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狐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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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狐疑
夙素扛着剑转悠了半天，擎着剑追得整个林子鸡飞兔跳，可看着那些小动物无辜的眼睛，始终下不下手，最后采了些野果，委屈地抱着剑坐在树上含泪吃，吃一颗，念一句：“我好饿。”
“吵死了！”薛锐飘出来躺在对面树上，“天下竟有你这么笨的妖，留你有什么用？”
“吵死你喽！”夙素拿剑挡在身前，“我好饿好饿饿饿饿！”
“我瞅着你饿死，你饿死了我再吃了你。”薛锐冷嘲。
夙素赶紧抓了把果子塞嘴里，呲牙做个挑衅的鬼脸，谁知有个柿子太涩，她张嘴巴吐出去，成了小狐模样，用两爪抱树伏在树干上呕起来。怎能不怀念狐仙祠？隔三岔五有人送东西，还都是好吃的，尤其有美味的烤肉！想到这个，夙素的口水就哗哗地流。
薛锐别过脸，起身飘远，过了良久又飘回来：“吐完没有？”
夙素哼了一声，用爪子捂着嘴巴窃笑，偷了只鸡般得意洋洋。魂魄性喜阴冷，出没肮脏之地实属平常，不料薛锐做了鬼还有洁癖！
薛锐突然飞身而至，提起夙素便走。夙素两爪抓剑，一剑扫出。薛锐将手一放，夙素和剑一起摔下。那剑中途横起，将夙素载住，飘飘悠悠，宛如树叶一样落到了地上。
宝贝，真是宝贝！夙素惊喜万分，一屁股坐在剑鞘上，警惕地瞪着薛锐：你敢抢，我就咬你！
薛锐淡淡地望着夙素，抱臂胸前：“你怎么就不长脑子？”
这话很伤人！伤害了我玲珑可爱的狐狸心！夙素撅嘴：“欺负我你很高兴吗？”
“还好吧，反正看到你不揍你，我觉得浪费。”薛锐呲牙，虽然是鬼，透明的近乎无质，可他的牙还是那么细碎发亮，森冷可怖。
夙素记性不好，也不记仇，但并不表示她是好欺负的。她暗下决心：若有一天我法力够强，把你的魂魄钉在镜子里，取名“泠镜”，叫莲兮天天看着你！
“在肚子里骂我？”薛锐嗤笑，“有本事骂出来！”
“是我肚子叫，因为我饿！”夙素用爪子抓剑，可剑太沉，她就醉酒一般晃晃悠悠，宛如舞剑，累的她舌头都吐出来了，也没有变成人形。她轻叹一声：“你推荐的狐王，法术不够高，害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回原形。”
薛锐似笑非笑：“你可以拿剑自刎，之后你的元神就会出现，所谓的封印也会消失了，然后你可以和我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骗狐！夙素不以为然：“可是不可以亲莲兮抱莲兮了。”说着，斜着狐狸眼，窥探薛锐的反应。
“我刚刚不是照样把你提了起来？”薛锐哼了一声，依旧冷漠如昔。他打个响指，无数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目标明确，全砸向夙素脑袋。
夙素抱头鼠窜，却始终避不开，砸的她头晕眼花还耳聋耳鸣，晃悠着身子一看：鱼、蛙、蚌、虾、蟹、蚯蚓、老鼠……都是狐狸爱吃的，不过全是生的！
薛锐冷笑：“对不对你胃口？”
