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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谬取芳泽夜渡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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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小镇天蒙蒙亮就已有了动静。之匀被后院洗衣槌的击响,鸡鸭牛羊的叫声外加听不真切又不绝于耳的人声吵醒,睁眼看邱丛严还睡着,便想悄悄起来,稍一动就听:“怎么不多睡会儿?”
昨日他马背上颠伤筋骨,邱丛严虽给他捏松了,却还是免不了有些酸痛。
之匀道:“早起惯了,也睡不着。”
邱丛严便与他一齐穿衣梳洗。
之匀打开房门,正好见对门住宿的妇人端着早饭过来。妇人顺势看了他一眼,却突然涨红着脸快步走过去,进了屋“砰”地关上门。
之匀不解,问道:“我衣裳没穿好?还是头发没梳好?怎她见了我如见到鬼似的?”
邱丛严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小六昨夜又是笑又是叫又是把床板踢得满客栈都听得见,自然是被想歪了。但此刻若说给他听,他怕要羞得连走出去都不敢,只装着怪罪道:“你昨晚闹了别人睡觉,她自然不待见你。”
小六信以为真,道:“要不然我去赔个不是?”
邱丛严忙道:“现在赔罪也晚了,吃了饭我们也得赶紧上路。你只记着往后住店别这么闹腾就行。”
之匀道:“那是自然。”
仍是骑马上路,只这次邱丛严慢下许多,每行一个半个时辰便停下休息,之匀想说不用如此,奈何身子确实受不了再猛力颠簸,便也依着。
本说是天黑前就能到码头,却不想路上耽搁太久,待到了码头今日的渡船却已行走。
邱丛严便问码头调度的衙役,能不能将空着的船让他们包下一艘。
那衙役指着身后的船道:“今日空着的一艘已让人包了,最快三天后就有船。”
邱丛严乃是急小六之所急,生怕耽误了时日他见不到杨花。
之匀反宽慰道:“无妨,就是迟个三日也不碍事。若是真赶不上,我明年再看也一样,杨花又不只是今年有。”
邱丛严向边上那艘船看了眼,道:“那且去寻个住处。”
刚走了没几步,便听身后有人叫道:“公子!二位公子!”
停下脚步,那人跑上前来,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公子,我家小姐说,若两位不嫌弃,不如就到我们船上来,反正也有屋子可以安歇,互不打扰。”
邱丛严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之匀偷偷扯他衣袖:“人家闺阁女子,怎好上她们的船去,岂不毁人清誉。”
邱丛严道:“你还真当她是什么千金不成?今日唯有的那条船已被她们包下,却不立刻行走,只因朝廷有令,带罪之人与艺妓娼妇的船不得在白日起航,那个所谓的‘小姐’你说是个什么身份?”
之匀愕然:“那你适才怎不去借问搭船?”
邱丛严道:“她出口相邀那是她的客气,我们却绝无自己开口的道理。”见之匀不语,便道:“若是你觉得与她同行不妥,我便去推辞。”
“那倒不用,”之匀道:“既然答应了,人家又是一片好心……至多不理睬便是了。”
这船本是个富丽堂皇的船楼,然外面的点缀饰物均被取走,虽华丽却又显出一片光秃秃的颓丧。之匀悄问,邱丛严便告诉他,因是妓女包下的船,不许在外有什么装饰。
到了船上,小姑娘对船家道:“开船罢。”
小姑娘引他们上了二楼,道:“婢子叫蕊儿,二位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家小姐是这边儿这屋,二位便是那个屋子。”
船楼上的房间多狭窄,周转个身子都难,两人便到外头栏杆边,任风吹着倒也舒服。
之匀小声道:“这位‘小姐’却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
邱丛严笑道:“怎么,小六对女子有了兴致了?”
之匀瞪他一眼,道:“你胡扯什么,我只是不知青楼女子竟也能包下船来四处游走。”
邱丛严道:“进了青楼的女子多是签了卖身契,但也不是死契,老鸨只要年轻貌美的,年纪大了便让她们自己赎身从良。像这位包船的姑娘,便是已赎了身的。”
之匀睨着他:“你倒是知道得不少么。”
邱丛严捏住他脸颊道:“我说给你听,却不是让你拿来消遣我的。”
之匀忙改口道:“既然这位姑娘已赎身从良,为何还是以娼妓身份待她?”
“你当赎身就算把身子赎清白了么?一朝入泥潭却是被烙了印,想从良哪有这样容易?被什么好色荒淫的贵族看上,买去当个侍寝小妾之流已算是命好的。命差的只能攒些银子出去孤苦终老。再有便是这样,空挂了个自由身,到各地青楼妓馆卖艺卖笑坐坐场子。虽说是从良,绕了一圈仍是在这个行当里。”
之匀叹道:“身为女子,如此便是命薄得很了。”叹毕又道:“怎么你清楚得很?难不成邱老爷与勾栏行当竟有什么典故?”
