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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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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寺外的草丛长期无人搭理,夏日天热,正是疯长的时候,漫漫的野草便长到了没过人膝。穆玄英藏于草丛中,望着前方围成一圈纹丝不动的南诏弩军微微喘息。
他已在此守了一天,南诏弩军每隔三个时辰换岗,除此之外毫无松懈。天龙寺地处并不险要,这数百弩军足以将天龙寺围得水泄不通,无论从何处都找不到漏洞出口。
然而他们有一个致命弱点。穆玄英握住剑刃插入泥土中的重剑剑柄,咬了咬下唇。南诏弩军的目的是“围”而非“杀”,也就是说,他们的首领在下令围寺之时,多半曾下过类似“若对方反抗也须抓活的”之类的命令,一旦有了这类命令,弩军便投鼠忌器。
夕阳下山,天边云层吞没了最后一丝光线。南诏弩军即刻便要换岗,穆玄英听着弩阵之中的响动,一闻人声,闪电般抽出重剑,将掩与草丛中的一根绳索劈断。
换岗的弩军前一批举着弓|弩向后退,后一批向前迈进,进退整齐划一,即使是换岗之时也很难出现可趁之机,然而——迎面竟有一人影飞掠而来,弩军顿时如临大敌,首领一声令下,数支弩|箭射出,分别钉入来人的双手双脚,那人一声都没吭,被弩|箭劲力击出数尺,仿佛死了一半软软倒下。
首领蹙眉,挥手命人前去查看。一名弩兵自觉出列,手持弓|弩慢慢走近,靠近那个被击中之“人”,却见其身上披了一层衣服,内里枯黄杂乱——是一包稻草。弩兵惊讶回头向首领喊道:“是个假人!”
首领一时愕然,尚未理清思路,却听空中轻响,有三个人影齐齐划过,持弩士兵平日操练习惯,此时不需号令便自动朝自己负责的区域射出弩|箭,首领吼道:“要活的!”弩兵们的自然反射比他喊得要快,他这句话堪堪喊出,那三个人影便又已中箭飘出。
首领无奈,分出三个弩兵前去查看,又是三个稻草人。
然而稻草人们没有给弩兵们喘息之机,查看稻草人的当口,又有四个齐刷刷向弩兵阵中划来。
弩兵们大为头痛,这要是真的稻草人便罢了,怕只怕其中会夹杂那么一个真人,因此弩|箭射出时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且所射部位均是手脚等不痛不痒的部位。人影倒地,四个弩兵出列查看,弩兵甲报告道:“还是假人!”弩兵乙高声道:“还是假人!”
弩兵丙沉默稍久,方闷声道:“是人——”
首领悚然一惊,大喝道:“带过来看看!”
只见弩兵丙架着一个垂着头的人过来,身上插了几支弩|箭,也不知是死是活。首领上前几步,此人脸上满是鲜血泥土,已看不清眉目,只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人,道:“是个年轻的?那不是枯荣大师……”
弩兵丙沉声道:“没错,是年轻的。”
“前一岗换下的兄弟先带他下去,找军医看看,勿必留活口。”
弩兵们齐齐应了声“是”,上来个人与弩兵丙一道架起那个受伤的年轻人,往军营撤去。
弩兵丙有气无力地走,脚步蹒跚一步一趔趄,身旁人皱眉道:“怎么了?”
弩兵丙哑着声音道:“大约是昨夜不慎坏了肚子,大哥等小弟一会儿,小弟先去方便。”“快去快回。”
弩兵丙起先还一瘸一拐地走,等出了同伴视线,登时脚下加快,边跑边解头盔,露出一张明朗的少年脸庞来,却不是穆玄英是谁?
他整个身体跑起来哐当作响,穿着明显比他大上许多的盔甲如同套了个沉重的渴,等跑得远了,方停下来,从盔甲里取出了重剑,费力将盔甲脱下,坐倒在地不断喘气。等喘息稍匀,穆玄英勉力坐起身来,用牙咬着撕开衣衫下摆,一支弩|箭刺入下腹,所幸入肉不深。他在草丛中埋伏了一天粒米未尽,加上狂奔一气,此时疲惫至极,咬牙将弩|箭拔出,头晕眼花地将伤口包扎好,方拄着重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他循着浩气营地方向走,还未走出多远,便见前方模模糊糊一个高大人影,待到走近了,那人身着却是南诏军士的战甲。
穆玄英虚弱地吐出一口气,将重剑藏于身后,只盼这个南诏兵认不出自己,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百姓放了。他屏息凝神,那南诏兵却直直地朝他走来。
穆玄英闭了闭眼,按了按下腹伤口,一阵剧痛使脑中清醒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重剑举起,向面前之人狠狠劈下。
那南诏兵却丝毫不惧,伸手将他重剑托住,仿佛想起了什么,将头盔顶起,露出一张穆玄英极为熟悉的脸来。
穆玄英此时已辨不出眼前景象是真是幻,轻声道:“师父……”喃喃,“就算是假的,死前能再见一面,也是好的……”说毕终于脱力,下腹伤口崩裂,昏晕过去。
唇间一阵清凉,穆玄英睁开眼,动了动身体,下腹的伤已不再灼烧般疼痛,想是敷了金创药重新包扎了。谢渊将他扶起来靠着背后大树,递过手中水袋。
“师父……”穆玄英眨了眨眼,“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谢渊将头盔取下放在一旁,道:“段俭魏率弩兵阵前来围营,僵持了两日,军师与我均猜测多半是因南诏王认为浩气盟手中握有大唐南诏两国交战的关键之物,生怕我们出去向唐军报信。营中虽有粮草一时不愁,但是敌情难辨,当真不知段俭魏要围我们多久,于是我便佯装已认出段俭魏藏身之处,随意找了个小兵射了一箭,要他出来谈。”
穆玄英“啊”了一声,道:“天龙寺也被围。”
谢渊点头道:“我想到了。浩气营被围得严严实实,想来段俭魏不会让你成为漏网之鱼。你失血多了,多喝些水。”
穆玄英抬起水袋灌了几口,笑道:“段俭魏是不是就干脆李代桃僵,让那中箭的小兵过来与你谈?”
