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三更令-胸瘫 ...
-
一、
三年前,我跟白泽吵架。吵完之后,我就拎了包袱直接走人。
之后,听说白泽病得快死了。而我还没来得及去见他最后一面,又听说他阴魂不散地活了过来。当然,重病痊愈是不大容易的,他似乎就此退居二线,调到了九幽堂,帮着狱鬼十七协理庶务。
再后来,偶尔有知道我俩过往的人,总不住地给我递他的消息。
什么脾气特别坏,越来越刻薄。
啧,这人原来就那么讨嫌,再刻薄点儿得是什么样儿?
于是,我就更不想见他了。
八月末,老冥主撂了挑子,少主上位重新洗牌。
我在西疆窝了这么些年,依旧是被挂上了号。不管我怎么撒泼抗议,少主就传来了五个字——“久念,盼速归”。
顿时,我没了狠气,只好老老实实地滚回来。
这一回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白泽。
说来也巧,我到的时候,他也正出门回来。我就看着他被人背下马车,歪身吐了一小会儿,然后坐上滑竿被人抬进山门。
我拍了拍旁边的腾蛇,她点点头:“早跟你说过,是真残废了。”
“……我不信。”
白泽这种人居然残废了?居然还残得如此任人摆布?
不可思议。
以我对白泽的认知,“他活着”和“他残废”根本是不可能同时发生的两件事。
“那你再给我讲讲。”我抓了腾蛇的辫子。
腾蛇“嗷”了一声,扭头愤然瞪我一眼,道:“不讲,你自己去问他。”
说罢,腾蛇一打马,绝尘而去。
动静大了,白泽那边儿也听到。他回过头来,和我正撞上。
一见是我,他就皱了皱眉。
哈?他还不乐意?
我更不乐意了,压下先前那点儿莫名的情绪,我狠狠翻了个白眼,也学着腾蛇,猛一打马,声势浩大地从他旁边飞驰而过,留了一屁股扬尘。
×××××××××
翌日,我按捺不住,跑去找老友打听。
不过,大家说法都差不多。
一提白泽,都说不想掺手,反正我既然回来了,就自己去看呗。
这样,我只好自己去了。
九幽堂离我住处不远,平时热闹的很,外门弟子的任务都是在此核对领赏。以白泽这么差的口碑人缘和处事风格,我是不大相信有人敢让他主理此事的。
呵呵。
我错了。
刚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在吵嚷。
“凭什么?都是黄级悬赏,我为何被扣减这么多?!”
下一刻,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冷冽似刀,音调起伏里满满都是鄙视和刻薄:“一趟任务十两银,两分石灰钱都舍不得,这种烂到面目全非的人头以后你还是留着自己下酒吧。”
好恶心。
白泽一边说一边就在摆弄那个面目狰狞的烂人头,不止眼睛脱眶,皮肤也烂得斑驳,流出黄脓水,糊一层粘腻,醉人的气味儿飘荡在整个大堂。
今日这一出,恐怕在场者皆有大半个月要胃口不好了。
我不敢走近,只见白泽看得仔细,最后才根据一颗痣和两条旧疤敲定了人头身份,把扣了大半的钱点出来给人。
那人骂骂咧咧地接了钱,还不解气地泼脏水:“臭瘸子,难怪媳妇儿要跟人跑了。”
嗬,我都还不知道我跟谁跑了。
反正,白泽脸黑了,也不知道是为了前半句的无情(呃)事实还是后半句的无耻污蔑。
当然,他还没来得及发作,那嘴贱的汉子便甩了膀子跑了。
走到门口,我拦了那人,他莫名其妙,凶狠道:“干嘛?”
“干你。”我猛一提膝,然后趁他弯腰,一脚扫了他下盘,将他踹倒在地。再夺了他手里的赏钱,掏出来往外一洒,道:“给我打他,谁打得狠这钱给谁,打死算我的。”
人总是有仇敌的,更别说都削尖了脑袋竞争激烈的外门。哪怕不给钱,都有人要落井下石,此刻有我兜了底,不用我亲自动手,恐怕以后是再见不到这人了。
拳打脚踢声中,那汉子的同伴恨声问:“你到底……是谁?”