夙素累极，吐着舌头喘息，同时怨艾的目光瞪着薛锐：“你是讨厌莲兮，还是害怕莲兮？是不是讨厌被人喜欢被人爱，偏要孤苦伶仃当个游魂野鬼人人厌憎你才高兴？”
薛锐良久不言，他抬起眼，那原本黑暗深邃的眸子，突然泛出一丝可怕的绿光。他定定地瞪着夙素。
夙素打了一个冷战，突然觉得害怕，竟不禁地发起抖来。她不畏鬼神，除死之外，所畏不多，因为她根本不大明白什么是怕，可现在她怕了，不是怕死，是怕比死更可怕的东西，那居然是薛锐的双眼，那双深邃而空洞，冷漠而无神的泛着绿光的黑色眼睛。
恶魔苏醒……难道薛锐就是恶魔？夙素退后，她的预感喜欢偶然一闪，即便有预见性也都因为印象的微弱或是记忆的寡淡而失去警觉性。虽然薛锐对她又打又骂又欺负，但她并没有往心头记，因为她对薛锐引导他找到胡清寒而得以变身心存感激。
薛锐眼珠一转，奇异的眸色便被密长的睫毛覆盖：“看在你辛苦取悦我的份上，我提醒你：那些恶灵，正在四下觅食。”说罢，他“咻”一声，消失了。
夙素抬起头，林深树密，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来，还有些刺目，明明是白天，怎么还见到薛锐？他新死不久，居然可以吞食恶灵，还可以抓住她，而且法术精湛，体内有那么寒冷的阴气，还有，他那双眼睛……
恶灵觅食……那恐怖的情形，见一次就够了——被瞬间蚕食，尸骨无存，连魂魄都不会留下！因为魂魄极阴，会迅速被恶灵同化，成为恶灵的一部分。
这个警告，是针对她的吧？夙素打个冷战，虽多了把剑护体，可她除了结冰外什么都不会！她趴在地上，等自己变身成人，然后对着宝剑念叨：以后我叫你龙一剑，记得保佑我，不保佑我的话，我就用你挖坟砍柴做窝。
龙一剑没有说不保佑夙素，夙素还是拿龙一剑砍柴做窝了，而且做的是个大窝。她找到个山洞，从山洞外面又找个废弃的兔子窝，然后她开始动工。她计划变成人形就住山洞，还原成狐狸，就藏到兔子窝，方便逃逸。狡兔三窟，她的狐狸窝，一共六个出口。
在人间转了一圈，夙素学会了使用银两，于是从空墓里拿点出来，然后优哉游哉地去集市买东西。
听说附近有妖魔作怪，将人生生吃下，只余骨架。另外还有件大事，老皇帝驾崩，将帝位传给了谛迦的哥哥书呆子谛嵘，而谛迦据说就要和莲兮成亲了。
谛迦和莲兮要成亲！只是做个窝的功夫，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夙素突然有些烦闷，走进客店点了一只烧鸡，一只烤鸭，还有一坛酒。
鸡鸭拿起来就撕，酒抱回去再喝。夙素可不想喝多了酒，露出狐狸尾巴。
正吃的好像饿了八百年，手上脸上全是油的时候，梅老走了过来。
夙素不好意思地笑。
“找你很多天。”
“帮你找妲姬，我有啊，谛迦，他没有发布告示？”
“我又梦到她，她说她已经转生……”梅老坐到夙素对面满腹疑问看着她：这个率性纯真的小丫头，到底是不是传说中法力无边的狐仙公主绛紫。
夙素被看的发毛，她放下肉大方地喊：“小二，再拿一只烤鸭，一只烧鸡。”
“我吃过了，还有我不吃肉。”梅老面露愧色。他找夙素，可不是蹭饭的，而是有很多事要问，很多话要说。
夙素嘿嘿一笑：“既然她已经转生了，你就不用为她担心，自然就不用找绛紫公主了吧。”
