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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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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卫姻又细细问了她许多身世方面的问题,卫嫣俱对答如流,她回答的那么快,那么顺畅,看样子不像随意编造出来的。
卫嫣亦问起府中境况,卫姻也都一一告诉她。卫嫣听得津津有味,连连颔首,看来她是真心将这里当作家中。
卫巍不是迷恋女色之辈,虽说带着云玉容去书房坐坐,看样子更像是存心摆脸子给娄氏瞧。没多久,他便从书房出来,吩咐仆婢为其更衣——他要进宫一趟。
述职完毕,从勤政殿出来,经过御湖边上,他无巧不巧地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卫巍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领路的卓公公正沿途奉承他,赞扬他征战西北的功绩,并且以自己一双识人的老眼作保,打赌他日后还将青云直上。
不管卫巍有没有听进去,他坚信多个人多条门路,马屁没有人不爱听的——这是他在宫中多年的生存之道。
卓公公说得吐沫四溅,忽觉身边人的步子慢下来了,他便一愣,循着卫巍的目光看去,忙执着拂尘行礼,“柔妃娘娘!”
原来这名女子便是柔妃。她是卫姻的母亲,算来总有三十出头,面庞看来却仍然丰嫩年轻。盛年的光华不止赋予她姣好的容貌,还增添了难得的成熟气韵,即便满头插金戴银,脸上浓施脂粉,她看起来也并非俗气的艳丽,在那一双纤巧的眉眼下,总有一种动人的真意在里头。
她的眸子仍如双十年华一般清澈。
卫巍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忙抱拳道:“末将参见柔妃娘娘。”
柔妃温然发声,“卓公公,本宫想与卫将军说几句话,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卓公公一惊,悄悄抬眼打量她。
柔妃心平气和地释去他的疑问,“本宫娘家兄弟在卫将军帐下,故而多此一问,公公若是不信,只管去回陛下就是了。”
卓公公连忙赔笑,“娘娘多心了,奴才怎敢。”
他深知柔妃获宠多年,非一朝一夕之力。为人亦颇有心机手段,若非如此,以她这样的微末出身,缘何能在宫中屹立不倒?
这样的人,他万万不敢得罪。
卫巍亦道,“公公且回去伺候皇上罢,我识得路,不必耽搁公公的时间。”
卓公公恭敬告退,柔妃摆了摆手,身后的宫人随从亦识趣地推开一射之地。
这里柔妃方望着湖面道:“恭喜你,又要得高升了。”
她并不看着卫巍,这句话的语气也无丝毫异样,仿佛这是与她毫无相干的一个人,她也不过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卫巍恍惚觉得一根刺梗在喉头,想吐吐不出的难受,他愈发恭敬起来,“臣既是臣,微臣哪怕再得高升,也不过是陛下的奴才,不比娘娘眼光独具,一早便挑上了这世间最为尊贵的男子。”
湖面依旧平静无澜,不知是哪里一只水鸟掠过,溅起几圈浅淡的波纹,很快又安静下来。
柔妃轻轻叹道,“你还在怨我么?”
“娘娘有雄心壮志,可恨微臣卑微,不足以令娘娘得偿所愿,是微臣无能。”
卫巍静静道来,却惊觉自己话里还是带上半分赌气的意味,他果然还不能甘心么?
看着湖边女子秀美的侧影,黄昏的夕阳在她身上落下柔和的光晕,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朦胧而不定的美,仿佛顷刻间就会羽化登仙而去。
他不禁想起许久以前,那时候两个人都很年轻。
她不过是没落的官家女儿,家中早已无钱无势,他也不过是一个平民小子,却生得英俊挺拔,如竹如松。两人相识在最美好的年华,彼此互生情愫也不稀奇。
如今想来,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不一致的。她要的是重振家声,荣宠无极,而他却只要一个心爱的妻子,生数个活泼可爱的儿女,平凡而充实地度过一生。
他愿意为她谋求富贵,因此愤然投身军旅,可惜她却不愿意等他——她始终觉得太晚了,女子的青春太短,她经不起消耗,只能及时把握。
何况那时他恰被漠北所掳,失踪的消息传回家中,众人不知底里,都以为他铁定活不成了。
等他回来,她已趁选秀之时进宫,凭借姣好的容貌,一举夺得圣宠,先封美人,后进昭仪,并一步步成为如今气焰煊赫的柔妃。
可笑的是,他在军中亦做出了一番成绩,大约真应了那句情场失意的老话,他仗着遍身武艺与一腔悍勇,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地位,或者说她想要的地位。
可惜等他回来,一切都已经迟了。
柔妃叹道,“现在想想,我实在应该多等等。那时候你失踪的消息一传来,我真是六神无主,好像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绝念。”
她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倘若一切可以重来,你还会等我吗?”卫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双眸子透出鹰隼般的锐光。
“不会,”她坦白地说,“我赌不起,哪怕有半数的希望,我也不会去尝试,你一向知道我的性子,不是么?”
