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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梦 ...

  •   萧湜嶷的身体渐好,却迟迟没有临朝,曲珣竟也未曾踏足德佑殿。
      朝堂之上依旧笼罩着散不尽的阴霾,今日上了朝的,明日就下了狱,更有甚者,才上奏了一半,便被禁军拖了下去,只因他失了宠的小妾曾与莘府的仆人比邻而居。
      西风初起,依旧带着几分燥热,引得人有些心烦。
      这日,萧湜嶷从懿信宫回来,修长的眉毛蹙着,面色颇有些不豫。潆洄轻揉萧湜嶷的双肩,他睁开眼,忽然问道:“潆洄,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置莘如溪?”她的手微微一顿,只道:“这是皇上和太后该想的,奴婢不知道。”他不说话,只用宽大冰凉的手覆住她的。“陛下面色不豫,可是在莘婕妤的事上同太后的意见相左?”她小心翼翼,生怕触了帝王的逆鳞。萧湜嶷一愣,扯了扯嘴角,变了脸色,仿佛是故意做给潆洄看似的:“在这事上,我倒同母后的看法一致。”他揉了揉额角,脸色清淡,“杖杀。”
      潆洄一僵。杖杀。莘如溪一死是必然,一条白绫,一杯鸩酒均可奏效,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打死也未免太过惨烈了些。潆洄敛了眉,声音虽轻,却清晰可辨:“皇上,莘婕妤虽罪当至死,可毕竟身至后宫高位,杖杀而亡不知是否太过,会伤了皇家的颜面?”萧湜嶷眯了眯眼,手指在几案上一下一下地扣着:“莘如溪在一日,皇家的颜面就伤一次。潆洄,她不仅杀了陆涵行,也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潆洄看着他攥紧了拳头,心陡然一沉。
      是了,她最怕的便是这点。
      他以为自己是将她放在心尖上,却总在无意间给了她无比沉重的枷锁。
      萧湜嶷握住潆洄的手,拔高了的声音重又放低:“杀一儆百。这是母后惯做的事了。”