“可是我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梅老若有所思，“公主，你说做梦做的准么？”这漫长的无涯的生命里，每每入睡，都会遇到泪眼迷离的妲姬，不厌其烦要他找寻绛紫，要他帮她转生。可那个默默的老婆子，却百般阻挠，仿佛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事。待他找到狐仙祠，却眼见塑像下，飞出漫天的劫灰，和嗜血的恶灵。然后他又恰好遇到，和狐仙塑像酷似的夙素。
夙素想了半天：“顺其自然吧，很多事情没有办法改变。”就如同她做梦，醒来总是想不起，可恍惚又觉得，那些是不该忘记的深刻往昔。
“可我总觉得，如果我不去狐仙祠，那些恶灵就不会逃出来。”梅老叹口气。
“适逢其巧，谁也不用自责。”夙素一想起来就头疼。要怪就怪那个薛锐，可真会闯祸，害的她还得到处找吃的。
“可是怎么办？那些恶灵，四下为祸，害死了很多人。”梅老无法释怀。
夙素叹口气：“各尽所能吧。”
梅老见夙素吃的不亦乐乎，没心没肺，忍不住说道：“听说莲兮不愿出嫁，闹着出家和……”他做自刎状。
夙素惊讶地到嘴的肉都掉下来了，随即从桌上拣起塞嘴巴里：“你应该找谛迦。”说完，三下两下往嘴里塞了很多肉，呜呜地咬着，食不知味。没有认识几个人类，就多了这么多的烦心事。现在她多少有些理解梅老，他在人群里生活那么多年，认识那么多人，知道那么多人的愿望，若要一一实现，够忙几百年。虽然她帮人是为了贡品，可几百年来帮了不少人，知道帮人有多难。
“当初洪丞相说谛迦应该迎娶这国的公主，那国的郡主，那些公主郡主都千方百计地设法嫁给谛迦，谛迦一时激愤，便将聘礼下到丞相府，丞相自然求之不得，可莲兮……”梅老叹了口气，“你走之后，谛迦便去商议婚期，还说非莲兮不娶。”莲兮和谛迦，该是她关心的吧。
“那你去劝解莲兮啊，你就说若她自杀，谛迦会杀了她全家。”夙素嘿嘿奸笑。
梅老拍腿一下：“我就说嘛，到底你聪明，还是你去劝吧。”
我怎么好劝？夙素低着头：“谛迦和莲兮，难道不般配吗？”
梅老哑然，若论身世相貌，倒也般配，总好过人和妖。
夙素提起酒坛抱在怀里，两只手都提着大包熟肉:“谁错谁受着，种什么因有什么果，以后不后悔就行。我回家去！老爹，你保重。”说完转身就要走。
瘦瘦的背影，拿了那么重的东西，腰却挺的那么直。梅老很觉辛酸，上前去抢那两大包肉：“我送你。”
夙素闪到一旁，露齿而笑：“你想吃肉了？”
梅老知道夙素不愿他跟随，便从怀里取出两只丝帕绑在一起，将夙素那两包肉绑起来，挂在夙素肩上：“乖，保重。”
又一个喜欢叫人乖的，不过夙素十分受用，她冲梅老做个大大的笑脸，转身离去。
未行百步，天地突然就变了颜色，大片黑色罩住天空，接着向地面压下来。那是个硕大的，水样黏稠的绿色物体，竟是骷髅形状！那怪物张了大口，大片大片绿色粘液落下，滴到地上。夙素连忙放下酒坛，抽出宝剑，躲到屋檐下。那怪物淌着黏汁飞向夙素，夙素抱起酒坛子泼出，同时宝剑扬出，使出化冰术，竟然不成功，原来酒兴稍烈，难以化冰，可酒水泼到那绿色骷髅身上，将那怪物吓跑。夙素稍稍平静，立到路边水井边，抱起一桶井水，化做冰剑，向那怪物刺去。谁知冰剑入体，那怪物行若无事，咬住路上一个行人，一口吸下，那人便成了一具骷髅。吃罢，又继续向前飘移，竟突然飘入酒肆！
恶灵性属寒阴，冰剑一点用处也无！夙素气急，突然想到梅老还在酒肆，连忙奔过去。
这时从楼上跃下一个纤瘦高颀的身影，手持火把，落在夙素身前，几步迈入酒肆，极其矫健敏捷。
