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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挑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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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他们到的时候,我正缩在被子里满脸通红,瑟瑟发抖,并对自己恨铁不成钢——明明清楚翠莲的心思,却总能叫她得逞。
小汽车开进庭院,走动、说话,有人急匆匆地上楼来,我听得清楚明白,第一个反应就是,没有那霍霍的脚步声,他没有来。
说不上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反正我翻了个身,将被子盖过头顶。
门被轻轻叩响,李全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江小姐,听说您病了,我带了医生来,”顿一顿,又道,“现在方便吗?”
“……进来吧。”
我批着外衣,半靠在床头,看见两个人走进来,前头是李全,一身灰色军装,盖帽拿在手里,光亮的额头上挂着汗珠。后头则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穿着格子的呢大衣,身姿俊秀,提着医药箱,想来就是那所谓的医生了。
李全看见我,吓了一跳:“江小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那男子接话:“该是发烧了。”说着,打开医药箱,取了支玻璃细管出来:“小姐请张开嘴。”
我却没有反应——这位医生十分年轻,大约不过二十七八模样,肤色白皙,面容秀气,极有书卷气,最重要的是,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金边儿的眼镜,要知道,眼镜在当时还是极稀罕的玩意儿,只有留过洋的人才会戴。我在夜总会上班时也见过戴眼镜的男人,可皆不如眼前这人如此相得益彰。
我一时稀罕,直直看着,竟出了神。
“咳~”李全干咳一声。
我回过神,有些尴尬地笑笑,张开了嘴。那医生便弯下腰来,将小玻璃管伸过来:“含住。”
等那小东西被取出来,他拿着看了好一会,得出结论,发了高热,我见那沾了口水的东西被重新放回箱子,实在觉得窘迫。
李全一直在旁边,看看我,又看看那医生,面色古怪,半晌才道:“顾大夫,您再帮看看,江小姐的身子一向有些弱……”
他便点点头,坐到床上,两根手指搭上我手腕,竟摸起脉来。我颇觉意外,看他那模样,应当是留过洋的西医,不想竟也精于望闻问切。
顾大夫号了一会脉,皱起了好看的眉:“ 体寒脾弱,气血不畅。”
李全立刻紧张起来,连声问道:“气血不畅,这是什么病,严重不严重?”
顾大夫瞥他一眼,道:“郁结于心之症,说得通俗些,就是长期的心情忧郁,这种疾病短时间看不出什么,但拖得久了,却是最磨人的。”
“可有什么医治之法?”
这一回他却是看向我:“开些滋补的方子,慢慢调理——不过这只是治标的法子,最最要紧的,就是放宽心情,不得思虑过重。另外,小姐体质偏寒,要注意保暖,天气寒冷,还是小心别着了凉,以免落下病根。 ”
于是乎,西药中药各开了方子,李全又对我的身体进行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慰问,末了,见我神色始终怏怏,犹豫一会,开口道:“城里的工厂暴动,出了人命,大帅忙于处理,我就没有向他禀报您生病了这事。”言下之意,不是他不愿意来,是他根本不知情。
本想冷嘲热讽两句,思及翠莲的话,到嘴边的“哼”硬生生转成温柔委屈的“嗯”,并附上一句:“劳烦李副官好生照顾大帅。”
……
……
督军府书房,路允正与一众副官正在议事:
“已经查清来龙去脉,张家砂石厂拖欠工人一年工资,工人趁张家二公子视察厂房时将其劫持,要求与张家老爷谈判,过程中出现激烈冲突,张家二公子被杀,另外还死了十余名工人,”一副官作着汇报,“这本该是警察局管的事,但人们见事态不妙,便就近找上了我们的防守岗哨,如今双方人马均被扣押,砂石厂被封。”
汇报完毕,书房里一阵沉寂,就等陆允正的反应,质检他缓缓掐灭手中的烟头,低沉不辨情绪地说了一句:“又是张家。”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这是个什么意思?
众人的心里头立刻打起了鼓,时代不同,现在比不得有皇帝有朝廷那会儿,商贾地位低下。这乱世里,枪杆子第一,雪花银第二,张家在平城开着好几家砂石厂,可是响当当的大户,又是识眼色的,逢年过节的总上门送“军饷”,所以他们虽看不惯张家人的行事作派,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大帅这语气,是终于容不下这家子吸血虫,准备开刀了?这么想着,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就硬生生吞了回去。
当然,也有那傻乎乎看不清苗头的,这群副官里头有个叫张敢虎的,见众人不说话,便径自开了口:“一群狗娘养的,敢在平城地界上闹事,统统该死,依我看,该狠狠敲姓张的一笔,至少也宰他个半年八个月的军饷,至于那些工人,不能轻饶,平城工人那么多,可别给立了榜样,以后整日里暴乱,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依我看,抓几个工人头子,拉到菜市口,直接崩了了事!”
众人在心里暗暗点头,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督军府要钱,也要百姓们的敬畏买这一招倒是拿了个两全。
陆允正却摇了摇头:“把工人放回去,张家——抄了。”
众人咂舌:“这……”
“有些人,给一口饭吃就能满足,不给饭吃,日子过不下去,赤着手也敢拼命,左右都是死,他们怕什么——这些人逼不得,逼急了他们,迟早要出事,他们要闹,尽管闹去,那是警察局的事,以后再有这样的,你们全推过去。”他垂着眼,缓缓地道,“至于张家,自己上赶着找死,就成全了他吧。”
众人正商议间,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条缝,却是李全猫着腰进来,张敢虎看见,偷偷拿脚踹过去,急得李全直打眼色。
“去哪儿了?”