      天高云阔,西风愈凉,催黄了银杏,催红了枫叶,红黄绿相间,煞是好看。
      莘如溪被押上法场时,众人都是一惊。她披散着头发,一身素衣,步履不稳,满脸憔悴,几个月之前那个艳压后宫、权倾朝野的莘婕妤荡然无存。她的眼里没有绝望——那双总含着傲气、骄矜、鄙夷、不屑的眼睛失去了光芒,就像无尽的洞穴一样黑暗空洞。
      “莘如溪,你可还要辩驳些什么?”一片骇人的寂静中,曲巧颜扬了扬下巴。莘如溪张了张嘴,突然呜咽起来,却没流下一滴眼泪:“皇上,皇上!贱人,曲巧颜那个贱人要害臣妾!皇上莫非忘了这些年的情谊!莘氏没有反,是陷害、陷害……”曲珣微微抬了抬手指,“还有茹潆洄那个贱蹄……”“啪!”史君挥手,莘如溪半边小脸登时肿了起来。“太后饶命,皇上饶命!”慧女护住莘如溪,声音因为惊恐而怪异地扭曲着,“要杀要剐冲奴婢来,请饶了娘娘!”“好一个忠仆!”曲巧颜弯起嘴角,金钗上的凤凰振翅欲飞,“不如就遂了这忠仆的心愿,让她给主子陪葬吧。不知蓝美人觉得如何?”珞玄一怔,慧女向来愚笨善良,那时涵行溺亡,她躲着莘如溪烧了纸钱,哭了几宿。她恨极了莘如溪,却忍不下心将慧女推上死路。“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曲珣声音清冷,却含着一股盛气。“饶了娘娘!”侍卫架住慧女,她害怕得哭个不停,却依旧在为主子求情。珞玄坐立不安,仿佛是她将慧女送向了黄泉。
      远远地,哭喊声渐渐听不清了,最后重归寂静。
      莘如溪瘫坐在地上,像只不会动的布偶,只喃喃地唤了句“慧女”。“曲巧颜!”她惨厉地尖叫起来,面目狰狞不可睹,“蓝珞玄落水是你指使的!你把我当做棋子,你不得好死!”阿世听不得此话,想要出言斥责,却被曲巧颜拦住:“母后,看来臣妾要同她说几句了。”
      钗环叮当,曲巧颜精致的面容上漾着浅浅的笑。她蹲下身,繁复的裙摆层层叠叠,华贵靡丽。“莘如溪。”曲巧颜凑近她,端庄可人,“不是你输给我,而是输给了一个‘贪’字。蓝珞玄的孩子掉了,你不满足,竟还溺死了陆涵行,你说你是不是自己找死?”她歪了歪头,露出鲜有的邪魅,“你要记住,是莘氏负了大齐,是皇上和太后要你死。”曲巧颜细长的手指划过莘如溪的脸颊,“肌若凝脂,多好呀,可惜晒不到明日的阳光了。”莘如溪空洞的眼里终于有了绝望,缓缓地满溢出来,很多年以后,萧湜嶷偶然想起,只觉悲凉。
      一下一下,是棍子打在人肉上的闷响,呜咽声轻了,几不可闻,鲜血汩汩地滴在地里,温热黏稠。
      只默坐着的宜汶瞥了曲珣同萧湜嶷一眼,忽地笑了:“皇后嫂嫂真是好手段。”
      “姐姐。“玘儿垂手而立。潆洄收回视线,轻言:”死了?“玘儿还未来得及点头,她又道,”一场阴谋。“玘儿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劝解,只道:“长平城里处处都是阴谋,差别不过是死了多少人罢了。”
      要说潆洄不恨莘如溪,那绝是假的,那种失子之痛,无法再孕之苦整日里折磨着她。莘如溪手里握着三条人命,罪有应得,让潆洄慨叹的是莘氏覆灭的原因——君心。君心一失,万劫不复。
      潆洄在流霞宫僻静处烧了纸钱,袅袅的香烟升起又化开了去。“涵行。”她长叹,“莘如溪死了,你也可安息了。珞玄恨透了她,可我总觉得你不会恨,因为你是那样不争的人。涵行,来生投胎不要再与帝王家有瓜葛了。”话语至此,潆洄已是泪水涟涟。她从来只知后宫可惧,却从未想到争斗倾轧至此。她想,涵行的墓大约只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垒,有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写着她的位分和姓氏,十几年后,土垒平了,墓碑倒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记得那个惨死的陆八子。恐怕到那时,世人也早已忘了曾鼎盛一时的莘氏罢。
      “多谢公主。”潆洄屈身致礼。宜汶望着几乎熄灭了的火星,露出鲜有的伤感之情:“若那时我能再强硬些,陆八子亦不会如此莫名地死了。”
      日渐凛冽的西风将细小的火星彻底吹灭,满殿五彩的帷幔飘扬,像极了天边炫目的晚霞。

      “啾——”窗台上立了只鸟儿,其貌不扬,叫声却是清脆悦耳。
      “皇上,这鸟儿是在庆贺陛下病愈呢!”卓是弓着腰,笑意盈盈。“油嘴滑舌!”萧湜嶷骂着,声音却含着笑意。累串的玉佩端正地挂在玉带钩上,潆洄开始担心,对他而言是否过重了。
      漆盘之上,粗劣的玄色锦囊显得有些突兀。潆洄捧着,心砰砰地跳着,她想问,却害怕未知的真相。“茹夜者?”卓是道。她一颤,回过神来,转瞬又扬起温柔的微笑:“这香囊如此粗陋,陛下却珍而重之,时时挂在腰间,莫非是陛下的心上人所送?”萧湜嶷透过珠冕,她眼中的慧黠一清二楚,他暗笑她的醋意,但碍着旁人,只道:“当年母后……当年父皇驾崩,沛王回京赴丧,那时朕同他都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自是玩得极好。分离之时,朕硬要他留个玩意作纪念,朕要这锦囊,他偏不肯,那时朕性子犟,下了旨才夺过来。”萧湜嶷笑意愈深,“朕犹记得,弟弟还哭了,朕让他任想一个愿望来说,他竟说只求把这锦囊要回来。”
      “啪——”手中的环佩骤然滑落,布上了细密的裂纹。潆洄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几欲跌落。萧湜嶷抓住她,珠帘相碰,模糊了他的面容:“怎么了?”他不禁拔高了声,“开着窗做什么?朕大病初愈,吹的了冷风吗?”
      “皇上,时辰不早了。”卓是躬身相催。萧湜嶷纵使心下不放心,也不得停留。
      潆洄软坐在地,娇俏的脸上浸透了泪水。“姐姐!”玘儿被她的模样唬了一大跳,“你怎么了?”潆洄呆愣着,关上的窗重被疾风吹开,泪痕干了又湿,良久,她喃喃道:“错了,错了,全错了。”
      以母姓为姓,以父姓为名,又怎会是沛王?

