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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53-62. ...

  •   53.

      上面不是山顶,而是悬崖上的一处狭窄的平台。灯光和音乐均出自其上坐落的一间木头双层房子,是典型的德语地区式样,大双坡屋顶悬在明月的上空,鲜花缀满窗台。
      谢天谢地这是一家酒店。
      柳妍带着浑身擦伤狼狈至极地入住。老板人很好,上下打量她一番,叫道:“平常从那条路钻出来的只有兔子和鹿,今天却来了一个仙女!我能为您服务么?”
      用力交握住磨得流血不止的双手,她忍痛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伏特加。”
      “没问题。仙女女士。”
      “这里……可以打电话么?”
      她指的是公用话机。早上出发的时候,随身携带的物品并不充足,尤其此刻缺乏手机充电器。
      “当然可以。在您的右手边,座钟旁边的那个圆几上,就有一台,请随便使用吧。”
      落地钟很是古旧,木纹外壳的涂漆依然哑亮,其背后是一面镶金边的巴洛克华丽水银镜,钟摆一摇一落,让人觉得时光仿佛坠入了镜中,注视着诡裔憔悴的自己,柳妍有些头昏目眩。
      手指颤抖地拨出号码。这时刻国内尚在凌晨。许久以后接起电话的人是李玉梅,她带着惺忪的睡意“喂”了一声。柳妍说:“是我。”那边的嗓音便顿时兴奋起来。
      柳妍简单地交代自己近日在瑞士开会,准备过两天回法国。
      李玉梅很开心,唠唠叨叨地同柳妍闲话。要注意身体,注意休息,吃好……我们不在你身边,要是在的话,肯定把你照顾得舒舒服服的,唉,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
      不一会儿,柳明也披衫起床,从旁听着李玉梅絮念。
      柳妍说:“你们想不想来玩?”
      “不来。浪费钱。又不像别人家的老头老太,出国是为了给儿女带孙子和外孙。”
      柳妍噎住了。
      “妍妍,你自己的大事,要抓紧。”这是柳明说的,一锤定音。
      最后挂了。那句话始终没有出口——
      我想家了。
      柳妍含笑谢过热情的老板,喝上伏特加。
      恍惚中感觉有人在盯看自己,转过头,果然从镜子里见到了视线来源,一个亚洲面孔的短发男孩抓着扶手蹲在旋转楼梯的底部,正仰脸专注地望过来。
      那小模样实在白净可爱,柳妍忍不住想问候他。
      男孩把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
      然后,柳妍见到有女人顺着楼梯走下,一面垂头搜寻,一面喊字正腔圆的中文:“鹏鹏!”
      男孩狡笑地弯腰将自己躲藏进柳妍身后的死角,不忘对她眨眨眼。
      找不到他,女人柔美的脸庞写满焦虑。
      这种情况,柳妍并没有出言。待女人离开后,她转过身,低声问道:“鹏鹏,是你吧。”
      男孩说:“你喝的什么?”
      “为什么不让你妈妈找到你?”
      “能给我尝一口么?”
      “你先回答我。”
      “你先答应我。”
      柳妍瞪眼,“你不知道不要拿陌生人的糖果?”
      男孩哈哈地笑着。
      “可是,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为什么判定?”
      “我看你很久了。我有直觉。”
      那大人化的语气令柳妍发笑。
      “好了,鹏鹏。我不奉陪你了。”柳妍放回酒杯至吧台,拿着房间钥匙背起行李,准备上楼。
      “你不管我!”
      她回头,“我为什么要管你,小朋友?”
      “我现在独自一人。”
      “该担心你的人是你的父母。有个调皮的捣蛋鬼害他们担心,他值得被狠揍屁股。”
      “我要让妈妈看到我。”
      柳妍挑眉道:“她已经在找你。”
      不等男孩继续编造借口,这一回,甫一瞧见女人再度返回的身影,柳妍便出声:“鹏鹏在这里!”
      男孩气白了脸。柳妍拍拍他的脑袋,弯腰说出一句他不懂的:“求仁得仁。”
      女人温柔而优雅,对柳妍感激无比。
      柳妍拎行李的粗糙双手痛的难忍,不过保持该有的礼貌。
      她半垂着脸注视这美丽女人白玉一般无暇的形状纤美的手,那圈婚戒镶的宝石光亮动人,忽而感叹道:“您先生一定非常疼爱您。”
      女人面泛红晕。
      中年的,一看便知养尊处优的高贵女人,能得这番评价,可见多么幸福。
      实在是疲惫至极,柳妍终于道了声抱歉慢腾腾地爬上楼。
      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
      男孩跑上来,抱住她的背包。
      “你叫什么?”
      女人立刻训斥孩子必须礼貌地称呼对方阿姨。
      “柳妍。”柳妍笑了笑,说。
      女人的眸子忽然一僵。背过了身去,柳妍征战着漫漫长梯,并没有看到。