我正要走,闻言便顿了顿,回头咧嘴一笑,道:“跟人跑了的媳妇儿呗。”
二、
毕竟是闹事,我很快就被少主传唤。
听说白泽已经被狱鬼十七请喝茶,这几日在家反省。
我这边,少主是不会生气的。他假模假样教训了我两句,然后自己绷不住先笑了。
“下次再有这事,姐姐同我说,莫脏了自己的手,还要平白和那人又牵扯上。”
得了这句话,我宽慰许多。
是啊,这次最闹心的便是又和白泽牵扯上,给好事者多了几嘴子茶余闲料。
从少主房里出来后,腾蛇找到我,道:“别再怨我没给你讲,他病了。”
“……”我瞪了瞪眼,喉头鼓动,半晌才憋出来,“关我屁事。”
×××××××××
半夜里,我睡不着。
翻了翻身,我决定还是去看两眼。
白泽仍住以前的屋子,我熟门熟路地摸了过去。结果一进屋,就被屋里浓重的药味熏得有些发懵。再一看,白泽躺在床上,盖着一张厚棉被。地上碎了一只药碗,药汤洒落,留下一滩褐色的污痕。
啧。
我走上前,看了个仔细。
屋里陈设没怎么变,床单子都还是以前我选的花样。墙上挂着他的佩剑,粗劣的梅花剑穗与精致的长剑很是不搭。不过,反正他现在也用不上剑了,这络子丑点也就无所谓了吧。
我坐在白泽床边,他不知道是没醒还是装睡。
看了一小会儿,唯一的感觉竟是他老了。
大概残病使人衰,昔年一件衣服有五条腰带来配的“暗河一枝花”现在憔悴至此,明明不足三十,居然生生让我看出了“老态”。
我也该庆幸,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风华正茂,他好看得简直让人小鹿乱撞。
那会儿,每天多开心啊。
唔。
我吸了口气,晃晃头,决定走人。
可刚一起身,便感觉一丝拉扯。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捉住了我的腕子,不让我走。
“醒了?”我甩开他的手,他睁开眼,眉头微蹙。
还是睡着好看,醒了就煞风景了。
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未免听到什么难听的攻击,还是快溜为妙。
我哼了一声,拔腿就走。
“等等!”白泽声音嘶哑,一着急,几乎破了音。
我转过头去,见他歪了身子,都快掉下床。
嘁。
我顿了顿脚,回去将他捞了起来。他的身子又软又沉,像是没有半分力气。这古怪的手感有点儿瘆人,我连忙就想要放开他。谁料,他却死死攀着我,借力坐起来了些。
“你怎么来了?”他学了乖,抓着我就不撒手了。只是他的手很凉很瘦,握着像是攥了块冰。
我试了两下没抽出手,也就算了,懒懒道:“锁都没换,我凭什么不能进来。”
“你当然可以来。”他抿了抿嘴,垂下眼道,“明日我要去翟大夫那里一趟,你陪我去吧。”
“关我……”我还没说完,抓着我的手紧了紧,我只好道,“什么时辰?”
“随你。”
三、
我一如既往地睡到日上三竿,去找白泽时,他果然已不大耐烦。等推了他的轮椅到门外,发现我俩都没有准备马车时,他的脸霎时黑如锅底。
奇妙的是,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发作。
“你等着,我去叫车。”
白泽终于恼了,冷冷道:“不必,你扶我上马,翟大夫晚上不看诊。”
“哦,那这个……”我盯着他的轮椅。
“不带了。”白泽咬牙切齿。
抱白泽上马时,我再次觉得不对劲。昨日他明明身子软得不正常,今日却反了过来,腰背硬得像是穿了板甲。我有点不解,便趁他没注意偷偷敲了敲。
噫,还真是板甲!
……他穿板甲做什么?
怕我暗害他吗?
我爬上马,觉得心里堵了团不上不下的迷雾。
×××××××××
“坐好没有?”我想叫白泽抓好马鞍,他却不要脸地倾身贴了过来,搂住我的腰。我瘪了瘪嘴,抓着他的手按在马鞍上,提醒道,“我们合离很久了。”
“抓马鞍坐不稳。”白泽的声音从脑后传来,他也提醒道,“是你没有准备马车。”
你也没有准备啊!
