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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部 寂静多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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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谢寒影在面包房里工作。正当他忙着将刚烘烤出来的吐司放进保温橱柜里时,门边的风铃声响了起来。他赶紧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抬起头笑道:“欢迎光临。”
定睛下,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提着公文包走到柜台前,态度沉稳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寒影,然后礼貌地问:“请问,您是谢先生吗?”
“我是。”寒影本来满面笑颜顿时拉下来,直觉告诉他事情不简单。
果然,只见那人满意地点头,继续说道:“我叫托比顿,是本地一位律师,今日代表我的委托人来和您商谈放弃面包房工作的事宜,他将为您提供丰厚的待遇,以换取您替他工作。”说着,他便从光可鉴人的皮包内抽出一份合同递给寒影。
才瞧见上面写着偌大的“乔克尔·西塞斯”,寒影立刻没有了看下去的耐心,冷冷地问托比顿:“这位乔克尔先生到底是何方高人?”
托比顿好象就在等他这句话,他才一问完,就很殷勤地接上回答:“我的委托人正是甘比诺家族第二顺位继承人。”
“腾”地一下子,无名火就这样从寒影的心里冒出来,直烧到他的脑中——这个混帐!以为自己救了他一次,便可以要挟他同流合污,做那见不得人的营生吗?
“对不起,您——请——回吧,我——拒——绝。”他从牙缝里硬是挤出这几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一般。
托比顿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但仍恭敬地问:“您不再考虑了吗?”
“不了!”
“既然如此,那谢先生就再慢慢权衡吧,明天我再来。”此人脸皮厚度好比中国的万里长城,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完全视做无物,径直交代完这番场面话后,便从容提包离去,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寒影两眼喷火地盯着托比顿渐渐远去的背,几乎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心中却是大惧:在纽约,甘比诺家族堪称无所不能,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只怕自己的家里是不会平静的了。
但自己又能如何呢?作为一个……偷渡移民的儿子,他在这个社会里始终是没有权利可言的,根本没有力量去抗衡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见招拆招,期望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这天晚上,寒影提早回家吃晚餐。他家里也是在皇后区,虽然屋子不大,不过是小高层公寓中的一间,但对于苦苦挣扎于美国社会的华人来说,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寒影才一进家门,就见到父母两人愁云惨淡地坐在沙发上。父亲手中叼着根七星——虽然他们家境并不算宽裕,可老烟枪是忍不住的,能有好烟抽自然还是舍得花大价钱。苍老的父亲一看是宝贝儿子回来,连忙站起身,勉笑道:“回来啦!饭已经做好,这就可以吃了。”
“怎么了?”寒影不是傻瓜,当然感觉到了压抑的气氛。
母亲也站起身,疲惫地说:“还是你爸爸和你说吧,我去乘饭。”然后便逃避似地进厨房准备碗筷了。
父亲嘴里含着烟,颤抖了一下,用力吸了口,缓缓吐出轻云,叹息道:“今天刚听说移民局准备突击彻查皇后区,抓到一个就送回去一个。”
寒影立刻沉默,总是清淡的笑脸沉了下去。
这是没有丝毫办法的,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死。
当初,爸爸在潮州开武馆开得好好的,但地方上突然兴起出国热,不论老的、小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巴望着能出去捞桶金。可爸妈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又没海外关系,怎么可能有机会出去?
于是他们动了歪脑筋,仗着家里的一点底子和开武馆赚的钱,联系上蛇头,把全部家当都摊上才辗转反侧到达美国,成为俗称的“黑色公民”。可到了美国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既不通语言、外国人对正儿八经学武术也没什么大兴趣。没有身份的他们不可能去大公司里找工作,只好一开始先在China Town的餐馆里洗盘子,稍微得了点钱后,便靠以前所学的针灸知识开了家推拿所。
但纽约的China Town里帮派关系错综复杂,利益互相勾结,哪容得下这新来的抢地盘?所以几天后两人就被连着行李一同轰了出来,狼狈地逃到皇后区来。
更为悲惨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在这时恰好又怀上了谢寒影。谢家世代香火不旺,就父亲一根独苗而已,如今竟有大喜,当然要小心呵护了。母亲顺理成章地呆在屋子里保胎,而父亲则在外面打拼。
可想而知这有多么困难——父亲是黑户口,没有文凭,没有外貌,年纪也已不小,能做的工作实在不多。如果不是在极端混乱庞大的纽约,哪怕是换到邻近的新泽西,大概也早被移民局盯上遣送回国了。这里虽能躲过一时,但没饭吃也迟早得饿死。
这是现实!没得你选择。
要养家糊口的爸爸只得去工地上搬砖头。可怜他本不是个做粗工的人,但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为之罢了。那段日子啊,听母亲说起来简直就是不堪回首,每天回家后父亲的手都是鲜血淋漓,皮和肉都粘在一块儿,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当母亲要生寒影时,生怕去了大医院被拆穿身份,只能去一家地下诊所待产。结果由于医疗条件差劲,保护不得当,医生又是三脚猫水平,因此虽把寒影生下来,却在忙乱中扯伤刚出生他的脚,以至严重损伤脚筋,一生走路都只能是瘸的了。
总之,作为偷渡移民的谢家一直挣扎于美国社会的边缘,连三等公民都算不上。后来经济条件虽好转起来,也开了推拿所,但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态仍时时刻刻存在他们心里。也因此寒影注定不可能去正规学校读书,只在类似于私塾的地方混了几年,然后就出来讨生活了。他现在很流利的英语完全是靠自己揣摩得来——因为他的父母至今仍停留在“How are you”的水平上。
寒影回想起往事,不禁打了个颤:他并不怨爸爸妈妈,也并不懊恼于自己的小学文化程度。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他始终坚信自己会有个相对美满的未来。所以他很努力地工作,希望能回报为自己付出一切的双亲。可每当记忆重来,他就觉得痛苦——他的生活似乎总是坎坷些,父母受的罪难道真的就要在这几天里全部变成无意义的吗?
“真是不知道移民局到底哪根筋搭错了?今天中午临时发布公告要彻查,害得我们完全措手不及。”父亲唠唠叨叨地抽着烟,忐忑不安地瞄着寒影的脸色,试图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免得他过于担心。
本有些恍惚的寒影听到这句话,猛地惊醒过来:突然?突然!这么说来是原来毫无征兆的了。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吧?!会不会和甘比诺家族的乔克尔有什么关系?
他顿时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给震惊了——若果真如此,那他们真可谓权利通天了;而自己显然也是价值不菲,让他们肯花这么多心思。他的脸色变得煞白,然后又迅速恢复正常,不动声色地安慰父亲几声,便恍若无事般吃饭去了。
次日,他笃定地步行到“麦琪糕点”,告诉霍夫自己要休假一日,但会先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朋友来了再走。霍夫有些疑惑地答应了,在他记忆里,谢寒影是从来不请假的。
在老板探究的目光下,寒影镇定自若地坐在玻璃边的休闲椅上,怔怔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