,你都是敷衍了事。”
“那你也不该轻易告诉外男你的名字。”仲行沉声道,“认字事小,若那男子不怀好意,会有损你的名誉。”
“他看着不过十五岁,瘦瘦弱弱的,不像是坏人。”
“嗯。八岁时突然把你推到河里的穆氏不是坏人,七岁时偷拿你花串的齐氏不是坏人,六岁时差点将你抱走的男孩也不是坏人。因为他们长得都不像坏人。”
公孙姝抿了抿唇:“抱走我的人不是你吗?”
仲行冷哼一声:“连我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还敢随意以貌取人。”
“反正你肯定抱过我。”
“要不是我那日恰好看见了,你眼下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公孙姝眼神一亮:“你和带走我的人动手了吗?”
不明白她的关注点,仲行皱了皱眉,还是如实道:“这是自然。”
“六岁的我好看吗?”
仲行古怪地望着她:“我只记得你一直在哇哇大哭。”他便是循着哭声而去的。
公孙姝对六岁的自己有些气闷:“那你有哄我吗?”
“……”
“怎么不说话了。”公孙姝蹙眉道,“难道你没有哄吗?”
仲行淡定起身,端着碗筷走向厨房,似乎是要主动刷锅。
公孙姝看出他不肯说,以为他真的没有哄,拿起自己的碗筷紧跟其后。
“你把东西放下,我自己来洗。你上次就摔碎了一个碗。”
“那是因为你忽地朝我扑过来。”仲行捋起衣袖,“要不然碎得就不是碗了。”
公孙姝哼哼了两声:“你这么想洗就洗吧,我还觉得累呢。”
却也没有出去,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瞬间安静下来。
见她不说话,仲行倒有几分不自在,便偷偷用余光瞄她。
她生着一双笑眼,不笑时固然乖巧,他仍更喜欢她笑时的飞扬与灵动。
到底要让她高兴,仲行轻轻吐了口气,缓缓道:“我瞧你哭得可怜,摘了路边的小花给你。”
公孙姝还未反应过来:“嗯?”
“你明明接过了花,却还是在哭。”虽然声音小了点。
公孙姝嘴角一翘:“定是你送的花不够漂亮。”
仲行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我担心你哭昏过去,便带你到河边抓鱼。你很是欢喜,在浅水滩上挑了好久的小石子。”最后还非要送给他一半。
“那你抓到鱼了吗?”
仲行眉梢一挑:“我怎么会抓不到。”
“抓了几条?”
“五六条吧。”
“想不到你记得如此清楚。”公孙姝眉眼弯弯,“我都不记得了呢。”
仲行转身放碗,以掩饰脸上一闪而逝的红晕。
“我其时已十二三岁,自然能记下。”
她哭起来时,除了父母,便只有他能哄住。如何能不记得。
*
“仲行哥哥。”那时他还没有取字,她便常娇声娇气地直呼他的名姓,然后迈着小短腿跑到他的面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仰头望着他,一派天真。
“你前几日怎么不在家呀,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母亲说你吃了两碗面,嘴角乐得都合不拢了。”
小公孙有些不好意思,稍微低下了头:“我等你太久了嘛,所以有点饿。”
少年挑了挑眉:“有点?”
“是大娘的厨艺太好了,我在家时都只能吃一小碗的。”
少年故作严肃:“你这是在怪我母亲了。”
小公孙急得不行,也顾不上害羞,扯着他的衣服快速道:“我这是在夸哥哥家的饭菜好吃呢!”
“原来你是为了我家的饭菜。”
“没有没有,我是想去找哥哥的。”
“你找我做什么?”
“因为想见到你呀。”小公孙忍不住笑了起来,明明眼睛都快没了,他却觉得格外的好看。
*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去都城求学呀。”
少年耐着性子:“那里都是男子,你会多有不便。”
“我不和他们说话,只和你说话。”
少年有些失语:“不是这种不便。”
见他面色正经,小公孙恹恹道:“好吧。”
“虽说是在都城里,但离村子并不远,我会常回来的。”蹲下来与她视线持平,笑道,“你要替我照顾好父亲母亲。”
小公孙连忙点头:“反正你要来看我。”
少年认真地应了一声诺。
*
公孙姝十岁生辰后,仿佛一夜之间懂得知羞,不再黏着仲行。每日安安心心在家中纺布,渐渐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有时在路上遇见,她也只会匆匆地行个礼,便逃似的离开了。说话更不会如小时直接,稍微说上几句就会脸红。
仲行无奈,却是由着她。
直到有人去公孙家提亲。
饶是仲行再鲁莽,也不可能上门将提亲的人揍一顿然后扔出去。只能一直黑着脸,皱着眉,终日语气不善。
公孙姝看见他时,他正站在必经之路的中央。
仲行神色平淡:“听说有人提亲?”
公孙姝将头垂得很低,声如蚊蝇:“是。”半晌没听到仲行再说话,疑惑中忽然福至心灵,又断断续续补道,“我已经,已经让父亲回绝他了。”
“……嗯。”
公孙姝没有听懂这一声嗯。只当自己自作多情,犯了小时候的傻,连忙告辞,再次仓促离开。
*
父母年老体衰,病来如山倒。仲行得知消息后,连夜从都城赶回家。
风尘仆仆地立在院门前时,他第一眼看见的人是公孙姝。
彼时她正端着药碗从屋里出来,动作小心又轻柔。
不经意地抬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这次她没有再躲避,一昧温柔地看着他,令他想到了高山流水,想到了东方海面上的日出,还想到了故乡的泥土气息。
她布衣荆钗,立在简陋的屋檐下却像是唯一的绝色。
*
“你怎么不说话了。”公孙姝将手伸到仲行的面前晃动,试图拉回他的注意力,“在想什么?”
仲行回神,淡定地看着她:“家中似是没有肉了。”
“有的呢。”公孙姝不意他会担心家中饭食,解释道,“我一个人吃不了太多,兄长偶尔又送的多,我便会将肉风干腌制,不仅能多存放些时日,味道亦很不错。它们如今被放在地窖,我本打算中午再取出来的。”
“如此就好,家中若有不足,你一定要告诉我。”
公孙姝笑道:“我们新正后不是要一起去鲁国吗?家中粮食恐还会有富余呢。”
“是我多虑了。”仲行扫了一眼天色,估摸着应该练习射箭,问道,“家里的箭桩在哪里?”
“在柴房。”
“练箭后,我会回房温习功课,屋外冷,你在屋内等我便是。”
公孙姝点了点头:“你这身衣服是母亲在世时做的,今年既然要一起过新正,怎样都要让我为你做身新衣服吧。”顿了顿,“这样我在屋内才能坐得住。”
仲行便没有拒绝,被她拉到房里重新量了尺寸。
量好后,公孙姝打开了床头的一格小柜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双鞋子。
她取出一双递给仲行,突然便有点羞涩:“你在外奔波,鞋子必不可少。每年我都会为你做一双鞋,原想托人带给你,兄长却总说你会回来,让我亲眼看着你穿上才好。”
仲行轻轻嗯了一声。
穿好后,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鞋底又厚又软,是说不出的熨帖。
他的鼻尖竟然会发酸。仲行抬头望向公孙姝,见她正冲他笑,笑得眼睛都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