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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把势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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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摆席吃酒,这回,往聚丰园叫的菜,又在西点店定了十余件奶油蛋糕,并几打红酒。陆续送了来,楼下在张罗。我么,坐在椅中梳妆,才匀上粉,翠芳过来了,一脚踩在门槛儿上,也不进屋,抱着个手打镜中看我,脸上似笑非笑。
“怎么?”我也从镜中问她,要回头么,三姐儿使劲儿拽了拽我及腰的发梢,抱怨道:“这就要好了的,你当梳个头容易呀!”
“那就剪了烫卷。”翠芳在门口应道,鲜红的指甲向外头一指:“你瞧现在堂子里谁还梳头?除了你和方玉卿。”
三姐儿瞅了翠芳一眼,鼻中冷哼,也不回嘴,板着个脸替我绑上绒绳,又别了一枝发簪,这才收拾收拾出去了。
“说真的,你也烫个头啊。”翠芳说着跨进屋来,倚在床架边,斜睨着眼瞧我。
我顺了顺发梢,冲她笑道:“姐夫么,喜欢我这样的,上次说要剪头发,他坐在那儿好半天不说话。”
翠芳笑了笑,没出声,一双手么,拨弄着跟前儿的床幔,片刻方道:“他要替你赎身?”
一点胭脂正点在唇上,听她这么说,我不由自主扬声嘴角,回身扶着椅背道:“你怎么晓得?”
“十三少和妈说了。”翠芳说着一顿,这才又道:“你乐意?”
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呢,十三少是自年幼就满心依赖的人,若不是姐姐早死,或许我早就不在这堂子里了……我只是笑了笑,猛然低头,不让翠芳看见我脸上难以自制的激动。
“可不……”说不上翠芳那笑容是怎样的,她挨着床沿儿坐下,满无所谓道:“这可不拆妈的台吗?”
“妈有你么,茹芳也能待客的。”
翠芳坐在暗处,瞧不清她的神色,仿佛是弯了弯嘴角,从手上的小包里取出一支烟,放在唇边,红色的火光一亮,一缕白烟跟着袅袅,在那烟雾后,她笑得令人困惑。“你晓得他家里的情况?”
我怔了怔,还未摇头,翠芳先道:“都不晓得底细,你这么乍乍的去了,可就没有退路了。”
“翠芳~”
“我倒没别的意思,大家姐妹一场,谁要过得不好么看在眼里也难受。”说着,翠芳从床上站起,捻着那支香烟打我身旁过,一阵烟薰过来,翠芳窄窄的旗袍口衬得腕子雪白。这时候外场偏喊起来,“崇浦路黄老板打茶围。”
翠芳抿嘴一笑,吸了口香烟,扬声道:“来了……”
她那双眸在烟雾背后一亮,回头向我轻笑道:“迟子墨说了要晚些来,这时候老客人么不好不见的。”
说着拢了拢头发,这才款款出屋,那随身的旗袍于腰间细作一束,才一抬脚,已跟着扭动,小脚穿着双垫了布垫的高跟鞋,腰杆笔直的,既陌生又带些新鲜的刺激。
不及细想她的话,宾客陆续而至。十三少既是主人,早早就在楼下招呼,先到的几位客人凑成一张牌桌,单着的两个躺在烟榻上抽鸦片烟,茹芳么捧着个竹签子,插上烟泡,在烟灯上慢慢烘烤,烤到时候,鸦牙烟油黑发软,再轮流替客人签进烟枪里。烟枪另一头,脸孔黄瘦的客人猛吸两口,再吐出圈白雾,眼神渐而迷离,放横躺在烟榻上,外间再大吵闹也扰不着他。
“宛芳,你也来玩两把?”十三少招手唤我,“输了么算我的,赢了就做宵夜可好?”