邱丛严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干笑道:“出去办事做买卖,少不得要去那些个地方。”
“嗯嗯,正是如此。”之匀点头。
邱丛严笑骂道:“真是把你宠出魔来了,今天不好好治治你,往后还了得?!”说着,一手围着他腰,另一手绑住他两只手腕,作势就要将他扔到运河中去。
之匀道:“那日我得丛严兄教导,习了一个词儿,叫‘先斩后奏’,今日我也教你一个,‘恼羞成怒’,如何?”
“还耍贫?再说我真放手啦。”
之匀吃准他是闹着玩儿,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邱老爷宅心仁厚,我再不嚼您舌根啦。”
邱丛严哭笑不得,道:“罢罢罢,你就下去凉快罢。”真的便松了手。
之匀吓得大叫,眼看脚下不着力,大半个身子已落在栏杆外,邱丛严又一把将他拉回来。
本来待要问他:“还耍不耍贫了?”却觉唇上一片温香堵住,正是亲在了之匀右颊上。
曹之匀还未觉察过来,道:“以大欺小,好不害臊。”抬头看邱丛严神色古怪,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两人那样贴身而立,之匀不甚自在,别过脸去。
邱丛严痴望了许久,听得船侧有船工走动,才惊醒过来放开手。
他见之匀别着脸,也不说话,当他恼了,想劝又无话可劝,想说句什么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死活就是挤不出句像样的。
却不知,之匀僵着不动,实也是揣摩不透心里那点怪异。
邱丛严半夜搂着之匀睡觉时,也曾偷上一两个香。但也只是趁着之匀睡着,自己情动而已。如今这样莫名其妙得来的便宜,却弄得无比尴尬。便笑道:“让你耍贫,我竟忘记张嘴给你脸上咬一口,可见你没大没小遭报应了不是。”
之匀嘴唇微微一动,还是没出声。
“乌漆漆的,河上也看不见什么,回去睡罢。”
邱丛严不怕他恼怒,只怕他这样闷着不说话。自己也算商场上混了数年,要说察言观色度人心思,自认有些手段。可偏这种时候,对着小六,就是两眼一抹黑。
当晚,邱丛严未敢再搂着他睡,只是对着床顶出神。半夜,之匀脚冷,摸到他身旁,脑袋瓜钻进他怀里,自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睡得甜香。
邱苦笑着给他捂紧被子,“你大哥说我敌不过你,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次日醒来,两人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都当着没事儿人。
之匀未见过运河风貌,饭也不吃就奔出去看。
此河为人力所开,源自黔江,归于奉江。金城昌盛繁华,当归功于此河。
之匀问道:“这河可有名字?为何只是运河运河地喊?”
邱笑道:“这‘运’字不就是它的名字么。”
之匀笑说:“看来取名偷懒的还真不少,古有个别处居,祥山有个溪边亭,此处正好是运河。”
邱丛严又笑道:“偷懒也有偷懒的好处,这些名字取出来却是不俗。再比如你爹爹透个懒,芝云变之匀,不是成就了我们风华绝代的曹六公子?”
之匀见他又拿名字说笑,道:“那我不如现在就改个名儿……曹震天,你看如何?”
“那却来不及了,”邱丛严大笑道:“再说,要我震天震天地喊你,我怕恶心着自己。”
之匀道:“你白取了个‘丛严’的好名字,改名儿叫‘邱疯癫’却是正好。”
邱道:“能得六公子赐名,乃是邱某的荣幸。只是要委屈六公子唤我声‘疯癫兄’。”
之匀道:“往日里听大哥说,商人最是可恶,明明自己占了便宜,还要装着受了许多委屈,今日我算领教了。”
邱丛严道:“所谓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商场上均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老实巴交的都落不下什么好下场。况且,邱某改名叫疯癫原来也是占了便宜?”
之匀歪着头看他:“无商不奸……我只当你极亲近和蔼的,原来是我看错了?”
邱丛严失笑道:“我纵使再如何奸诈,于好友至亲也不过是个常人。”
他见之匀眼神狡诘,歪着头挑着眼,甚是招人,忍不住双手捧起他脸蛋道:“才出来没几日,嘴便练得这样尖利,让我瞧瞧脸皮厚了多少。”说罢,张嘴就要往他脸上咬去。
之匀又羞又急,双手在他胸前扑腾,顿时结巴道:“你你你……君子非非非礼勿勿勿……”
“嗯哼。”
邱丛严不悦转头,看蕊儿站在不远处,道:“什么事?”
