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下》麦片儿捞

5、北京西站

　　在二号线的地铁站里，我看到了小老虎站在角落里的身影，他独自一人东张西望，终于在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都冒出了精光，他还挥动着那只没受伤的胳膊，脸上都是激动的表情。

　　我们两个顺利的汇合，我气喘如牛，小老虎见到我一句话没说，直接伸手掏进我的□□里，在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拿走了地铁票，拉着我急忙忙的过了检票口。

　　直到我俩站在了开往北京西站的车厢内，脑袋里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好像这一切都太简单了，发生的都太顺利了，让人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两个竟然如此快速又没人察觉的逃了出来。
　　是的，我们成功逃跑了。

　　在坐上地铁的那一刻，我和小老虎都笑了起来，笑的眉眼眯起，笑的旁若无人，笑的周围的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就好像在判断我们两个没有家长带领的十几岁小孩是不是得了病。

　　但我还是忍不住要笑，他们越是看我们，我越是笑的开心，我喜欢周围人看我们的眼神，他们是探究的，是好奇的，再也不是我每次踏入地铁的车厢内，那些鄙夷的、烦躁的、厌恶的眼神了，就好像这一瞬间，我终于摆脱了那如芒刺背的枷锁，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乘坐地铁的乘客一样，我也可以抬头光明正大的看着观察着周围的人，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再不低人一等。

　　我们乘坐地铁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车厢内广播的声音说着到达北京西站的时候，我和小老虎激动兴奋又说不出话的神经线终于到达了一个峰值，我们两个像是两只小耗子一样率先蹿出了车门。

　　几个月前熟悉的景象又出现在了眼前，恍惚间又回忆起了刚刚来到北京时的心情，也是那么激动，也是那么兴奋，可与现在的心情又截然不同。

　　“蛋子，我们成功出来了！”

　　站在北京西站威严壮硕的大楼前，小老虎终于憋出了这一路的第一句话。

　　我看着顶上的牌子，使劲点点头。

　　小老虎又笑了起来，嘎嘎的声音和鸭子叫似的，他一下子就窜到了人最多的地方，我忙追了过去怕跟丢。

　　“你看见了吗，咱们得在这排队买票。”小老虎努了努嘴，好像非常懂的说道：“这个票分大人的和小孩的，咱俩就买两个小孩票，肯定还便宜。”

　　听到能便宜，我问他：“便宜多少钱？”

　　小老虎伸出唯一一只还能活动的手，掰着手指数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以我的角度来看，他就是低着头念着咒，掐指一算，抬头说道：“反正很多！”

　　我默默的没再说话，也明白了之前那些听听就可以了，不用往心里去。

　　“蛋子，你回家后想干嘛？”

　　“不知道。”

　　“我想回去继续念书。”

　　听了小老虎的话，我有点惊讶的看着他。

　　“念好了书，我要再来北京！”小老虎嘿嘿一笑：“考一个北京的学校，等以后老子发达了，就请你吃西餐！”

　　我看着他青紫的脸上傻乎乎的笑，点头说：“好。”

　　只是我那时候的心里，真的是有点佩服小老虎。

　　这几个月来在北京的生活，已经让我不想再回忆，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好像离开这里我就可以忘掉之前的一切，就可以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我就还是山村里的一个没文化没知识的野小孩，不敢奢想大都市的生活，长大后插秧种地娶媳妇，一辈子窝在那个小山村里，过平淡无奇的日子。

　　我内心的想法和小老虎的笑声形成了赤-裸-裸的对比，让我再一次认清了自己内心的胆小。

　　“你不害怕吗？”我没有忍住的问道：“如果回北京再被牛大叔他们抓过去怎么办？”

　　“我就再跑啊！总有他们抓不住我的时候，等我有了好多好多钱，他们就再也抓不住我！”