那是谛迦！夙素认得谛迦背影，微微迟疑，跟着潜入。
谛迦拿着火把，向那绿骷髅烧去。夙素闪到前面，一把抢过火把，刺向那骷髅的脑袋，然后将谛迦一拨：“去找梅老！”
那骷髅突然一闪不见。夙素四下打量，屋内一片狼藉，人都躲在桌下。谛迦正在屋内巡视。
梅老老成了精，会躲在哪里？夙素闪入厨房，却见梅老躺在地上，那骷髅正吸吮血肉！这时腿部已见白骨，正要吸到内脏！
“老爹！”夙素将火把刺出，骷髅一闪，夙素扑上前将抓住那骷髅向下一压，往火膛送入。谛迦拿起油碗泼入火中，火焰突然涨高，呈现恐怖的蓝绿，同时涌出一股恶臭。
夙素抱起梅老，梅老胸腹以下，已是白骨嶙峋，身畔绿汁流淌，上身已是绿色，连白骨都泛着青绿。
梅老倒在笑：“我终于要离开了，那些事情，不能放下的，也该放下了。”
夙素流泪：“老爹，你不要走，不然我会想你，我怕做梦也梦不到你。”
“送我一程吧，那边还有个老妖婆等我，”梅老依旧笑着，“还有，这几日我梦见妲姬对我说，她已经转生。可是我总觉得不对，我的女儿不是那样的笑，笑的那么嚣张骄横。她不像我的妲姬，她可能也是恶灵！因为是她指引我去迁走狐仙塑像！”说话间，那墨绿黏液已经漫到心脏，眼看心脏已被绿汁浸泡。
谛迦眼望炉火，伸手夺过夙素宝剑，面色如水：“我来。”
“不要！”夙素挡住谛迦。
梅老又是一笑，上身血肉已被腐蚀殆尽。那张脸微微一转之后，全身已是一个只剩脑浆的骨架。突然，那骨架立起，谛迦一剑砍出，将那骨架拦腰斩断，送入了炉火。
蓝色的火焰漫延出来，半个房间，都开始着火。不过这时的烟火中，隐隐透出了一股梅花香气。
香气氤氲，烈焰滚滚，适才还在和她说话的，活了几百年的人，就这样不见了。夙素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窗户一个黑影闪过，突然穿过烈火扑了过来。
谛迦扬剑劈下，夙素眼疾手快，扶住谛迦的手：“是玄狐！”
那玄狐落在地下，哀恸地望着烈火，身上满是血迹，看来受伤不轻。
“它是妖怪！”谛迦皱起眉，看到夙素满脸是泪，面色不觉柔和下来，反手将剑递到夙素手中。
那日玄狐从火场出来，而它又擅长纵火，难道与那个老夫人有关系？夙素插剑入鞘，俯身用力抱起玄狐，低头就要走。
谛迦抓住夙素肩膀：“你好狠心。”
夙素抬起头：谛迦的脸被熏得鼻尖和眉心都成了黑的。那黝黑的眼仁，深不见底，可眼睛却如秋水一般清澈。这是个，妖精一般动人的人类男子！
“你若就此走了，我就娶了莲兮，冷落她一生一世。”
“害人终害已，你自求多福。”夙素低头抚摸玄狐的皮毛。玄狐闭上眼，眼角一滴泪水。落在地下。
谛迦弯腰将夙素连同玄狐一起抱住，脸上依旧是那柔和可爱清澈的笑。
夙素一愕：“我打你噢！”
“我亲你。”谛迦含笑俯身。
“我咬你!”夙素做恶狠狠状。
谛迦一愣，低下声音，眼睛弯成新月，轻轻地吐气：“我要你……”
“我不要你！”夙素拉过谛迦的胳膊，一口咬下。
谛迦剧痛，手一松，夙素的牙齿，撕下谛迦一片衣服，紧接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谛迦连忙将她扶住。
夙素将谛迦一推，从谛迦怀中逃出，抱着玄狐从旁边窗户跳了出去。
