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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耳语 ...

  •   零一 耳语
      那年我10岁。做了一辈子太子的父亲死了。举国同哀。可是我想,大概没多少人真正为父亲的去世而悲哀。那些会悲哀的人,也都随着他去了。是的,我知道父亲不是对外所称的病殒,而是皇爷爷赐死的。三尺白绫,和一颗做了20年太子的哀怨之心。
      父亲被勒死的时候,我就站在父亲前面,皇爷爷后面。
      我看见父亲纤细苍白的手指死命地攀住勒在脖子上的白绫,青色的筋络在皮肤上突出着,显得他的手指更加苍白。父亲的手指总是温柔的,轻轻抚摸我的肩膀和后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后背一阵阵发凉。就是从那天起,我拒绝任何人碰我,所有试图碰触我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死去了。
      “信……则宁……”我听到父亲朝我微笑,那是在死亡前一刻挣扎着的笑容,他说信则宁,或者只是信宁。我分辨不清楚他是要告诉我什么,还是单纯地想叫我的名字。我没有时间让他来解释。
      是的,我就叫信宁,朱信宁。永安帝朱天甯的长子长孙。

      父亲的手臂从脖子上面垂了下来。压住他腿和在一边施刑的太监也就松了下来。父亲就像一条死鱼,扭曲地躺在大殿地板上。皇爷爷身边的大内总管王海向前走了半步,然后侧头看他的主子,等着他发话。皇爷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于是,王海便战战兢兢地靠近父亲的尸体,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后又闪电一般缩回手,似乎怕父亲会突然张嘴咬住他的手指。
      “皇上,太子爷……太子爷……他去了……”王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皇爷爷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转过头看着我,一如往日地慈祥:“信宁,去睡吧,明天还有早课。”
      “是,皇爷爷。”我也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回答,然后退出去。明心殿的大门就在我面前关闭。最后一刻,我似乎看见皇爷爷颤抖的身体,那一刻,我意识到,皇爷爷老了。而我长大了。一瞬间的事情。
      那一年是永安21年,皇爷爷55岁。
      太子殒后,改年号永信。

      永信6年。夏天。
      “长孙殿下,皇上请您去明心殿。”大内总管王海日益衰老了,满头白发,步履颤抖。他是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因为知道太子死亡真相而未被杀的人。听宫女闲聊,王海是皇爷爷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太监,皇爷爷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去过江南。至今,皇爷爷还叫他的小名“小豆子”。
      我点点头,阖上书。往明心殿去。
      父亲死后,皇爷爷就把御书房搬到了明心殿。
      我想,皇爷爷是真心为父亲的死难过的。虽然他亲手杀了他。

      父亲死后三个月,首辅慕容日冕,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已故皇后慕容月黎的哥哥纠结民间势力拜月教谋反失败,满门300多口人被赐死。
      那天,王海带着鸠毒来月纹宫见我母妃——慕容日冕女儿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和太监玩蹴鞠。我用力一踢,蹴鞠弹在假山上,转个方向朝,朝扭曲的回廊里滚去,然后在深红色的裙子前面停下。
      那天,母妃穿着深红色的宫衣,画了隆重的妆容。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还没有哪天像那天一样安静祥和。她似乎预先知道了某些结局,于是,就安静地等着这结局的光顾。
      阳光很刺眼,可是母妃的衣服更加刺眼。落在我眼里,一辈子。
      母妃,把球给我。我叫道。
      我那美丽的母亲就轻轻地弯下了腰,只是,她没能像往日一样把球扔给我。她弯腰,手刚触摸到球,整个人就摔了下去。球也滚开了。
      我吃了一惊,扑了上去。
      身后宫人大声道:“皇上万岁……”
      于是,我的手就转了个方向,捧起滚在一边的蹴鞠,然后跑到皇帝面前。
      “皇爷爷,您陪我玩吧?”
      皇爷爷……