就是太知道了,卫巍才觉得不舒服,仿佛胸腔里塞了一大团猪鬃,糟心糟肺的难受。她的诚实,一向是他引以为傲的美德,如今却使他分外难以忍受:即便为了使别人好过,这个女人也不愿意撒谎,这种精神不知道算不算好处。
卫巍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一丝怨慕,“我当然知道你狠心,否则不会连亲生女儿都舍得抛弃,姻儿有你这样的母亲,真是不值得。”
“宫中生活不易,步步皆是杀机,我只能为自己寻一个牢靠的倚仗,能两全固然好,若是不能两全,我当然只有保住皇子,至于公主,本就是无可无不可。”
她扭头看着卫巍,声音轻得像飞鸟的羽毛,“何况,我将姻儿寄养在你家中,也是给你的一个念想,不好么?”
卫巍觉得自己的身体止不住发颤,他在强敌面前从不胆寒,对着这个女人却屡屡失态:只要她流露出一丝柔情的暗号,他就觉得神魂激荡,五脏六腑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不禁痛恨自己的无用,往事却一幕幕浮上心头来:他记得那时为漠北所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吃尽了苦楚,缺乏食养,身子瘦得不成人形,还得时时承受非人的鞭笞与拷问,这些他都一一忍耐过来,全仗着一腔热念:他要好好活着,建功立业,到时才能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
他的半生都牵挂在这个女人身上,下半生也未必能完全摆脱她了。
卫巍好容易才镇定下来,默然道:“姻儿今岁已十二了,这两年便得寻人家,你是她的生母,不知你有何打算?”
柔妃淡淡瞥了他一眼,“她如今是你的女儿,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不必费心同我说明。”
她又一次展示了自己的无情与决断。
卫巍不再多说,冷淡了脸色,微微致意便要告辞。
柔妃忽轻轻唤住他,“听说你从边塞带回来一位美人,是真的么?”
卫巍稍稍颔首。
“她……生得很美么?”柔妃迟疑着,还是将这句话问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脸上有些微红。
卫巍也不回头,只道:“她很像年轻时候的你。”
这是说她老了。柔妃脸色微变,心下却莫名生出一阵欢喜来,也不知何故。她轻声道:“姻儿是我的女儿,自然似我。”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说明她内心还是在意的。
卫巍的脚步变得松快起来。
卫巍回到府里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府里该歇息的都已歇下。云玉容母女也已搬进了永旭堂。她们奔波了这些时日,照说已十分疲倦,该早早睡下。此时却仍旧掌着灯。
卫巍知道这盏灯是为自己而留的。
他在院外踌躇了一回,还是大踏步离开,来到书房之中,却命人将卫姻叫过来。
卫姻只穿了小袄小裤,外边罩着一件厚实的披风,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她打着哈欠走进门来,眯缝着眼问道:“爹找女儿有何事么?”
秋日的夜已有些发凉,卫姻脸上冻得发红,却兀自规规矩矩负手站着。
她与柔妃容颜真的很像,但不同于柔妃的冷心冷面,这个女儿的确值得疼爱。
卫巍觉得心底升腾起一阵温软的情感,他引着卫姻在身边坐下,将她冰凉的小手放在掌心里渥着,慈蔼地道:“才睡下么?爹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卫姻模样十分乖巧,“没呢,女儿也是才将睡下,因平日里都有睡晌午觉,今儿所以乏困些,其实并没有睡着。”
她敏锐地察觉卫巍情状不似往常,试探着问道:“爹爹有什么心事么?是不是进宫见到了……柔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