李全连忙挺直身板:“回大帅,去了一趟净心园。”
不轻不重扣击桌面的手指一顿,陆允正淡淡吩咐:“照我刚才说的去做,都下去吧。”
直到所有人退出书房,门重新掩好,陆允正才看向李全:“出了什么事?”
斟酌了语句,李全道:“江小姐生了病,我看您忙,就先带了顾大夫过去,”顿了顿,见他没有接话,只好自顾接下去,“结果是发了高热,顾大夫说是见了风受了冻,给开了西药。又号了脉,那个什么寒什么弱的,大约是说江小姐底子差,心思又重,得好好调养。”
一阵沉默。
李全偷偷抬起眼来,正见自家大帅抽出支细长雪茄来,对着看了半晌,却又放下了。
“挑两张狐狸皮子来,做对筒子、围脖,再找些补品,一道送过去。”
“是。”李全暗暗咂舌,说来也真是巧了,督军府里一向只住着大帅一个主子,并着他们这些副官,都是大老爷们,平日里用不上这些个东西,府里头也是没有备的。上回在上海江小姐受伤,大帅就是从给老夫人的燕窝里匀了一些出来。
而这一回,夫人要过来,大帅特地备了皮子燕窝和衣服料子等物,就等了叫送夫人过来的人给老夫人捎回去——大帅嘴里的狐狸皮子、补品,原本都是要给老夫人的。
老夫人和江小姐还真是邪了门的犯冲,这以后江小姐进了门,岂不是要闹翻天去?
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暗骂自己神经,不过是巧合罢了,还能老挂在心上想着,再说,即使她们当真不和,江小姐是注定被大帅呆在身边的,与老夫人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多。
他想起方才瞧病时江小姐盯着顾大夫看的眼神,怎么都觉得心里毛毛的,想着提醒一句,抬头见大帅眉头紧锁,似有满腹心事,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又悉数吞回去,他们两个都神神叨叨的,他还是别掺和的好。
……
夜晚在表面的平静中过去。
因为头脑昏沉,我迷迷糊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想起翠莲还被关在柴房,连忙叫了看管的婆子来问。
“送了吃食过去,只说是背了您偷偷给的,但翠莲姑娘不肯吃,说小姐您的吩咐,她不敢不听。”
真真是魔怔了,我长叹一声:“你去把她带过来。”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总该振作起来才是,可不能一直窝在这里,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楼下传来嘈杂声,我下意识想到,翠莲闹起来了?很快又发现不是——高跟鞋咯噔咯噔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下人。而且我也能隐约听到些对话:
“您不能上去……”
“这是爷的宅子,我们夫人是爷的正经太太,怎么就不能上去了?”
“可是……”
“听说爷常来这,我们家夫人过来看看罢了。哪里来的下人这样没上没下?打今儿起,督军府上上下下就由夫人打理,您可得紧着些皮!”
握在门把上的手缩回来,我打消了在这时候走出去的念头——正主儿来了,还不是个简单角色,那一直嚷嚷着的声音又脆又亮,想来是“夫人”身边得力的丫鬟,这说话的气派,怎一个咄咄逼人了得,能将丫鬟教城这样,这一位定然也不是好相与的。
闹吧闹吧,闹得越厉害才越好,倒要叫大帅他老人家见识见识,他夫人那雷厉风行的作派——上去和她凑一对儿泼妇,我才是傻了呢。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尚带了些病态的潮红,嘴角竟含了一丝冷笑。我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扯平嘴唇的弧度,莫非我也魔怔了不成?
外头的动静愈发地响,楼上的门被一间间打开,这哪里算随便看看?分明就是找人来了。很快脚步声便到了门外,先头一直说着“您不能这样”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夫人,这里您真的不能进去啊……”
“怎么就不能进去了?”还是那又脆又亮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嚣张。
“这里面,这里面……”
“这里面怎么了,难道还有妖魔鬼怪不成?”
“放肆!”熟悉的声音,带着陌生的严厉,“这里面住的是我家小姐,她身子不好,正歇着,扰着她,你担待得起吗?”却是翠莲。
“呦,我说里头住着妖魔鬼怪,还有人来对号入座了呢——我家夫人是这里的主子,想看哪里就看哪里,怎么就担待不起了?”
“我家小姐是大帅的客人,这位夫人,待客之道你总懂吧?”
“还客人呢,该不是狐狸精吧,没脸没皮地爬上男人的床,还得意起来了!”
“金枝,闭嘴。”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温温和和,却极有威严。
暗自点头,这便该是大帅夫人了,嗓音温婉,很是动听。只是,外头突然悄无声息起来,难道,她竟有这样的威仪?
“爷怎么来了?”
我心理一跳,果然,下一刻,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这是哪里来的丫头?”
“回爷,金枝是来平城前老太太赏的丫鬟,做的一手好绣活,厨艺也好,是个细心周到的,老太太疼我,特地吩咐她跟着我来,也想着能为爷做几个家乡菜。”
“……既然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死罪就免了吧,拉下去。”
我一愣,他竟是半点不给自己夫人颜面?
“谢爷开恩,来人,塞了金枝的嘴,拉下去,”更让人吃惊是“夫人”的回答,“我知道爷最烦府里头的人瞎闹腾,闹事的是金枝和这个丫鬟,爷请放心,我这叫了人牙子来,马上发卖出去。”
我听见翠莲的声音:“大帅,我家小姐在屋里头休息,她们非要闯进去,奴婢才跟她们吵起来的!”
“拉下去。”路允正冷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