　　小老虎好像又联想到了什么画面，嘴巴都笑的咧开了花。

　　我看着他的表情沉默了。

　　小老虎就是这样，爱想一些我不敢想的事情，爱做一些我不敢做的事情，即便他现在满脸满身的青紫条子，还能笑的这么没心没肺，我心里隐隐升起一种感觉，我也想像他一样洒脱，像他一样大笑出声，我知道这不可能，有些事情注定从出生就定性了，可我还是，隐隐的羡慕和嫉妒着。

　　他一定是傻吧，我不禁这么想。

　　傻得无药可救，却让我心里对北京的厌恶豁然减少了很多。

　　队伍很快就排到了我们，小老虎笑的嘴巴还没合上，就回身仰头朝售票员喊道：“我要买两张小孩票！”

　　卖票阿姨明显愣住了，她俯下身子从透明窗口向下看去，终于瞧见了我和小老虎的身影，那头发梳的整齐的售票员眉毛都皱了起来，她问道：“你们俩小孩的家长呢？”

　　没等我们回答，她又朝我们身后的人群喊去：“这俩孩子家长在哪呢？家长过来买票！”

　　熙熙攘攘的人群丝毫反应都没有，我和小老虎突兀的站在那里，好像被人抛弃的小孩一样。

　　“我们没家长！”

　　小老虎使劲仰头说。

　　售票阿姨一脸惊疑，好像非常难以相信。

　　“我们有钱，我们要买票，去河北的火车票！”

　　小老虎继续说着，隔了好一会，那位售票员又朝着四周寻觅了一圈，发现好像真的没有家长过来，才重新坐在座椅上，正式开始考虑小老虎的话。

　　她调整好表情，眉头还是微微皱着的问道：“河北哪个地方？”

　　小老虎愣了，我也愣了。

　　我们俩互相看了看对方，第一次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内容，疑惑不解四个字完全写在脸上。

　　小老虎也有点虚了，声音都比刚刚小了很多：“就是河北。”

　　售票员眉头皱的又紧了些，她干脆站起身来，又朝着后面喊：“这俩孩子家长哪去了！再不过来买票就重新排队去，没时间在这耽误啊！”

　　我回头看去，身后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故意与我们隔开距离，然后伸手对着我和小老虎指点着，他们居高临下，神色各异的讨论着我们，好像我们就是没人要的小孩。

　　“我们爸妈不在这里，我们要回家，回河北，河北哪个地方都可以，你随便给我们两张票。”

　　我对着售票员不耐的脸说道，这句带着赌气的话语脱口而出。

　　是，我就是看不惯身后那些人，他们没资格指点我们，他们看我们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乞讨时地铁里那些乘客高傲的样子，用肢体语言把我们划分到了低人一等的位置，我就是要说，我和小老虎不再骗人钱财，就算这里没有爸妈在，我们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也有花钱买车票的资格。

　　只是我的话，好像有些激怒了售票员，她明显的朝我瞪了过来，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她嗤笑了一句说道：“随便给你们两张票？你们两个小孩子知道河北有多大吗，知道河北有多少个火车站吗，一百多个火车站点！我今天要是把票卖给你们，你们自己丢了自己不说，还去哪找爹妈？更何况你们连买火车票需要证件都不懂，真是小孩玩闹，从河北哪个村儿来的啊，也不看看地方，跑北京闹来了。”

　　她的一番话瞬间让我和小老虎无以反驳，我们确实不明白买火车票都需要什么，我们天真的以为只要兜里有那几十块钱，就可以去我们想去的地方了……我和小老虎同样的脸色茫然，小老虎的心情我猜不到，我只知道我已经感到非常紧张，两只手攥着衣服握成拳，脑袋里一直是售票员刚刚的那些话，尽管我再不愿意听，我也明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买不到票了。

　　这时售票员走出了她所在的售票台，嘴巴里还一直絮絮叨叨很是烦躁的说着，她走到我和小老虎面前说道：“跟我过来。”

　　“去哪？”