      “皇爷爷,您找我啊?”一瞬间,我的声音就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6年,我长成了一个大孩子。6年前,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柔弱的父亲和美艳的母亲。慕容家族一个不剩。有时候我会怀疑,皇爷爷这样绝情地杀了我作为慕容一脉所有的亲人,只是希望我以后能够没有任何负担,没人任何人可以用任何人来伤害我,要挟我呢。
      “过来坐。”皇爷爷笑着看我。他手里拿着前线的捷报,看来又是边疆的某个皇叔打了胜仗。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太子之位一直悬空着,想来这些皇叔们都想要好好表现自己。“你七王叔允琛在嘉峪关打了胜仗,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恭贺皇爷爷……”我恭恭敬敬地笑着,似乎真的在替皇帝和国家高兴。
      皇爷爷沉默地看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来,然后,他微微笑了起来:“你和你九叔代朕去迎你七叔吧。”
      “儿臣尊旨。”

      一个月后,京城上空的日头一如既往地毒辣着。我看见了6年多未见的七王叔允琛,我身边站着跟我一般大小的九王叔允诺。可是他还是孩子啊。既没有看见过父母死在自己面前,也没经历过一夜之内举目无亲。在皇宫内,也只有母亲那一方的,才是真正的亲人呢。所以,他还是个孩子,轻易不长大。
      “七叔。”
      “七哥。”
      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满脸胡渣的男子就是我的七叔吗?那个长身而立,望月吟诗的七叔吗?我笑笑,然后就接受了。可是允诺却好似无法接受似的,惊讶地半天闭不上嘴。
      七叔看着我,目光如炬,有点像皇爷爷看我时候的眼神,企图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他们是要看什么呢?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父亲的安宁和孱弱,或是决绝的背叛吗?我笑着,说恭贺七叔凯旋。七叔一口饮尽杯中的接风酒,然后跪下接听圣旨。无非是加官进爵、赐良宅珠宝什么的。我暗暗在心里叹口气。
      凯旋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皇城,百姓夹道欢迎。七叔在亲兵的护拥下,威风凛凛地接受所有人倾慕的目光,我却在毒日下昏昏欲睡。
      6年前是父亲代天子为七叔饯行的。我躲在父亲身后,看着疼爱我的七叔将金爵里的酒一饮而尽,听他在父亲耳边说保重,一定要等他回来。孱弱的父亲点头应允了。可是,他最后还是等不及了呢。
      我有时候会梦见父亲,梦见他苍白的手指抚摸我的肩膀和后背。我问他为什么,他却只是笑着不说话。是的,我不明白。只要他等着,这个天下早晚是他的。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为什么?为什么?
      6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可是,也许是我不愿意去明白罢了。真相显而易见,却又伤人无度。

      夜宴之后,王叔和堂兄弟们都散开了,御花园只剩下太监、宫女收拾残局。皇爷爷高兴多喝了几杯,不到终场就被王海扶了下去。我和七叔分列皇爷爷的左右手边,面对面坐着。我看二叔不停地劝酒,似乎要把七叔灌醉一般。可七叔却逢敬必饮,一副海量的样子。他说边关凄冷,每天都要喝酒御寒,最劣质的五谷酒在边关也是琼浆玉液。引来众人大笑。是呀,他们不知道,不知道何是寒冷何是凄苦。
      “信宁。”七叔叫住我,看上去有点醉了。我扶住他。耳边却听他说:“我们去看看允锦吧?”
      这世上,只有七叔是惦念着父亲的。十三陵的祖坟里,父亲一个人凄凄凉凉的。七叔定然在寒风凛冽的边关惦念着父亲的。那日,一声保重就成了永别。七叔一脸凄凉的表情。太子和七王爷交情最好。那时候,宫里头人都是这么说的。差了10多岁的两个人,在一起喝酒吟诗,那岁月,风花雪月般美丽。
      “七叔,您醉啦。快去睡吧?”我柔声道。月光里的脸一如既往地冷清。
      “信宁,你要信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信我……”太监扶着七叔回他的寝宫,我听他这样无可奈何地对我耳语,就如同多年前他对父亲耳语一般。

      可是,父亲,你信的,我全都不信啊。
      父亲,父亲,十三陵的地下宫殿,是不是也这么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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