我嘁了一声,使劲儿一抖缰绳,爱驹碎雪兴奋地扬蹄,一个潇洒的腾跃。只听身后传来白泽一声闷哼,然后,一只胳膊死死勒住了我。
一路上,速度都不快。因为一旦快了,马儿跑得颠,白泽就会用力勒我,我只好减速放缓。
这样慢悠悠地到了药庐,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白泽不能自己下马,甚至要用手搬动双腿,再指使我接住他。
这是怎么回事?
我震惊莫名,连背他的时候都没缓过劲儿来。
四、
见了翟大夫,老人家一听说我与白泽骑马来的,顿时火了,一通铺天盖地的臭骂。
我觉得冤枉。
白泽本就脸色差,他自己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会受不住这段路?
翟大夫看我神情,手指着我不住地抖,半晌才叹了一声,像是泄了气。而白泽蔫在旁边,垂着头不吱声——这次我也能看懂了,原来他今天不是没脾气,而是没力气。
让一个拿发火当家常便饭的人变得这么乖,这病还真是厉害啊!
当然,更厉害的是翟大夫,他扎了针,白泽就毫无反抗地晕了过去。
老头儿背着手踱了一圈,问我:“你不知道他怎么了?”
“病了啊。”我眨眨眼。
“知道还乱来?!”老头儿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腿,扼腕痛惜,“你们小两口吵归吵,哪儿能这么折腾他?”
嗬,这是说我虐待他?
“我不知道他病得重,他也没说。”说完,我莫名升起一股心虚。
……我怎么可能完全感觉不到白泽病得重呢。
“他就算没病,身子瘫了这么久,也虚弱得很,哪里能跟你骑马?”翟大夫说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我愕然道:“他瘫了?”
翟大夫瞪圆眼睛:“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
我想起腾蛇欲言又止的眼神。
翟大夫扒了白泽的衣服,露出里头两片夹板,道:“若不是瘫了,岂会要用这东西支撑身子?你这一路也没发现?”
“呵……”我以为他是要防范我用刀子扎他呢。
我低下头,为自己的想象力和愚蠢微感惭愧。
后来,趁着白泽没醒,翟大夫又扔了几道雷。
我手足无措地迎着老头儿乱喷的口水,时不时看两眼白泽,觉得天旋地转。
白泽这种人、这种人怎么会呢……
若是我,半身残废,事事乞人,我宁肯死了。
而白泽,向来活得那么讲究,怎么会拖着这种破烂身子苟延残喘了三年?
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他了,却又觉得他陡然陌生起来。
就在这时,白泽醒了。
他手抵额头,半睁了眼,四下打量。待看到我,他皱了皱眉。
翟大夫适时挡了过来,抓着白泽的腕子说了些脉象医理。白泽略通医术,与他讲这些也不奇怪。
然而,白泽是何等聪明之人,又是何等的了解我。
见我如此方寸大乱,他目光微闪,略一沉吟便猜到几分。
“老贼!你还有否医德?!”白泽勃然大怒,半撑起身子,胸口剧烈起伏。
翟大夫被骂个正着,却也没生气。
毕竟,白泽因为他多嘴而恼羞成怒,他怎么还好计较。
翟大夫嘱咐我按住白泽,将余下的针撤了。不一会儿,药方也开了来。
他摸了摸胡子,缓声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在这儿休息一晚。明天早上有车回山,到时候再走。”
我不说话,白泽也不理人,场面寂静,尴尬至极。
翟大夫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我原地又酝酿了一会儿,才来到白泽床边坐下。
他一只手覆着眼睛,像是疲累至极。
五、
卸了夹板,白泽就坐不起来了。于是他药也没喝,晚饭也不吃。
熬了一夜,第二天,我们总算坐上了回山的马车。白泽没吃东西,自然不会再吐,只是下车后干呕了一阵子,眼睛憋得通红。
我将他送了回去。
临走时,能感觉他在身后一直盯着我。
目光灼人,犹如芒刺在背。
×××××××××
半个月后,少主找到我。
他太年轻,上位又急,许多人不服他。以四方长老为首,大约正在暗自酝酿推翻他。
所以,他需要我帮忙清查内奸,找到四方长老的人。
我应了下来,开始依照手中的消息一路追查。
没想到,其中一条线直指腾蛇。
腾蛇是我发小,向来中立,在争斗不休的暗河内也算地位超然。
若她倒向了四方长老,那可不大好对付。
为了查清此事,我跟踪了腾蛇。
这事我没同任何人说,甚至也还未禀报少主。
于是,我就栽在了这上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腾蛇没发现我,但是后头还有个隐藏的黑衣人出手偷袭。
我受了点儿伤,还吸了半口毒雾。
一路逃跑,我发现解毒丸无法压制毒素,自己恐怕没办法赶回少主那里。
而最近的落脚点,大概是……白泽那儿?