      这一觉睡得太沉。以致做了什么梦,充斥着什么人的话,全然无法记得。
      第二日山上下了大雾,眼见着并不能下山,于是只好再逗留度过一天。
      柳妍的房间直面崖外,仿佛悬在云端与天堂之间。她浑身肌肉酸疼得没有办法走路,于是傻瓜一般躺在床上看那绝美的景色从日出至日落,忘却世间烦恼般地漫长而短促。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多年前张然之与自己的那场吵架。
      对此柳妍始终耿耿于怀。
      半睡半醒之间,她仿佛回到法国的小城。
      张然之英俊的脸前所未有地狰狞。
      “对我说,那不过是一时迷途。我便再不追究,柳妍,我继续爱你,就像从来不知道你的过去一样。”
      “我的过去,并没有什么肮脏!相反,张公子,您的情史充满虚伪与背叛。”
      “至少我开诚布公!而你一直在假装纯洁。”
      “纯洁……你在形容你从不拥有的字眼么?”
      他的手强硬地捧住了她的脸,怒笑着。
      “即使你这样嘴硬,我也还是要你。你该对我感恩。”
      她努力挣扎不开,于是唯有咬牙瞪视他。
      “我恰恰,从不自卑与自贱。”
      “那么,当你毫不介意拿自己与人做交易时,你是多么高贵与自信呵!拿出你当时的勇气来,我要你!我支付得起。”
      她毫不犹豫,狠狠拍了他的脸。
      张然之半侧着头,默默冷笑。
      柳妍的浑身在拼命发抖。
      “那不是交易——”
      她听见自己说。
      “我爱他。”
      几个字,仿佛用尽了数年的力气。
      用尽了青春,以及淡忘。
      把她自己心头吓得突突直跳。

      张然之安静了。片刻后,他抱过来,不容反抗地搂她的头窒息入怀。
      她真正地害怕,不仅是女性面对强大男性时的自发的颤抖,更多的,她觉得他是一头野兽!
      他推倒她在地毯上,吻她的嘴唇,用枕头死死捂她的双眼,以及鼻息。
      此时此刻,她唯一全部的空气,是他的嘴。
      每一次她将要闷死,他便渡给她一丝续命。
      她痛苦得终于体悟到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没有光,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声音。
      猛地自恶梦中坐起身,柳妍胸腔剧烈地颤抖着,扭头看窗外,悬崖上已升起亿万星光。
      仿佛漂浮的记忆的海。
      平复了心跳以后,柳妍拖着疲乏的身体,决定下楼吃一顿晚餐。

