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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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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8年平安夜·格里尼治
我是安妮——安妮·波林,波林家的女孩。我活在当下,在格林尼治静谧的城堡中,我写着这封信。这是封即将随着平安夜钟声被埋入冬青树下的信,收信人也许是未来的我,也许是还未出世的女儿,但更多的可能这封信会随时间累积,成为一团模糊不清的尘埃。也许明日,我就会将这封信遗忘。毕竟,我是个只在乎现在的人,将来对我来说,是无法猜透的谜。
1528年的平安夜,世界一片清冷的白。光秃秃的树像是失去宝石的银质耳环,荒芜的土地亦如我的心。松软的雪不知不觉间在地上结成坚硬的冰,母亲曾告诉我,圣诞之后,上帝将唤醒温暖的风,带来万物生长。似乎主宰自然与世事的上帝并未注意到圣诞节的意义,这个冬天冰冷如地狱冻结。
整整四日,我们在城堡中庆祝圣诞到来,弥撒、舞会以及花样繁多的晚餐,我甚至可以嗅到残留在发尾的甜蜜月桂树香气。作为一年一度最重要的节日,我被要求参加几乎所有的庆典。国王给予我无法形容的特权待遇,就好像英格兰有两个皇后,一个律法意义上的皇后,一个住在亨利·都铎心中的皇后。西班牙的凯瑟琳被禁止参加一切皇室活动,她的权力,落到我的掌心。
即使我被宫廷侍臣与贵族们拥簇奉承着,我仍感到孤独如影随形。像是有两个我,一个与他们周旋谈天,一个安静站在角落。我喜欢跳舞,光洁的长颈与轻盈的舞步令我收获了无数赞美。在他人看来,我像是活泼的十七岁少女,而非已二十八岁的皇后侍女,更不会有人,察觉到我的孤独。
曾经,孤独短暂地远离过我,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亨利·珀西。与大部分年轻女孩的白日梦相似,我想要嫁给与之相爱的珀西,我想要成为他的妻子,成为一群孩子的母亲。在这个晴日与暴雨为孪生兄弟的英格兰,我的美梦终结于红衣主教托马斯·沃西之手。一朵娇小的红玫瑰还未发芽,便被沃西残忍蹂躏脚下。因为沃西,我再也不会是那个对未来满怀憧憬与希望、无所顾忌的小女孩。沃西曾冷漠评价我是幼稚傻得可怜的女孩,不懂什么是真实的人生,只会抱着天真的想象。
也许沃西说对一点,我曾是个傻得可怜的女孩,轻信着珀西的山盟海誓,他那些温柔如水的诗造就了他脆弱的脊梁。在被沃西明确表示拒绝我和珀西的订婚之后,珀西像是一只小小吱吱叫的老鼠,头也不回跑去他父亲的城堡。
我,安妮·波林,波林家的女孩,只收获了耻辱与痛苦。盲目的爱情将我和珀西最脆弱的部分呈现给敌人,被鞭打被刺穿只能怪我们自身。现如今,珀西娶了特贝特家的玛丽,他并不满意这桩婚姻。与新娘的敌视,令珀西陷入黑暗无边的洞穴,他找不到出口。而我,再也不再是指引他的微光,我们都被现实打磨成我们憎恶的样子。也许,当我们年华老去,伤口愈合,再见珀西,我会感谢他,感谢他与我分享的心动与爱情。珀西不知道,因为他,我眼中的世界曾充满色彩,那般绚丽,那般璀璨,那些色彩从未离去,它们一直被我珍藏在某个上了锁的房间。
当珀西成为他人的丈夫,我——安妮·波林,既不是什么人的妻子,也不是什么人的母亲。我与世界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纽带。我就像是一只宠物,用尽全力取悦主人。如果国王抛弃我,不会有任何男人敢对我伸出手,等待我的命运正如同被丢入狼窝的绵羊。即便是我的家人,我的父亲与兄弟姐妹,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关上那扇名为家的大门。
