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以不永殇》嫣沫

1、一

　　晓薇公主，那个众人眼中乖戾的嗜红衣的小女孩，十四岁时，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母后从高台处跃下。她的眼中一片凄厉的红色，至此夜夜在她梦中出现。

　　十四岁的小女孩，站在苍茫的夜色中，连鲜艳的红衣也在漆黑的夜里沉寂。

　　可是，他一直记得，她黑亮的眸子，在夜里光华闪烁，就如同最纯粹的水晶，没有一点点杂质。

　　“为什么，为什么人的生命会那么脆弱？”她喃喃低语。
　　他却无力回答。
　　抬手时，一滴灼热的泪落在他的掌心。他的心头，有灼伤的感觉。

　　他将幼小的她拥在怀里，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那样凄凉的哀伤，那样沉重的疼痛，让他坚硬的心一寸寸碎裂开来。
　　“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落一滴眼泪！”
　　可是这样的誓言，注定了不能长久，只是他和她都不知，多年之后，是他生生打破。

　　很多年后，那夜她宛若星辰的眼眸，始终高悬在他的心头，直到那日她绝然的神情，让他一瞬间如被闪电击中。

　　“一生能有多长久？”她站在高台上，默念道。

　　他却只来得及看到，从高台上跃下的瞬间，她的红衣盛开，宛若多年前，她最爱的繁丽红花的绽放，美得惊心动魄。

　　恍惚中，似乎看到她的，一如珍珠般晶莹的泪。
　　流星坠落，了然无痕。

　　几十年了，她的话，一句一句，始终回荡在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人的生命那么脆弱？”她略带伤感的童音软语，在他心头上激起永生都无法平复的浪潮，他的唇，覆盖在她黑色的瞳仁上。

　　七八岁的光景，她还是幼稚可人的小女孩，声音软软的，笑容甜甜的，会轻轻地拽着他的衣襟，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可是，当十六岁的少年从边地赶回来时，看到的就只是一身红衣包裹着的那个乖戾的少女，会刁蛮地发脾气，任性地摔东西。

　　可他还是看到黑夜里那个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一个如此柔弱的身体，如何能承受那么多看不到的伤痛。可是她将所有的伤口都埋藏起来，藏在身体里面，不让任何人去碰触，去疗伤，宁愿溃烂。

　　那一次，他将唇贴上她嫣红的唇畔，因为不知道，还能怎样才能压制她的疼痛，她的哀伤。那么汹涌的悲痛，几乎让他们窒息。她的唇都被咬破了，猩红的血液涂上他的唇。从那时起，他阅读她的所有。

　　那一次，她将自己的心完全交予，赤裸裸的，毫无保留。她看到他轻皱眉头下的疼惜，微笑着吻上他的眼睛，轻轻吮吸到咸涩的味道。她轻易的将所有的爱给了他，因为他是她孤单时，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可是付出太过轻易，于是早早失却。
　　春花已逝，一地落红。

　　“今天借这个宴会，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王笑着看了看一旁的晓薇，然后将目光转向下首。

　　“今天，我将晓薇公主正式许配给舒渐御。”
　　“渐御，以后你可要好好对晓薇啊……”

　　底下，一片铺天盖地的欢庆声，渐御抬眼看向高台上那红衣的女子，娇羞的面庞，红润如花，心里，却无比沉重。

　　“王……我不能。”他低着头，闭上眼，不敢去看，甚至不敢去猜测，她的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一片死寂。

　　王抬手打碎了玉盏，“渐御，你说什么？是不是喝醉了？”
　　“不，王，我没醉，只是，我不能……不能娶晓薇公主……”
　　“为什么？”王的语气中透着震怒与惊讶。
　　“王，我无法解释，可是，我确实……确实无法……”

　　高台上的女子拂去杯盏，黑亮的眸掠过他，沉沉暮色中，他忽然再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他只看到，那匆匆离去的背影。
　　辛酸无奈，一齐上涌。

　　他拖着脚步，迈进门。“你不必那么做！”女子清脆的嗓音。
　　隔着帘幕，看不清后面的身影。

　　“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一句诺言罢了，这世上，背弃诺言的人早就数不尽数了……”
　　“不要说了！”
　　“渐御，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一旦错过了，就回不了头。”
　　“那我还能怎样？你还想我怎样？”他骤然爆发，声音里竟含着哽咽。
　　原来，他也有泪。
　　哑然无声。

　　昏暗角落里，女子妆容不整，长发铺满身后，馨香的气息，迎面而来。

　　“渐御，告诉我，为什么？”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她明亮的眸，犹如一把利剑，在他心头缓缓切割。

　　“你爱上她了，对吗？”语气一缓，她低下头，恍惚有，她的泪，落下……
　　“晓薇，对不起……”
　　啪！忍住泪水，她挥手。
　　“晓薇……”红色印迹浮现在他的面庞，她手上，亦是火辣辣的疼痛。

　　转身，眼睛早已模糊，她无声离开。

　　“父王，让我去吧！”
　　穿过重重门廊，没有去看大殿上的任何人，她迎上前去，跪在殿前。红色的长裙铺在大理石地板上，似一朵红艳的花儿，娇媚无比。

　　“薇儿，你……”
　　“王，其实晓薇公主的确是比印蔷公主更合适的人选……”
　　“是啊……”一片附和之声。安静的大殿上掀起了喧嚣。
　　“王，万万不可啊！”呼声顿停，众人齐齐看向出声之人。正是三天之前，与晓薇公主解除婚约的舒渐御。