×××××××××
已近子时,白泽居然没睡。
我破窗而入,拼尽最后力气扑倒在他怀里。
实在不是我要跟他亲近,我只是担心我倒在地上他就没办法把我弄起来了。
“……?!”白泽似乎有些惊讶。
毒素侵蚀,我耳边嗡鸣不休,只感觉他语气有几分焦急,却无法分辨他说了什么。
“……!……!”我被晃了两下,呕出一口淤血,喷了他一身。他费力地托住我不断下滑的身子,在我耳边不住呼喊。
我很想配合他,我也知道他应该快拽不住我了。翟大夫说,他自胸下大半截身子瘫废麻痹,连坐都坐不稳,那么我是不是还要担心把他给扯下轮椅?
我有点儿后悔了,白泽连接应我都这么困难,后方追杀赶来岂不是也要牵连到他?
我还道他是昔日的“分光碎影剑”,却没想想,那把剑挂得那么高,他现在恐怕也够不着了。
渐渐地,我失去了意识。
希望醒来时,不要在冰冷的地板上。
六、
我睁开眼,感觉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醒了?”白泽的声音比身下的地板还要冰。
我一个哆嗦,顿时清醒过来。
试着动了动,感觉并未受阻。
我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是个暗室。
“这是哪儿?”我诧异。
白泽那屋子我住了两年,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暗室。他总不至于有本事把我弄出来了吧?
“屋子下面。”白泽看出了我的疑惑,“你走之后才修。”
“哦。”我站起身,四下查看。这里确实还挺新,墙砖上还留着新鲜的石粉。
不过,白泽好端端的,修个暗室做什么?
我转过头,正要问他,才发现他软软地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身子,而轮椅不见踪影。
是了,他现在哪里还是好端端的。
“毒解了?”我站了一会儿,感觉两腿犹在发软。
白泽摇摇头:“没有,只是暂时压制住了。我现在没有内力,不能替你驱毒。”
“你的内力呢?”白泽师从紫垣真人,学的是道家真经,内息绵长深厚,能疗伤解毒。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白泽不答,但我大概猜了出来——肯定又与他的病有关。
若是伤在了脊柱,恐怕督脉重穴有损。习武之人,最初便是要通任督二脉,这两条主脉堵了,内息不得循环,丹田便是无源之水,必会渐渐枯竭。
“那现在怎么办,我要去找少主。”白泽残归残,总该还是有些办法。
不料,他冷笑一声,漠然道:“那小鬼不自量力,死了也是活该。你找他有什么用?不过多个陪葬。”
我知白泽与少主素不对盘,但是没想到他这样是非不分,因私废公。
“暗河之主现在还是剪柳,你我便该忠心于他。一点私怨而已,莫非你要坐看暗河内乱?”
“一点私怨?”白泽定定地望着我,半晌,他怒极反笑,轻嘲道,“现如今,也确实只是一点私怨罢了。”
白泽话里有话,我不敢在此关头深究。若此番出去,我还是问问少主。
因为,白泽的表情,让我有点看不懂,却很害怕。
“你不去我就自己去,陪葬就陪葬。”我怕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朝着暗室通道方向而去。
“勾陈!”白泽很少这样叫我。
他身子微倾,双手用力按在地上。我看到他一直不能动弹的废腿微微发颤,而且古怪地绞在了一起。
“你回来。你昏迷了三天,外头局势已变。你中毒未解,出去没有任何用处。”白泽的脸色很糟,他像是竭力忍着什么,额上甚至冒出了些虚汗。
我摇摇头,决然离去。
白泽也许是对的,他修了这暗室便是有先见之明。
可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又怎能与他一起躲在这里呢。
七、
短短三天,暗河已大变了样。
以往都是我们接下任务杀人放火,天理循环,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组织,此刻也和它每次的目标一样,处处是残尸碎肉与烈火废墟。
我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四方长老的人。
我这个坚定的“保皇党”大概在许多地方挂上了号,对方一见我便杀了过来。
我虽中毒提不起内息,但杀这么些卒子却是绰绰有余。
一路血染上山,到了冥宫。
少主——不,剪柳的人头高悬于梁上。
没想到,这孩子竟输得这般惨烈。
狱鬼十七从柱子后渐渐显出身形,他没拿着惯用的剪刀,倒是提着一把陌生又熟悉的兵器。
哦,那晚偷袭我的人是他。
可笑我和剪柳都一直以为他是我们的人。
“勾陈,放下兵器。”狱鬼十七举起那奇门兵器,“已经结束了。你只是忠于冥主,换谁不都一样?”