　　小老虎仍旧抬着茫然的脸问着。

　　售票员侧着身子，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的说道：“带你们找保安，他们会直接叫警察过来，让警察带你们两个回家。”说完她又好奇的打量了我们一下说道：“谁带你们来的北京？一个大人都没有吗？”

　　我和小老虎浑身一僵，自动忽略了售票员的问题，在听到警察两个字的时候，我们都惊了一下，而我手心里的汗更是越来越多，已经攥湿了衣角。

　　售票员见我们没有说话也并没有揪着问题不放，她步伐非常快，走的也很急，再加上周围嘈杂的人群，自然注意不到身后我和小老虎的举动，我们两个第一次这么有默契的同时对视，并且同时有了动作。

　　转身，提气，撒丫子就跑！

　　“——诶你们两个！”

　　售票员的叫声从身后传来，我和小老虎不管不顾，仗着人小体轻，眨眼间就穿梭在茫茫人群中，让那位售票员根本找不到踪影。

　　直到我们跑到不知是哪个角落，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回头张望的时候发现早就已经看不到买票站台了。

　　“她会不会叫了警察来抓我们？”

　　小老虎有些不确定的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两眼也慌乱的六神无主，顿时没了买票时硬气的神情，汗水流了一额头。

　　我摇摇头，缓了很久的气，想说话却发现跑的太快嘴巴都干的说不出什么。

　　“对对，肯定不会有警察抓我们的，我们一定不会坐牢。”小老虎状似安心的继续说着，可他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他仍然不敢确定。

　　我本想告诉他自己摇头是不知道的意思，可看他被吓到的模样，我没有解释。

　　“我们买不到票了。”

　　只是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仍旧开口艰涩的说了出来。

　　小老虎微愣，他用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瞪了我一下，那眼神好像在看傻瓜一样说道：“你个笨蛋，是被警察抓走坐牢严重还是回不了家严重啊？你忘了柳叔李婶他们怎么说的，如果警察知道了咱们是骗钱要饭的小孩，这辈子都要在监狱里过永远别想回家！那些警察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以前我奶奶也说过，小孩犯错被警察抓走没准还会被打死！”

　　我当然知道，小老虎说的这些我心里也很清楚，李婶早就警告过我们，如果被警察逮到，谁也没有好果子吃。警察在我们心里，已经是个类似魔鬼的化身。

　　可我还是觉得，离开北京比坐牢还重要。

　　只是此刻更重要的事情是——

　　“现在我们去哪？”

　　我看向小老虎，小老虎也看向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就在我以为小老虎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道：“我想回家。”

　　面对这句废话，我甚至懒得看他一眼。

　　“蛋子，我还是想回家。”

　　小老虎声音隐约有了丝不对劲，我抬眼看去，他青肿的脸有些扭曲，鼻头微红，话语间带着逐渐浓重的鼻音。

　　他无声的咧了咧嘴，半晌才说道：“我想回家见见我爸妈，还有我弟，我都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们了，你说咱们咋就不能回家了呢，有钱为啥不能回家呢？她不卖咱们票，不卖就不卖呗，还要叫警察，那警察能饶得了咱们吗，你说现在怎么办，回去柳叔那咱俩得被打死，这火车站也没人帮咱们……他们怎么这么狠心啊，怎么就不让咱回家啊……回不了家了……回不了家咱们去哪？”

　　我看着小老虎眼泪鼻涕横流，早已不是之前那副谈论读书梦想的模样，我才猛然发现，或许小老虎是脆弱的，比我更加脆弱的一个十一岁小孩，他的害怕、恐惧、茫然混合着哭声，让我心里佯装的轻松慢慢撤了下来，眼眶不争气的红了。

　　回家的梦崩溃了，小老虎也崩溃了，我们兜里揣着几十块钱，站在北京西站大楼下的某个角落，

　　我们不知道去哪，我们不知道还能去哪，硕大的北京城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监狱，把我们困在了这里。

　　小老虎的哭声，也淹没在了喧嚣的人潮中，再没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