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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蝶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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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个人都有秘密的一面,绝非单独形成,自己窝不出来一份秘密。生成的原因多多少少跟别人有关。
例如三楼四号房,附近拉车帮的头子,人高马大浑身腱子,却被老婆制得死死的,原因是他□□不行;四楼二号房,夜深时会散出哔哔啵啵的电子仪器运作声,房主神出鬼没,疑似报纸通缉的地下党成员;二楼六号房,好几扎的鸦片烟藏到床头柜的夹层,一个混迹夜场的女人每回一小包一小包带出带进。等等。
公寓的一丝变化都逃不开门童阿明的双眼。他热衷发掘别人的背面,习见许多秘密,除了窥私的快感,仿佛秘密不会再引起他其他情绪。
直到那一晚。
二楼四号房的陈先生和一个男人拥吻。
小小的窗缝里透出两副躯体,唇舌相交,难舍难分,颈脖的喉头不停滑动,那是吞咽不下的禁果。为了迎合彼此,两人如得水的鱼一般摆动身姿。两人契合之至,仿佛亲吻着镜子对面的倒影。
柔软的钝锋不停刺戳阿明。
那一幕之前,阿明以为整座大院里面,唯有陈先生没有缺陷,只有他是完整的。
是夜,阿明莫名梦见两只翩跹飞舞的蝴蝶,它们相互纠缠,触角和对足分分合合,一路飞上将雨未雨的青空。
【2】
陈先生平时给报社供稿,人们对文化人自发尊重,二十多岁的他,大院里外统称“陈先生”。他平时深居简出,有很多套干净整洁的衬衫,常穿的西装裤总是笔直笔直的,整体形象跟他不离身的钢笔一样,正直、有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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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逢着停电,他会提一张木椅下楼,躲开别人闲话拉家常的地方,坐到一盏路灯下,弓起身子写几天后要交的稿子。
他动静很小,偶尔换换姿势,昏黄的光落到陈先生身上,衣服和眉眼的阴影在一定幅度下游移变换。
阿明时不时看陈先生一眼,当阿明觉得陈先生要消失于驳杂的阴影时,陈先生又会搅动灯光里漫游的纤尘,浮现出世,接着再度沉下,如是来回往复。
那一晚之后,那个男人开始频频造访大院,白天多,晚上少。他的外在跟陈先生很不一样,很爱笑,能够不动声色跟别人拉近关系。
阿明却知道,他和陈先生的本质贴近到几乎重合的地步。
阿明的偷窥属于满足,像进食,需要往空虚的内里填充。他们的厮磨则是消解,毫无声息的疼痛缓解着压力。
饥饿者不择食,冰要超过零度才开始消融,差一点都不行。
大院附近的厂房很多,工人的误操作再次导致一次停电。陈先生再次拿椅子下楼,与往常不同,他主动跟邻里说话,到处闲聊了一圈,绕到了阿明旁边。
“阿明,我明天要走了。”陈先生看了一眼表。
阿明沉吟了一阵,始终没说什么。陈先生笑笑,坐到阿明旁边,没过一会,他怔怔发起呆来。
阿明难得有机会从近处观察陈先生,尽管外面渗进来的灯光很暗,他还是看见了陈先生脖子上的吻痕、脸颊细细的绒毛,以及蝴蝶翅膀般忽闪忽闪的睫毛。
他没有留意到,陈先生的目光已经凝聚到卖鸦片的夜场女郎身上。夜场女郎刚回到家,动人的妆容没法卸掉,艳丽的高开叉旗袍没来得及换下,无遮无掩展露出笔直光洁的双腿。
漆黑的夜里,她妖娆得艳光四射。
陈先生很羡慕。
【3】
陈先生走的第二天,来了一个女人,油亮的云鬟雾鬓蓬蓬散开,鲜红欲滴的嘴唇衬出娉婷的身段。她来续租他的房子。
陈先生之前也交代过,她的堂妹要来租房子。阿明料想不到的,她竟是个如此风情万种的女人。