蕊儿低着头道:“小姐邀二位过去用早点。”
之匀忙挣脱了。
邱丛严道:“我们在下面用便好,多谢你家小姐好意。”
蕊儿仍不慌不忙道:“小姐说,既然同船渡河,也算有缘,少不得结识一番。”
之匀便道:“我们原也该向她道声谢,待稍整理下便来。”
蕊儿一走,他便怪邱丛严道:“让你胡闹,叫个小姑娘看了笑话。”
邱丛严不以为然:“她侍候她家小姐进出那些个风月之地,只怕比这荒唐百倍的都见过。”
之匀默然,道:“她家小姐为娼,这侍候丫头又算个什么说法?”
“左右是家境穷困也被卖进青楼,她家主子赎身时连带着赎出来的罢了。”
“我看她年纪尚小,却不像风尘中的样子。”
“多半是个清倌,花大价钱赎的。她主子倒也是个仁义女子。”
之匀抿嘴笑道:“果然但凡青楼里的事儿,问你最是清楚不过。”
邱丛严笑道:“还不长记性?昨夜没把你扔进河,今日又皮痒了?”
之匀脸一红,撇下他独自走开,邱丛严笑着跟上。
船楼本不甚宽敞,所谓雅室也不过是中间僻出的能望见风景的一间小室。
之匀见主位空着,侧席上一个女人俯身行礼。
他正要还礼,邱丛严一把拉住他,走到主位上坐下后,才对那女子作了一揖。
“贱妾花名轻烟,蒙两位不弃愿与同船,甚是感激。”
之匀腹中好笑,明明是他们受了恩惠,怎地这话却反过来说。待得醒悟轻烟口中“不弃”,乃是不嫌弃她身份,是以如此恭顺谦卑,不由叹气。
邱丛严道:“轻烟姑娘客气了。在下邱丛严,这是舍弟邱丛桦,我们兄弟出来游玩,得遇姑娘施援,方是感激不尽。”
轻烟给他们倒茶端点心,道:“这是贱妾自己带来的茶点,船上饭菜简陋,不堪招待贵人。”
之匀见她太是客气,便想接过她手中茶壶。邱丛严看出他意图,道:“桦儿,帮我把那糖条夹一块来。”
之匀心想你又不喜甜食,要什么糖条。但他开口,便少不得去夹。
轻烟穿了一袭朱红罗裙,本该是极妖娆艳丽,偏生她不施脂粉,素着张脸,那衣裙反衬得她面无血色如重病缠身一般。
之匀口渴,一杯茶入肚,又伸手拿茶壶去倒。正好轻烟也要去取,两人手指之间便触碰了下。
之匀本想道声抱歉,不想轻烟居然站起来赔礼,让蕊儿拿了干净帕子来给他擦手,道:“轻烟不洁,污了公子。”
之匀愕然。
当朝风气开放,寻常人家的闺女只除了不能与男子共处一室,其余不得独自出门、不得与男子交谈之类的规矩多半弃去。要晓得普通人家都是凭一己之力劳作图温饱,就算是未出阁的女孩儿也是劳力,到底是生计要紧,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古礼便都废了。乡野山间有些人家,反将女子能不能干重活当作是选媳妇的条件。
若是皇族富家的千金,身份尊贵些的也有循古风,足不出户不见生人,以示自己清白纯洁。
然轻烟之流,乃是女子中身份最下等的娼妇,就是街上乞儿见到唾她一口唾沫,她也是不得还手的。
之匀见她处处卑顺,凡是自己触碰的必不让两人碰到。不小心倒茶时指甲划在之匀的杯盏上,便立刻让蕊儿拿去换掉。将糕点端过来时,也是拿帕子垫着手。无时不刻不是低着头垂着眼,话语中更是卑微至极。
之匀实在受不过她这样卑屈,猛然站起身来。
轻烟惊了一下,连忙垂手道:“不知公子要甚么?”
邱丛严道:“舍弟头一次坐船,竟是有些晕船症状,失礼了。”
轻烟躬身道:“贱妾有些醒脑清神的药油,抹在两太阳上极好,若公子不嫌弃……”
之匀道:“不必麻烦了!”自觉语气太冲,又轻声道:“我到外边儿吹吹风便好。”说罢离席而去。
邱丛严与轻烟道了声抱歉,追出来,道:“你这又是干甚么!”
曹之匀双手紧握,想叫嚷又怕让轻烟听见,咬牙切齿道:“这还是人么?她还活得像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