      从这日起,潆洄称病,闭门不出,未曾再见过萧湜嶷一面。他焦急,却无计可施。
      潆洄坐在床榻上,惨白着笑脸,仿佛在几日间便消瘦下来,愈渐萧瑟的秋景倒正合了她的心境。
      她该是多痛呵。
      兰蒂不知缘由,却无端地想。
      “玘儿,太后请夜者过去一趟。”玘儿一惊,道:“姐姐还病着呢,能否过两日再去?”兰蒂叹了口气,满含无奈:“史姑姑也拦不住了。”玘儿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来。
      这是潆洄第一次踏进懿信宫,谈不上奢靡,但精巧的陈设却处处有着一股雍容之气。
      “潆洄。”兰蒂回过身,看向她仍显得稚嫩青涩的面容,心中一疼,“你要记住我说的话,姑姑不会害你的。”潆洄的眼里显出迷惑,却依旧乖顺地点了点头。
      雕满牡丹暗纹的玉砖上,一截裙摆繁复地绣满了各式花卉,春桃夏荷,秋菊冬梅,争奇斗艳。叮当的簪环声逐渐消失,陷入风雨欲来前的寂静。
      “听说,最近皇上很是宠着你,茹潆洄。”曲珣的声音在沙哑中带着清冷,“抬起头来。”潆洄仰起头,明明恐惧却仍强自镇定。
      曲珣不甚光亮的眼眸里显出几分迷惑,她缓缓站起身,满头的珠翠几乎耀花了她的眼。
      她摇摇晃晃,终于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极度恐惧和沧桑。
      “秦琬伊?你是秦琬伊?”曲珣战栗着,“你害了茹郎,还要来害我儿吗!”她的声音骇人地尖利起来,“来人!快来人杀了她!”
      她狰狞着,如同见了恶鬼,而她却像极了自己所惧怕的秽物。
      鸦雀无声。
      曲珣跌坐下来,仿佛透不过气来:“反了,都反了。”“太后。”史君帮她顺着气,缓言而劝,“秦琬伊死了近二十年了,不可能活过来了。”曲珣盯着她平静的面容,渐渐恢复了常态:“哀家让你待在德佑殿是为了什么?”
      “奴婢失职,望太后责罚。”兰蒂匍匐而言,看不清神色。
      史君缓步走至堂下,脸色未变,眼中却有了狠厉。
      “啪——”
      玘儿晃了晃身,脸颊肿着,却犟着,不求饶,不掉泪。
      “太后养你何用!”史君狠狠踢了玘儿的左肋。她终于疼得捂住痛处,强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殷红的鲜血缓缓渗出,顺着指缝染红了手掌。“太后!”潆洄拦在玘儿身前,慌乱着磕了头,“是奴婢逾矩,太后切莫迁怒于玘儿!”曲珣牵起嘴角,有了几分年轻时的媚气:“哀家也是如此想的呢。”
      “珣玉!”一个深沉硬朗的声音忽然响起,“怎么了?乱成这样?”却是一位温润的白衣公子。曲珣站起身,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娇俏神情:“茹郎。”又好似隐有几分心悸,“你可认识堂下之人?”
      茹郎淡淡扫了一眼,道:“史君、兰蒂、玘儿,还有一个倒是面生。怎么了,珣玉?”他笑着,带着一份宠溺。曲珣满意地笑起来,阴郁的面容上放出异样的光芒:“都下去罢。”
      玘儿是极怕潆洄那种眼神的,警惕、犹疑、哀恸,足以将她辛苦建立的信任全然摧毁。此时,潆洄正看着他,那种复杂的神色没来由地让她心头一震。
      “真相,是什么?”
      玘儿屈了屈膝,道:“只是姐姐同太后的一位故人相像罢了。”
      “时至今日,你还不说实话吗?”潆洄提高了声响,有了愠怒之色。
      “姐姐!”玘儿跪下,又疼得微皱起眉,“有些秘密姐姐不该知道!”
      潆洄闭了闭眼,仿佛累极了:“你是谁?”
      “奴婢茹玘,懿信宫史君之女。”
      她睁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在瞒我。只一脚便使你满身鲜血?”
      “姐姐,玘儿只能说,自一开始玘儿便从未骗过姐姐,”
      潆洄仿佛再站不住似的,缓缓坐在了床沿上。