正常的着装外,她还外套了一件奇怪的衣服,轻薄半透明,短过腰身肚脐处,宽大的两袖缩到肘后,蝴蝶剪影零散印花。
她盈盈一笑,接过阿明的钥匙,迈开轻盈的步伐,双袖翻飞。
阿明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她的笑居然跟陈先生笑起来的感觉别无二致。
【4】
那个女人头天来的笑容盘桓在阿明的脑海中,以匪夷所思的角度与陈先生的笑重合。
陈小姐与陈先生有多处相像,姓陈不自说,也给报社供稿,也有一支好看的钢笔,衣服干净妥帖。
阿明偷偷跟踪过陈小姐,发现陈小姐与陈先生乃至吃东西的口味都一模一样。不过陈小姐逛的女装店有些特别,小巷胡同里七拐八拐才到,店名很奇怪,名为“以裳”,旁边立牌为“贩梦屋第二零四六号分店”。
对联——高矮肥瘦一律量体裁衣,长短宽窄通通如愿以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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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仅见过老板一面,身材修长,脸容干枯瘦削。不知道是不是阿明的错觉,老板一直留意着他,透过了层层遮掩。自此阿明也只敢去这么一回。
陈小姐在那间店买的尽是套在外面的奇怪衣服,短身宽袖的基础上款式略有不同,而且她每天都穿,不管合时宜与否。
连鱼水之欢的时候都穿着。
窄缝仍旧在它该在的位置,大小不变,那个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只是陈先生变成陈小姐。
一如那个男人跟陈先生的许多个夜晚,那个男人和陈小姐扭动腰肢,借相似的对方磨蚀自己赘余的部分,那种无分彼此的感觉复刻一般展现。
那个男人□□,陈小姐的奇怪外套被汗水黏得紧紧的,他们抱作一团,房间内的灯光暧昧不清,在阿明看来,他们融为一体。
“我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
像一个茧。
【5】
“你看见有可疑人物出入吗?”
“有,有个男人经常进出我们大院,现在他已经烧死了。”
面对警察的审讯,阿明回答得很快,象征性走过几个流程,审讯宣告结束,案件定性为一般失火事件。即使阿明手上的柴油味还没散尽。
阿明向警方提出认领两具尸体回去,本来这件事的主谋——一位千金小姐——已经买通警察,雇佣阿明杀死陈小姐和那个男人的目的已经达到。嫉妒的火焰过后,两具焦尸不过两具焦尸,再也没有意义。
办完简单的手续,阿明被带到停尸间。
“明明两具男尸,怎么写一男一女?”
“算了,少管——哎哎哎?你干嘛?男的男的,都是男的,不嫌恶心自己打开看。”
阿明疯了似的打开装尸袋,扒开两具身躯粘连的尸体,确证两具都为男性之后,他无力瘫坐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语:
“那我到底替谁妒忌?”
此时,见过一面的衣店老板缓步走过停尸间的门口,他边走边穿上那身蝴蝶般的衣裳,干瘦枯槁的脸渐渐柔化,前胸后臀鼓胀起来,原本直挺挺的身子弯曲出弧度。
“他”转过身来,冲停尸间里浅笑,眉目含情,身段苗条勾人。
突然,焦尸里凭空出现了大群大群的燕尾蝶,成双成对哗啦啦涌出门口,不多时,浪潮般的蝶群淹没了“他”。
阿明扑到门外,大量的燕尾蝶亡命般逃窜,蝶翅刮过他的眼角,鳞粉辣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忍痛流泪,胡乱划手抓那身蝴蝶衣服。
等阿明缓过神来,蝶群已经渺无踪迹,“他”亦不知所踪。感觉有什么攥在手的阿明摊开手掌,发现只抓到其中的两只蝴蝶,阿明情急下的手劲太大,两具蝶尸捏作了一团。
像一个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