谛迦撞到木架，木架上瓶瓶罐罐纷纷砸下来，他手忙脚乱的遮挡，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奔到窗前，不由分说飞身而落，四下一看，长街狼藉，远处一个黑衣男子孤单的身影，拖沓地向远处走去，而夙素早已芳影无踪。他摸着青紫的额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原来夙素掉下楼落地就变成了小狐狸，而玄狐摔到了一旁。那把龙一剑，依旧挂在夙素身上，差点把她挑起来。
夙素热得有些气喘。她吸了吸鼻子，用爪子擦了擦眼睛：都是谛迦，闹什么闹，玄狐还受伤呢！
玄狐伤在背脊，还有腿上。
夙素无策，只好舔舐玄狐伤口。若她是个人，可以抱玄狐清皓去药铺，现在是小狐狸！总不能见死不救。好在长街无人，不会注意两只狐狸。
玄狐睁开眼，突然起身化成人形。他身上血迹斑斑，那身大氅就像被人啃过一样，全是洞。他捧起夙素，对着夙素勉强一笑，将夙素塞入衣襟，然后拖着夙素的长剑，缓缓地，缓缓地向远处走去。
玄狐清皓的眼神，是死寂一般地落寞，让夙素想起兔死狐悲的成语，那样刻骨悲伤，因为，梅老？！
想老梅老，夙素就难过。她还不曾帮梅老找到妲姬，不曾好好听梅老谈及千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告诉梅老她是一尾小狐狸，并不是梅老要找的狐仙公主绛紫。
死，并不像有些人说的，是新的开始，有几个人能万幸的带着强烈的怨念以魂魄的模样苟活？那样阴惨的状态，既不是生，也不是死，是夹在生和死之间，死生两难。怕是只有薛锐那样才可以做个逍遥而可怕的鬼。
夙素从清皓怀中探出脑袋，看四下无人：“去哪里？”
清皓不答，依旧哭丧着脸，垂头丧气地向前走。
“男女授受不亲。”夙素从清皓的怀里跳出，这是以彼之道，还置彼身。
清皓低头看了她一眼，眼见夙素变成人形。他撇了撇嘴，懒洋洋地说：“四下没有男女，你我都是狐狸。”
“要不是我，你这只臭狐狸就成死狐狸了，”夙素立起身，“伤好些没有?被什么咬成这样？老虎？还是你老婆？”
清皓听到“老婆”二字，突然眼眶盈满眼泪，转身向前走去。
他被老婆咬，都咬哭了？夙素抓抓脑袋，紧紧跟上，突然一个念头转过：“你说男女授受不亲，难道你喜欢男人？”
清皓回过头瞪夙素，夙素向后退，随即不示弱地瞪回去。两对狐狸眼，看谁目光最凌厉。最终夙素败阵，将头一扬：你不说话，说明你就是喜欢男人。
“意湄，是我老婆。她的转生，就是梅……原来你没有看出来，我就是梅所说的老妖婆，”清皓叹口气，“老天就是喜欢作弄人，有时候，自己都不得不捉弄自己。”
夙素的眼睛差点脱眶而出：“你是老妖婆！”那个看上去柔弱，却很高大的，缄默的老夫人……夙素打了个冷战。眼前的狐王清皓，看上去很清爽洒脱的男子，阳光似的感觉，他居然甘愿扮演一个委屈的老夫人！而且这一扮，就演了几百年！
清皓又给夙素一个白眼：“造个分身罢了，我元神是和薛锐打架的时候才从火狱出来的，不然更加打不过。”
分身？夙素不解。
“将元神分成几份，寄居在人类的躯体里。元神之间，还可以彼此呼应，”清皓又叹了口气，“你看到的老妖婆，就是我的分身。我在火狱之中不得脱身，只好用分身来照顾她。那时候打不过薛锐，差点被消灭元神，不得已才从火狱中逃了出来。”
打不过薛锐，好意思讲。夙素吐吐舌尖。
“我和胡清寒都被绛紫封印。我挣扎出火狱，已经耗尽了这几百年的功力，法力也变得不再完全，就连捕杀那些恶灵，都会搞得伤痕累累。意湄的灵气本来就微弱，否则她不会转身为男身，而且只是长生，而经此一变，恐怕尽数耗尽……我恐怕再也找不到她了……”