      潆洄瘦的教人心疼,明艳的眼眸嵌在小小的面庞上,显得有些突兀。
      “玘儿,你怎生不帮着夜者好好调理?”兰蒂心疼,脱口而出。潆洄漾起一个浅淡的笑,却道:“玘儿真是才能出众,竟还略懂医术。”玘儿面上讪讪,却拣不出话来回答。
      秋意愈浓,性急的黄叶迫不及待地回归泥土,添了几分萧索。
      “潆洄。”兰蒂牵起潆洄的手,冰凉的温度叫她皱了眉,“太后每想到那故事,便失了常态。你不必害怕,有姑姑护着你,此番不会有事的。”潆洄的眼中带着惊悸,像极了落入虎穴的麋鹿。
      曲珣终于恢复了威仪,前两日的惊惶、恐惧、脆弱如同一场幻影,了无痕迹。“你面前有两条路。”曲珣微仰起头,她保养得体,年近四十却如二十五六岁那般,“要么死,要么嫁到沛国去。”
      潆洄愣住,心脏无端地怦怦乱跳,她忽然想,一定是上天可怜她,要予她另一条出路。
      “奴婢不愿死。”
      干净的嗓音令曲珣畅快而笑,流出几分妖魅。
      “茹潆洄,你记住。
      从此,你的命攥在哀家手里了。”
      潆洄搬出德佑殿时,恰巧遇到卓是同茹郎。卓是竟向她作了揖:“见过夜者。”潆洄未感惊讶,回了礼:“卓公公安好。”她碍着茹郎,又恐再不得见,只道,“圣上久病,不知可有好些?”卓是叹气,略显苍老的眼里意味深长:“陛下还未曾知晓夜者之事。”他顿了顿,又道,“沛王笃谨,陛下颇为倚重于他。”他仿佛扯远了去,向茹郎告了礼,只说德佑殿有事,匆匆而去。
      “茹夜者。”茹郎玉冠华服,温润浅笑。他缓缓而行,醇厚的嗓音乘风而来,“沛王风雅,最会赏识佳人。”

      桃色的穗子同长发随秋风而起,大红的广袖飞扬,檐角的铜铃叮当,煞是好听。已近晚秋,北雁南飞。昌祚宫赐婚沛王,本是帝后大婚后最盛大的喜事,却办得仓促。为赶在年前入沛,还在半路的朝贺之使秋甚接了旨,匆匆入京。沛王飞鸽传书,册所赐宫女为美人,又在京中高价置办聘礼。
      鼓乐喧天,震耳欲聋。潆洄心里纷繁复杂,五味杂陈,连她自己都辨不分明。喜悦缓缓溢出,几乎掩盖了其他情感,她开始自责,那样的珍而重之,那样的未卜前路,为何自己没有愧疚和担忧?
      忽然手中滑入一件物什,入手冰凉,原是一只平安扣。“是蓝美人的心意。”兰蒂亦步亦趋。玉质一般,并非上佳,却也是珞玄压箱底的宝贝了。
      “沛王仁善,不会亏待于你。容太后慈厚,你可依傍于她。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写信给姑姑,姑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兰蒂的声音竟透出几分哽咽。
      “登车!”
      忽地,另一种乐声隐在喜乐中遥遥传来,沉厚哀恸,缥缈却清晰得直击心扉 —— 是宫里新谱的曲子。
      念奴娇。
      她站在马车上,几欲落泪。
      “美人,莫耽误了吉时。”
      她转过身,削瘦的背影在暗纹缠枝鸾凤锦袍的映衬下,坚毅,而无怆然。
      马车缓缓而动,轱辘的吱呀声掩过了乐声。一阵疾风将阴沉的天空吹蓝,几束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令骏马的皮毛泛出光泽。
      那是世间最美妙的景象。

      【卷一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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