我擦干净了剑,淡淡道:“剪柳毕竟是先代冥主,把他的人头给我吧。”
狱鬼十七摇摇头:“傻姑娘,这暗河之中你最忠于他,却不知被他坑得最惨的人就是你。”
“什么意思?”
“你可知白泽早就后悔了?”狱鬼十七长叹一声,“又可知他病重将死时,给你写了数封信,却都被人拦下,还冒你的名头回了假信?”
“谁……拦的?”我歪了歪头,看向大梁上挂着的那面目狰狞的少年头颅。
“此事一直没有实证,白泽残废之后再无锐气,也因着那半分的可能而不敢找你求证。” 狱鬼十七笑了出来,“你看,明明有人在你二人之中作梗。腾蛇一直想帮忙,可惜你太傻。”
“把剪柳的人头给我吧。”我坚持道,“你说这些私怨又有什么用呢。”
“冥顽不灵!既如此,你就凭自己的本事拿吧!”狱鬼十七打了个响指,四面八方涌出黑衣冥兵。
×××××××××
倘若我未中毒,又倘若我没被狱鬼十七搅乱心神——
大概,我也是打不过这么多冥兵的。
我只擅长潜影侦查,正面对敌真真是耗尽心力而事倍功半。
眼看着冥兵越战越勇,我觉得绝望,也突然生出一丝解脱。
八、
既然要死,也先抢下剪柳的人头吧。
抱着那头,说不准能在地府找到他,问问他为何要背叛我的信任。
这样想着,我拼着受了点儿伤,夺回了那梁上人头。
狱鬼十七大为不满,提着兵器就要参加战局。
就在这时,几声蹄响。冥兵倒了一排,狱鬼十七也后退半步,戒备地护住了要害。
我定睛一看,那些冥兵的胸口都插着一支黑色的弩(这个词哪里有问题啊)箭。
“原来射月弩是落在了你的手里!”狱鬼十七咬牙切齿。
我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只见白泽骑在我的爱驹碎雪身上,一手挽了缰绳扶住马鞍,一手端着一把奇形弩具。
“上马。”白泽瞥了我一眼,弓(这个词哪里有问题啊)弩仍端得稳稳的,对准了狱鬼十七。
狱鬼十七恨声道:“真正的射月弩威力不小,白泽你现在还用得了吗?”
“你可以试试。”白泽动了动手指。而刚才还嘲讽白泽锐气尽失的狱鬼十七立即展开了他那盾样的兵器,被白泽威慑得死死的。
我不敢耽误时间,麻利地爬上了马,从白泽手里接过缰绳,然后,牵起了他那只手,放在我腰间。白泽的手微顿了顿,随即紧紧搂住了我。
×××××××××
我不记得自己又一次晕倒是什么时候。
大战脱力,我撑着一口气纵马跑了好远,后来,大概就晕了。
也不知道我若晕了,白泽要怎么下马。
可是,转念一想,没有我的时候,他似乎也顺利上了马。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
周围还挺熟悉,是翟大夫的药庐。
不远处,白泽歪靠在轮椅里,支肘假寐。
“白泽。”我喉咙嘶哑,声音也不大。
但白泽立刻醒了过来,推动轮椅来到我床边。他身上还裹着绷带,那日太过混乱,我倒是没注意他怎么还受了伤。
“你断了两根肋骨,不要乱动。”白泽伸手按住我的胳膊,“暗河已经重新选了冥主,四方长老下了三更令,要追回小鬼的人头。”
“那他的人头呢?”