清皓没有回头，夙素看不到他的表情。本来诡异的事件，他说来却平淡无奇，内中不晓得有多少伏笔一带而过：两大狐王为什么被封印？
“为王位。你不觉得，只能有一个狐王？”清皓淡淡地回应。总不能说，是为了绛紫——清寒怀疑绛紫害死雪白，要杀绛紫，而他，又怎能让绛紫被杀？
你怎么知道我的问题？夙素惊讶：“你会读心？”
“没有，我猜的。我的法力比你好不到哪里。我想清寒也应如此。而那个薛锐，他不是普通人。”
“他是死人。”夙素诡笑。可一个枉死之鬼，居然有那么强的法力，这一切都太诡异。
一千年前，两大狐王为王位大打出手，狐仙公主绛紫出手将两大狐王封印，并镇压无数恶灵。那么绛紫哪里去了？夙素脑袋里冒出了无数疑问。自从她可以变身之后，力气大了，脑袋好像也灵光了很多。以前提不起一把剑，现在连玄狐这么重，都可以抱起来，而且她开始记住那些梦。
“苏护自然是我分身。妲姬……妲己是个意外……这些你不用明白。不过你可以想像，那是个群魔乱舞，可以为所欲为的混乱时代。只要不违抗所谓的天意，运用一己之力，可以得到很多想得到的东西。只要够强，杀戮和重生，都很容易。所以所谓的神，更加轻易地以任何名义篡改生命轨迹，而他们所谓的天道，还非常不完全。清寒经常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清皓突然停口。
夙素摇头：“不明白，你再说啊。”
“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讲。我都差不多忘记了，连当初意湄的样子，都已经模糊到难以勾勒。回忆的感觉，就像看了本感人的书，放下太久了，当初的感动和心痛，都已淡漠。”
那是一场伤心的过往。他与意湄和两人之力创造的转生，却被其婳破坏，他再也不晓得，他所爱的绛紫，身在何方……那些千年旧事，已模糊地只留下淡淡的影子，可伤心绝望的凄楚，依旧清晰如昔……
夙素狡黠地笑：“你要想哭就哭吧，我陪你哭。”她是地月族，大不了变些水气出来当眼泪。
“玄天族的人，是没有眼泪的。”清皓笑了起来。他是司火的精灵，泪水无法在体内聚集。
“过去的事，虽能影响现在，可命运，把握自己手中的更多一些。何况都过去那么久了，又无法改变，全忘了吧，”劝别人也是劝自己，所以夙素选择忘记，“还是说说现在，你准备做什么？”
清皓深吸口气：“杀恶灵，还有，活着。”
活着是理所应当的事，拿出来提，搞得那么郑重其事，倒像原本不想活了一样。难道这么洒脱的人，也想过死？活了几千年，依旧年轻英俊，这是多少生灵梦寐以求的事，还有什么不满意？对啊，不够快乐。不快乐是自己的缘故，这怨不得别人吧。夙素将袖子一甩：“你们啊，全都看不开。”
“噢？”清皓终于回过头，洗耳恭听。
快乐真是那么奢侈么？夙素懒得解释，她四下张望，突然眼睛一亮：鹌鹑蛋！一个，两个，三个……哇，六个！好久没有吃美味的鸟蛋了。她满口哈喇子，摩拳擦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小心！”清皓抱臂胸前，“陷……”陷阱两字还没有说完，夙素闻声警觉跳起，却“咻”一声，被半途一条绳子绑住腿吊了起来。
清皓无奈地摇摇头：“这几百年，你怎么活下来的？”