当国王主动与我攀谈甚至是调情的时候,众人认为我只不过是下一个命运已定的情妇,若不是凯瑟琳无法为国王生出王子,我想,我的名字会同那些曾被国王迷恋一时的贵族小姐们一样,无声无息飞散在风中。但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情妇,即便那人的名字是亨利·都铎。同样,为得到合法继承人的国王,也无法接受我成为他的情妇。一瞬间,我和都铎捆绑在一起,像是赶夜路的陌生人,迎着静谧与恐怖,无声并肩而行。
除继承人因素之外,亨利·都铎爱上了我,他无法对我放手。这爱与我曾从珀西唇尖获取的不同,我是亨利最渴望拥有但却无法获得的存在。关于他爱我的认知,我是从陪伴他打猎的经验中得出的。国王喜欢追逐猎物,越是难以捕获的动物越能激起他追逐的欲望。我同样清楚知道,被捕获猎物的命运。
亨利·都铎爱着我,我不能说这爱只是昙花一现,但无人,包括我的父亲,也不曾奢望国王的爱情会天长地久。国王总是写情信给我,信的末尾,他会注上一句‘在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安妮·波林’,有时我很好奇,他是不是也写过相同的信给凯瑟琳。
凯瑟琳失宠后郁郁寡欢,身染重病,她的出离宫廷,令我有了豪赌的机会,如若成功,我的奖品将是‘皇后’的头衔。直到我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前,我都会提高警觉之心。国王说:都铎王朝需要一位王子,而产下那个王子的人将是我——安妮·波林。
白日里,我充满活力与喜悦,但到晚上,我筋疲力竭。我被困在野心的网中,为我编织网的人,正是我唤作家人的波林们。偶尔,我会因在国王身边显赫的地位而得意忘形,曾几何时,我被认为是配不上珀西的傻女孩。但现如今,国王亲吻着我的手背。在数不清的晚宴中,我有过闪光时刻,流利的法语,完美无缺的姿态与对艺术诗歌的了解令我成为宫廷中最为华丽的钻石。在与学者或贵族们畅谈的时候,我短暂地品尝到自由的滋味。但下一秒,当我看到亨利的眼神,他凝视着我,就像凝视着他的战舰,我知道自由只存在于想象,我是他的所有物,仅此而已。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安妮。’国王如此要求我,我尽职尽责满足国王的一切命令。我告诉都铎,法国国王只能在梦中幻想英国王室的奢华。亨利眯起眼睛露出赞许的表情,他总是喜欢听我讲法国宫廷里的丑闻。我对亨利说,法国的山羊无法如英国山羊般在峭壁上行走。当然,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亨利热衷于和法王比较,他认为全天下只有法王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他们都是天生的君主,坐拥着财富与土地,亨利甚至认为,他和法王是全欧洲最聪颖的两个人。我告诉亨利,他是我见过的,全欧洲最具有人文主义的国王,当然,这是另一个谎言。
与亨利·都铎打交道,就像与一个喜怒无常的三岁小孩做游戏,上一秒他还欢天喜地,下一秒就可能乌云密布。亨利越来越为没有王子而阴沉不定,这件事像是一根沾满毒汁的针,时不时刺向他的心脏。他和凯瑟琳曾有一子,但上帝对那孩子并不仁慈,他带走了英格兰的王子,也带走了亨利对凯瑟琳的感情。我总能找到适合的音乐,诗歌和轶事令亨利暂时忘掉痛苦,也许,这也是他爱上我的一个缘故。
‘我们明日要去打猎吗?’我这样问他。
‘我正是这般想的。’他通常这样回答我。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喜欢他,喜欢他男孩子气的做派,喜欢他热切学习新事物的耐心,但当他在我左右近身相伴,这种喜欢又会迅速逃之夭夭不见踪影。爱情之于我和亨利,是多余之物。
有时候我会自嘲,某一天,我也会成为亨利的多余之物,爸爸总是严厉斥责我。他说,我将生下一个儿子,那男孩身上留着波林和都铎的血。自此,波林之血将在英格兰王座上延续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