“不成不成。”许亚兴直摆手,声音又大,阖桌都看向他,他微眯着眼笑,“宛芳么,清倌人,手气好得不得了,前些天在我那儿,摆的几轮,就她一个人赢。”
我也笑了,走上前道:“许老爷说笑,那么点小钱,可是输不起?输不起么,改日我请许老爷吃大菜。”
“大菜么罢了,本来还想等你挂牌做生意么,也来捧捧场的,谁晓得袁少爷心急,这时候就要赎回家去。”
我瞅了十三少一眼,他垂目自笑,桌上其余人不知底里,都拉着许亚兴细问,厮缠不住,许亚兴摆桌叫道:“我哪里晓得他们的事,就是去了南京一趟么,两个人眼神都不一样了,以袁少爷为人,哪会让宛芳常在把势场上混的?”
十三少笑着看我,手里还摸着牌,随意拣了张牌么,自己没看,我倒看清了,笑着拍手道:“胡了!”
众人引项看过来,纷纷摇头,许亚兴更是叹道:“独一张么,倒被你摸了起来,宛芳这运势了不得,挡也挡不住的。”
厅里正闹着,错眼一瞧,又来了几辆汽车,都停在门口,妈拦着我迎出去,却是几位熟客,也都带着自己的倌人,后头一辆李从俭的,我等不及踅上前,车门才开便唤道:“金莺,你可来了。”
门开了,李从俭先下来,跟着李从益,里头两个倌人也紧随其后,一个沈如月,出来就挽着李从俭,二人笑着耳语。李从益么,冲我咧了咧嘴,刚要说什么,车里最后一个人也出来了,一身暗红起梅花的长旗袍,开衩直到膝上,极高的个儿,仍穿着双细高的鞋,微抬眼望上去,齐眉的稀济海,衬着一张圆润的脸。
不是……金莺。
“宝桐,这是宛芳。”李从益半低着头,也不敢认真看我,那叫宝桐的倌人我倒没见过,浓眉阔眼、长腿肥臀,一张口,好利落的北平话,“早听说宛芳先生美名儿,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心里疑惑,也不晓得客套,待他们走朝前,拉住沈如月悄悄问:“金莺呢?”
“你在南京么,李二少就做了宝桐的。”沈如月说着又加一句,“这客人做倌人,来去自由,你就是心里有气,又能怎么办?”
“不是好好的?”我小声嘀咕,又问,“宝桐是新出来做的长三?倒没见过。”
沈如月抿着嘴偷笑,微摇摇头。
“幺二?总不会是野□□?”我直吸冷气,按李家的排场,找个幺二就够寒酸的了,若真是野鸡,倒让人笑了去。
“这些个名字听着都耳生。”沈如月长叹道:“你晓她那模样,那架势,北平婊子么,来上海在歌厅里做舞女的。”
舞女,比倌人们更光鲜、更时髦的另一种倌人。宝桐在桌上毫不避嫌,与李从益亲亲我我。满缸酒镇在屋角,娘姨顺着倒满了,一桌尚未坐齐,划拳声此起彼伏,李从益与陈如仪对划,连输三拳,这腹里还空着,已灌下三杯酒去,偏不肯服输,撸袖再战,谁料又输一拳,想要让酒么,宝桐“嚯”一下从椅中站起,端起酒盏,一手抵着李从益的头,一手直送到嘴边,笑道:“达令儿,这酒不吃是不行的,你总舍不得看着我替你喝醉了弄得胃疼吧。”
我仿佛听见席上一阵感叹,倌人们都瞪大了眼,拿帕子遮在唇边,与一旁的同伴窃窃私语。宝桐兀自不觉得,夹了好大一只螃蟹在碟上,十指一掰,蟹黄流了满手,她直接将手凑到李从益唇边,口内直嚷,“快快,要流光了。”
“哪里就流光了?分明是口泉眼的嘛。”李从俭看得眼红,一句话引众男客深笑,沈如月鼻中冷哧,也不管李从俭,自个儿挑了个螃蟹吃得起劲儿。
李从益尚有些腼腆,哪里经得住美人劝,当着众人的面儿,伸舌一舔……我分明瞧见身旁的钱素梅打了个寒颤,借故端杯猛饮了一回。
我看呆了眼,直到赵之谨带着陈碧清打外头踅进来,我忙起身相迎,深深福了个礼,这才道:“黄明德的事儿是我害了赵公子。”说着,让阿金奉上一盒上好的香烟,“东西是小,赵公子千万收下。”
“宛芳,这可使不得!”赵之谨忙着推,倒是陈碧清么,一手接了过去,“你就拿着蛮好的,省得宛芳人小心大,这事儿放在心里老过意不去的。”
“是,是……”赵之谨唯唯应着,瞅了一眼十三少,低下头轻声道:“本来么没什么,哪里晓得他偷了一张房契,私自拿去抵了,这笔可比田租多了去的……”
“什么?”我惊问,只晓得他挪用田租的,谁料到还偷房契,怪道金莺那个样子,又难怪李从益另做了个舞女,当众亲热。真正应了十三少之前的话……心里一凉,又气又怕。
“不碍事。”赵之谨见我急,忙笑道:“恰巧手上急,幸好袁少爷替我赎了回来。”
“姐夫~”我向后依到十三少身边,委屈道:“是我错了。”
他伸手将我揽住,低头在我耳边轻笑,“是你偷了赵公子的房契?还是你拐了田租子?”