“你怎么和薛锐口吻一样？明明是你陷害我，说有陷阱，不然我才不会跳起来！”夙素说完，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小狐狸，那绳圈一松，她落下来，“噗通”一声，掉入陷阱。
清皓伸手捞住夙素尾巴，将她提了出来：“若有一天你出现在某个人类的脖子上，我一点儿都不会诧异。”
“若有一天你被恶灵追着叫婆婆，我也不会诧异。”夙素针锋相对。她晃晃身子，尖嘴咬住清皓皮带，然后三下两下爬到清皓肩膀，长尾巴一甩，打在清皓脑袋上：“你教我法术！我要学纵火术，烧死那些恶灵。”
纵火术？清皓眉头皱了起来：“是御火术！”
“反正我要学放火！”夙素志向远大，“怕火的，我就用冰冻它，怕冻的，我就用火烧它！”
“劫色的，你把钱给它，劫钱的，你把色给它，要是劫钱劫色的，你怎么办？”
夙素哈哈大笑：“我就把你给他！”
“聪明如你，”清皓哼了一声，“劫你的色你的财，你可以喜欢他！那么你让我教你玄天法术，我就把地月心法教你吧。”
“能杀恶灵么？”夙素连忙问。
“杀它们干嘛，学会地月心法，你可以吃了它。”
夙素想吐，那写恶灵，个个恶心之极，几乎没有脑子，就晓得吃吃吃，凡是肉都吃，像一个个蛆虫，她才不要学薛锐，吞食那些恶心的恶灵！
清皓从肩膀上抓住夙素看。他是人形，夙素还是狐状，不如比人对人，狐对狐直接，可是似乎安全些。他黑色的眸子，缓缓变浅，成了绚烂的紫，本来乌黑的头发成了紫色，被撕咬的玄衣大氅突然恢复原状，如被光华笼罩，遍体生光，却剔透如黑水晶——他是如此阳光般耀眼，却又深刻的收敛，最适合他的颜色是明紫，宁静里无尽的深远，忧伤又高贵。
夙素摇来摇去的尾巴，突然竖起，像见到黑狗般惊悸：“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这是狐狸精勾搭男人的词。”清皓闭上眼，再睁开，已经是黑珍珠样的眸色。
你的模样，好像绛紫，而绛紫又很像上古时龙神所爱的上媛……你们的容貌，那么相似。可是你不是绛紫，绛紫再也不会回来了……死去的人，再生之时，已是不同的思想与样貌，即便龙神都无法辨认，因为，从来都没有重生，所谓重生，就是一次死去。而每一次的死，都是永远的消亡。
“我好像想到点儿什么。”夙素若有所思，适才清皓变身的一刹那，她似乎见到了几张脸，然而那念头一闪而逝，她没有抓住，自然也就忘了。
清皓笑了一声，将夙素放在肩头，又忍不住轻轻地吁了口气。
“我常常做一个梦，”夙素苦恼地说道，“梦里有人，像你这样看着我。他命令我，让我不要死。不然他会恨，恨天恨地恨生也恨死。”
清皓一惊：“那是清寒，清寒的口气。你怎么会梦到他？他被封印在雪山顶上，难道脱身了？”
“清寒？他醒了！那个薛锐，把我甩来甩去，甩去一个地方，冷的很，然后我见到一个巨大的白狐，是冰蓝的眸子。是他让我变成人的样子。”夙素边辛苦地回想边说。
“这是清寒！”清皓扬袖，用火焰做出一个幻像。火焰中，一个银白长发，冰蓝眸子的男子，一脸的冷漠与忧伤。他将袖一放，幻像随即消失。
夙素狂流口水：“真好看啊，就是他噢！”晃动清皓袖子：“我还要看嘛，没有看够！”上次被这清寒狐王欺负，这次要好好垂涎一番才能安慰。
清皓叹了口气。
千年的孤寂，可我始终愿意，在离你最近和最远的地方，默默地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