　　晓薇缓缓站起身来，秋眸里点点闪亮。然而，她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静静地，背对着他。

　　“渐御哥哥，你为什么不要和我一块玩？”
　　“渐御，定婚宴上你为什么没有出现？”
　　“渐御，为什么印蔷回来之后，你和我如此疏离？”
　　“渐御，你爱上她了，对吗？”
　　一句又一句，久远如斯。却始终没有答案。

　　“父王，我意已决！”留下这句话，她匆匆消失。
　　夹在人群中的他，还未看清她红色的身影，就再也寻不到她半点踪迹。可是，他还是分明看到，晶莹的泪珠，挂在那个小女孩的脸上，她固执明亮的眸，让他不敢直视。

　　久远的岁月里，她一直是那个目光灼人的女子，从十四岁至今，她不知道，他从未忘记她眼泪的温度。

　　可他答应过印蔷的母亲，照顾她，一生一世。
　　垂死的妇人告诉他，印蔷失身于人，肚子里有一个婴儿。

　　而她亦曾大笑着，面孔狰狞，向晓薇讲述着不为人知的过去。
　　当年，依萱王后并不是失足坠落高台，而是自己跳下去的，而凶手，却是南王。

　　她看着那个满脸神经质的兴奋的女子嘴唇蠕动，却不知道她在吐出怎样的词汇，来描述那段罪恶的过去。
　　南王怀疑自己的妻子，而一向温婉的王后那次却显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径直从高台上跃下，连站在她身边的南王都来不及拉住她。
　　为此，南王后悔一生。

　　宫中的侍女，在王后被冷落时受酒醉后的南王宠幸，后又被逐出宫墙，生有一女，失落民间已久，王遣舒渐御寻其踪迹。舒寻回佳人一名，暂居他府内，王赐名印蔷。

　　南王看到日渐长像王后的大女儿晓薇，他满足她的每一个要求，却从未像一个平常的父亲一样宠她爱她。

　　王后以前的爱人，后来的邻国驸马，听闻王后骤逝的消息，从此失了踪，连同王后的尸体。这件事，被南王封住，再不提起。多年后，印蔷的母亲路经一偏僻山谷，无意间发现一户人家，只单单一位中年男子，屋内挂着的画像上的女子，酷似王后……

　　前缘明了。晓薇的脑子空白一片。

　　晓薇抬起手，白嫩的手臂上，一圈青紫的痕迹，可是，她却兀自笑了起来。眼神中，依旧是如死水的平静，不起微澜。

　　陌寒内心燃烧的火焰又一次高涨起来，一次又一次，这个女人总能轻易地让他怒火中烧。

　　这个奇怪的公主，自从来了这里，静默如水，面对他的欺侮甚至羞辱，责骂，讽刺，暴力，一点都不在乎。
　　他厌恶她的轻视，他知道，这并不是原来的她的本性。他早已耳闻那个只爱红衣的她，刁蛮的倔强的公主，可是当他看到从车中缓缓移步而来的她，不禁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依旧是一身红衣，却不再是像红花一样娇艳妩媚，更似殷红的鲜血，沾染上死亡的气息。无论他怎样对她，她毫无反抗，不和他说一句话，不理他，有时他甚至怀疑她就当他不存在，脸上时不时浮现出那种诡异的笑容，看得他忍不住动怒。

　　他曾见梅花丛中，红色的身影在跃动。她穿着火狐裘衣，在通白的世界里，格外醒目。就像一束小小的火焰，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燃烧。再难熄灭。
　　他派人去查过，从那回来的人口中，他得知了她的那段过往。
　　“一个舒渐御，让你倒是真痴恋如此啊！”第一次，他看到她变色，他的心里有一刻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他的恼怒，却是更甚，只是沉溺酒色，不愿再理她。

　　五年后，高渐御却来了。陌寒拥着她，坐在高处，看着那个面色沉静的男子，轻易地看出他的掩埋的情绪。感受到她的震动，对她更是暴力，一巴掌，殷红的血，便顺着她的嘴角溢出。
　　舒渐御再也坐不住了，双眸燃起熊熊大火。
　　她却依旧是嘲弄的笑容，睥睨万物。

　　舒渐御劝她回去，他不放她走，她更是直言道：“我不回去！”
　　因为倔强，彼此伤害。
　　“你难道不会后悔吗？”渐御离去后，他忍不住问她。
　　“这世上，唯有后悔，从不存在。”
　　只留他和她一起渐老。

　　很多年后，渐御依旧会记得，那一夜，她眉头轻锁，眼角湿润，朱唇微动。他只听到：“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像一个令人疼惜的小孩子，让他的心狠狠抽搐。可是，一直以来，他们都无法互相救赎。

　　很多次，他都在想，如果他没有回来，没有看见她的眼泪，没有那个焦灼的夜晚，他们之间，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境。彼此之间没有纠缠不清的爱恋，会不会是一种轻松的幸福。可是，他在她微笑着伸出手时，却拒绝了她。他轻易地放弃了诺言，将她推向了深渊。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高处女子凌厉的神情，以及深处涌动的绝望。这一次，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死亡。

　　红衣的女子眼神空洞，一片寂寥。眼睛微微刺痛，却没有泪。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相信眼泪了呢？是那一次吧！那一次，她落泪，他的唇，吻上她的眼睛。可是，当他对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她的心里，有液体汩汩流出，却不会再哭泣。
　　苍凉的笑容，略带讽刺。
　　这世事变幻的人生啊，原来真的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包括誓言。

　　他曾经许给她的誓言，只不过是短暂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