陈碧清也上前劝,“人么,只好说自己,哪好说别人的。他黄明德犯下的事儿,与你宛芳有什么干系。”
“宛芳,我已经将他交官法办了,这时候你再急,可不是白急么?”赵之谨又悔又劝,“我不知你不晓得,否则也不会说。”
“你不说么,我可是就一辈子不晓得?这时候连金莺也不来了,可知道是这事儿闹得太大……”
“大倒不至于,只不过都凑在一处了。”
“你们在说什么大不大的?可好来瞧瞧我的也大。”那边马有才吃了两杯酒,说话便有些夹带,柳晓儿嗔了他一句,拉着他道:“咱们后头去吃烟,别在这儿闹腾了。”
“且留一步!”十三少一抬手,拦住刚起身的马有才,拉着我上前道:“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件喜事儿。”
苏晓白坐在我身旁,用手肘拐了拐我,一眯眼,冲我了然一笑。这边么,听见十三少道:“请大家做个见证,我要赎宛芳家去。”
席上有半瞬寂寂,猛地又爆发一阵喝采声,许亚兴连连拍手,第一个贺道:“才子佳人,理应这样。”
李从俭也起身抱拳,连声道:“佩服佩服,我说一夫比别个不同,有情有义,成就佳话。”
李从益仍坐在椅中,却不晓得在想什么,呆怔怔的望着面前的酒杯,脸上那僵掉的笑,又似自嘲,又似愧疚。
赵之谨像是没反应过来,瞧着我半天没个动静,嘴皮子一动,要说什么又没出声。
“要谢谢赵公子,从来都肯照应我。”我悄声向他,他仍有些怔忡,片刻方嘿嘿笑了两声,胡乱道:“是该这样是该这样。”
“身价多少?也和鸨母谈了?”陈如理生意场上的人,开口就是钱粮,望着我道:“宛芳身价怕不低哟。”
还在那儿说呢,翠芳扶着扶手,缓缓从楼梯上下来了,她身后竟跟着迟子墨,我都不晓得他何时来的,那打茶围的黄老板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好事都凑在一处了。”迟子墨哈哈笑道:“我说要赎翠芳么,你也要赎宛芳,可好凑一张牌桌子,咱们四人也到明园逛逛?”
迟子墨话里有话,旁人虽不懂,十三少脸上一沉,别过身,只与席上各位道:“有劳正日子里,大家一定得捧场送送宛芳。”
众人看看我,又看看楼梯上的翠芳,面面相觑,已有人在小声议论,“这么样,她们这儿可还做生意?”
“两个一起赎,可不拆了台么。”
我心里一明一暗,陡然想起适才翠芳来我房里说的那些话,话中有话,这时候才发作了。再瞧迟子墨,一张胖脸笑成一团,咖啡色的吊带西裤配着白衬衫,领上已浸了汗,噔噔噔从楼梯上下来,抢着与众人寒喧。
翠芳依旧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与我对视,唇边,仍带着些没所谓的嘲讽与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