谢渊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中颇为怜惜,道:“是……段俭魏也生怕我们会趁机将小兵拿下相胁,于是那小兵来到营口,只肯站在距离箭阵不到三尺之处,距我们极远。”
“军师同他瞎扯拖延时间,月弄痕便……去扎了数个假人。”
“噗——”穆玄英一大口水喷出来,呛得咳嗽不止,谢渊斥道:“如此不小心,身上还有伤。”
“咳咳咳,”穆玄英笑道,“这个,那个,师父,这件事你怪不得我,我实在忍不住,因为……这个,我从天龙寺弩阵中逃出,也是扎的假人。”
谢渊忍俊不禁,搂了搂他的肩,道:“只因段俭魏的弩阵旨在围困而非伤人,因此投鼠忌器……原本用真人前去扰乱箭阵也是可以的,但是弩|箭无眼,不能让盟中弟子前去冒险。此次小齐也立下不少功劳,他人小灵活,在箭阵前乱窜,引走弩兵视线,我得以暗地将那小兵拖入营中,换了他的盔甲……待我出去时,十数假人同时放出,段俭魏即便怀疑盔甲下已换了人,却也来不及了。”
“唔……”穆玄英还是忍不住笑,只是笑得容易扯痛下腹伤口,当下收敛了些许,忽地想起一事,慌忙握住了谢渊的手臂,“不对……这个方法,自己同假人一起飞出,定然要受些伤的,师父你……伤在了哪里?”
他声音微微发抖,在他心目中,谢渊是不败的,也从不受伤的神祇,然而此刻意识到师父定然受伤了,一时竟惶急无措,生怕伤得重了。
谢渊笑道:“无妨,在背上,小伤。”
穆玄英不由分说,坐直了上身,为他除了身上战甲,将他拨转过身,背上弩|箭已除,伤口简单地糊了一层药,血倒是止了,只是没有包扎。谢渊尴尬道:“背上包扎不了,便由它去罢。”
穆玄英脱了外衣,用牙咬开成长条,到他正面去,用长布条围过后背伤口。
“你给我买的新衣服,都给稻草人穿啦。”他手上动作,垂着头喃喃,“重剑……我也看到了。”
他虽已长成挺拔少年,同谢渊比起来身形仍是略显矮小,此时凑近了为他包扎伤口,几如被他抱在怀中坐着一般。他将长布条绕了几圈,停下了手,笑道:“师父曾说,天策出身之人,征战沙场,视如性命的有二,一者是马,二者是手中长|枪。师父生怕我活不过二十七岁,所以,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为我续。”
谢渊静了许久,方笑道:“那重剑你也许久未用了,怎么忽的仔细看起来。”
穆玄英手上加快速度将长布条扎好,皱了皱鼻子,微微抬头,包扎伤口的手势让二人的距离无比之近,他抬起脸来,鼻尖便与谢渊的相对,呼吸交错。穆玄英闭起眼睛,吸了口气,凑上去吻了他温热的唇。
谢渊笑容凝在脸上,未有反应,却也没有推开他。穆玄英喉头发出小兽般绝望的呜呜声,许久之后,感觉到谢渊慢慢地将他搂住,在胸口抱紧。那双记忆中从来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轻轻颤抖,让穆玄英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幼时在浩气盟彩虹下遇到的一只翠鸟,尾羽鲜亮而美丽,他设了个网将翠鸟抓住,然而司空叔叔说,这样的鸟养起来没多久便会死了,他养了翠鸟一天,第二天便打算放它走。放飞时,握着翠鸟的手微微颤抖,不舍得,却又害怕它真的死了。
他忽然懂了,师父对这个毫无预兆的吻,算不上回应的回应,是对无比珍爱无比宝贝的物事,想要却又怕伤害他而不敢要的心境。
许久之后唇分,两人相对着微微喘息,穆玄英若无其事道:“那……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谢渊呼吸稍匀,方道:“自然是直接去南诏皇宫,问问南诏王到底什么想法。”他转手从盔甲腰部取出个铁牌,道,“假装段俭魏亲兵回去报信,正好捡了这个。”
穆玄英呆了呆,挣扎着从他怀里站起来便往外跑。
“又要去做什么?小心伤口!”
“头——盔——被我丢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