白泽顿了顿,轻笑道:“已经被我剁碎了喂狗。”
“什么?!”我几乎要起身,却又被白泽按住。我怒瞪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与他有一点私怨啊。”白泽垂下眼,望着自己的腿。
我顿时卡了壳,瞬间没了找他讲理的勇气。
他脾气不好,剪柳那些假冒我口吻的信八成能让他怒极攻心,甚至病情恶化。
这何止是一点私怨?
应当是不共戴天之仇才对——而他,居然忍了这么久。
九、
十几日后,我便能够下床活动,而白泽却病倒了。
他的腿在爬出暗室时就受了伤,又从马上跌落,摔断了骨头。由于下身瘫痪,经络不通,他伤口好得极慢,一直低烧不断。
翟大夫绷着个脸,一见我就沉重得无以复加。
我想,白泽这次恐怕是不大容易好了。
×××××××××
煎好了药,我小心地端到房里。白泽还没醒,微皱着眉,额上一层薄汗,沾湿了两鬓碎发。
因为药还烫着,我便没叫醒他,而是趁他熟睡替他清理身体。他总是非常介意,明明误会尽释,他反倒开始回避于我。
我小心地掀起被子一角,绞了条布巾替他擦拭。他的腿感觉麻痹,任我如何施为,他也是不知道的。大概是废用太久,这条腿已瘦得与我胳膊一般粗细,松垮的皮肉吊在骨头下面,膝盖不自然地凸突,摸着咯手又冰凉。我将温热的布巾盖了上去,沿着胫骨细细往下。失去了脚踝的牵引,他的脚有些晃荡无力,脚尖却悬垂绷紧,与小腿直呈一线,连脚趾都蜷扣向脚心,掰也掰不开。
因为瘫痪的位置很高,即便能照顾自己,仍会有疏漏。他的脚上有一些陈旧的瘀痕,大概在哪里磕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啊,伤了不知道……就连、就连失禁了也不知道!
我扯下了他胯间有些潮湿的尿布,心情复杂地换上了新的。
想想以前我扒他裤子,他总是一面嫌恶地斥责我浪荡下流,一面自己也浪荡下流起来。
现如今,我再碰他这里,却只有尴尬和抗拒。
他在我面前曾经是何等的骄傲矜持,翩翩少年郎,浊世佳公子。曾经见过了、爱过了那样的白泽,我也很奇怪,我是如何接受现在这样残态毕露、无助不堪的他呢。
少时那点儿浅薄的迷恋,根本承担不起如此沉重丑陋的现实。
或许,这么些年过去,他在我的心里还是扎下了根。
×××××××××
晚间的时候,腾蛇来了一趟,亲手将三更令交在了我的手上。
暗河人常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
翟大夫已经替我挡了许久,想来四方长老等人的耐心也到了极限。
“回西疆去。”腾蛇望着我,平静而坚定,“若是你发誓永不踏足中原,我可保你无恙。”
“……能拖延几日吗?”我问。也许再过几日,白泽的病情会有变化。
腾蛇道:“拖几日他就能跟你一起走?”
我摇头,腾蛇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道:“等不及了,你先走,等他好些便来找你。”
可谁能想到,这一等,竟是三年。
我写的所有信件都没有回音,明明留下了地址,却没有人联系我。
因为三更令的关系,我不能回到中原。
于是,我似乎彻底与白泽断了联系。
而且,和上一次不同,再没有人特意来给我说他的消息。
整整三年,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我几乎要疯魔了,好几次忍不住摸到壁玉关,想要偷溜回去。
后来,我又安慰自己,大概白泽是留在中原,跟腾蛇一起帮我处理那面麻烦的三更令,让我再无后顾之忧。
“咚咚。”异族少年敲开了我的店门,他的汉话语调怪异,“掌柜的,外头有人找你。”
“谁啊?”我探出头去,一时僵住了。
马车的帘子掀开了大半,能看到里头坐了个人。他斜靠着一只大迎枕,似乎不太能坐得稳。我定睛一看,他盖了张薄毯,却有些空瘪,原来是少了条腿。
一路风尘,他大概倦极了,面上有些疲惫,眼睛却亮亮的。
“白……白……”太久没有叫这个名字,我结巴起来。
他微微翘起嘴角,像是有几分嘲弄,又像是有些许动容。我不再耽搁,拎了裙角便跑了过去,飞扑进他的怀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