      好巧不巧,在餐厅外,柳妍再次见到昨晚的那个男孩。他看到柳妍便撒气一般地把手上的一只塑料飞机猛掷过来。
      柳妍侧头避过,恶瞪着顽皮的孩子。
      “我会让你爸爸揍得你起不了床。”
      “我没有爸爸!”
      柳妍一愣,看着那孩子倔强的漂亮的面庞,忽然想到,她跟一个顽童置什么气。
      孩子妈妈又来了。这一回,柳妍被对方过于客气的态度,以及怪异地瞅着自己的眼神,弄得极不自在。
      “我们明天一早就要下山了。瑞士旅游局预报说,明天天气会晴好。”
      柳妍笑道:“祝你们全家一路顺风。”
      “柳小姐……什么时候回法国呢?”
      柳妍怪不好意思。
      “请叫我柳妍。”
      她形象滑稽地挪动自己的双腿与胳膊,说道:“喏,我目前行动不利索,没有办法下山。”
      “怎么不叫你的先生……或者男朋友来接应?”
      柳妍心想,八卦果然是全世界女人的天性,索性直言:“我是单身。”同时小心眼地腹诽,同情我的话,这家人干嘛不帮忙把我带下山去,还是同胞呢。
      女人掩嘴笑着道歉,“我原想,这么可爱的小姐,一定是有主的。”
      哈,可爱!柳妍想,夸我一句漂亮会令人难堪么。
      吃晚餐时,外面又传来母亲找孩子的呼唤声。这可真是个爱给父母添乱的丢脸的小孩。柳妍一边饮酒,一边想,长那么漂亮又怎样,欠揍!
      不一会儿,另有男声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柳妍喝的熏熏欲睡。
      拒绝了一个英俊的白人男子的邀请,她离开餐厅循着那声音而去。

      不自觉地,柳妍亦在双层房屋外面的狭窄平台中搜寻鹏鹏。
      尽管悬崖边围着木栅栏,昨夜刚从下面野径钻上来的柳妍明白,那并不牢靠。
      这里有高大的松树,脚下草叶茂盛。星星随着风披下来,她仰望树梢那一刻如同眼睛一般的金星,忽然心中充满忧愁。
      呼喊声渐渐消失了。想必孩子应该已经找到了吧。
      柳妍扶着树躺下/身静静地聆听耳旁的风声。草叶尖摩挲她的鼻尖。
      她慢慢地轻哼出声,一首水城的老船歌。
      阿尔卑斯的山风,推着草起起伏伏,如同故乡的水浪。
      她多么想念,那回不去的十八岁盛夏。
      有脚步声踱着草渐近。
      柳妍的眼睛变得湿润。
      闪亮而模糊的金星,与一张男人的脸重叠。
      那张脸背着光,发丝飞扬,悬崖的风吹立起了户外服的兜帽,鼓动着躯体,以致整个高大人影的轮廓如同笼罩着烟云。
      柳妍停止了歌儿,听到一声低沉的唤——
      妍妍。

      54.

      她是紧张的。这必然是梦幻。稍不小心,便要随风而逝。
      那身影慢慢地屈膝半跪,风仿佛把一双曾经深刻的黑亮眼眸推到了她的面前。她紧张而颤抖地微张开嘴,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当一双温柔粗糙的手抚上她冰凉的面颊,她发出了一声,啊。
      痛苦,嘶哑。
      如同大梦未醒,如同逼迫自己快些醒来。
      于是,柳妍真的醒了,刚饮过的伏特加酒化作兴奋剂刺激着混沌的头脑。
      梦境并没有消失。
      此时此刻,跪在她身前温柔俯视着她的人,叫柳敏。
      悬崖那么暗,而他的目光却依旧那么亮。
      但是,他的气质钝了。像他给她看过的,她亲眼看过的,被磨去了棱骨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数千年岁月的风沙终究掩去一切,她自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漂亮男人眼里看到了苍凉的平和。
      他背后有那个女人牵着孩子在草丛里,女人在喊他的名字,显然,他是他们的保护人,丈夫,和父亲。
      他是普通的,平凡的千万个家庭中的男人。
      柳妍抬手,小心地拿开了柳敏放于她面上的他的手,像十八岁见到时那般,礼貌地喊一声:小叔叔。

      柳敏痴望着柳妍,终于道:“妍妍,你怎么会在?”
      “真巧……不是么。但是请原谅,我不想同你叙旧。”
      这么讲的时候,其实柳妍的语气并不冷,相反有着平淡的柔和。这个男人过去加持在她身上的种种神秘诱惑的幻影,此刻如同风沙一般化去了。
      那种熄灭了辉光的眼神,蓦地令柳敏刺痛。他下意识不想看。
      “那么对我说说你的现在。”
      女人显然在昏暗里寻找柳敏,而他充耳不闻。大树仿佛生出一个狭小而封存的时空,包围着他们,崖风自其中鼓鼓乱窜。
      “现在我冷。”她吐道。他便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住她身,忽听闻沉闷的低笑声。
      柳妍坚决推拒了柳敏的动作,自顾站起拍拍身上的草屑。
      “成熟的人,向来自己解决人世冷暖。柳敏,别说你认识我。”

      大约得知了柳妍身体活动不灵便,第二天清早,柳敏来敲她的房门。
      “我们把你带下山。”
      他是这样用知会的口吻对她说的。
      柳妍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怎么,不认得我了?”
      “我的膝关节韧带严重磨损,一丁点儿也走不动。”
      柳敏叹口气,望着她半晌:“我背你。”
      一股似曾相识的悲切涌上心头,柳妍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推他出门,喊道:
      “你发疯!”
      柳敏在外面,额头无力地抵住门板,浓长的睫毛低垂遮蔽着眼眸,终于,举起掌小心翼翼地轻拍木扉。
      垂首倚靠在另一面,柳妍闭眼安静聆听听那有节律的声音细细传来。
      她不自禁想起了大三那年的暑假,她胆大妄为地要走了小叔叔的垂爱,从南方返回水城之际,他便立在列车的轨道旁,哒哒哒、哒哒哒地叩击她枕边的窗玻璃。
      可是,隔了十年回头来听,当日那份心情早就在无情现实里锈蚀烂穿。
      柳妍扭身对门外大声道:“你莫要叫人误会。待会儿,我的男朋友会来接我。”
      许久,她觉得他是安静了。走了。
      窗外传来了孩子的叫声,欢快、雀跃,唧唧喳喳地喊着妈妈爸爸。

      不出一小时,张然之到了。
      被冷落好几天的公子哥脸上带着轻快的笑,他笑着警告柳妍:“你别给我坏脸色看。否则,我也要你好看。”
      柳妍被紧紧扶住手沉默地迈步。不得不说,此人在某些方面真是不错,居然把车开上来了悬崖,也不知他怎么办到的。
      “女人,你身上的烟味就像把你自己烧光了一遍。”
      她回看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的烟瘾大?”
      下一刻,她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假装没有看到她呲牙咧嘴的凶恶表情,下巴磕在颈项处的幽香秀发间嗅着,张然之把柳妍牢牢拴进车座。
      像拴一只犬。柳妍是这么愤怒地感觉的。
      正欲不满地解开安全带,忽然手背被他用力按住。
      侧头,一双略带哀伤的眸子蓦然入了眼,柳妍一僵。张然之很快含笑扭开头,双手以及健实的上身半伏在方向盘之上。
      他并不急于发动车子,垂眸沉静道:
      “烧成灰了也好。”
      她眉间微颤。
      “什么?”
      “过去的事情。”
      她哑然。
      他如何知道她刚刚遇见了旧爱!他又不是上帝!
      “给我一支烟。”她说道,身上的已经全部没有了。
      “最后一根么?”
      “为什么你爱管我的这些琐事?”
      张然之一边唇角勾起,他慢慢掏出香烟匣子,以及银色光亮的火机,难得耐烦地为了伺候女人而仔细点燃一根。
      在她的脸凑近以前,他盯着她倔强柔软的唇,缓慢道:
      “最后一根,过后,你便把过去我对你的得罪全都忘掉。”
      柳妍恍然轻“啊”一声。
      他望着袅袅散开的烟,白色雾团将他们各自的双眼包围。
      “你逃不掉的,柳妍。”
      最终,他微笑道,发动了引擎。

      仿佛专门为了折磨避自己多日不顾的柳妍,张然之没有直接载她回法国,而是绕了远路。
      天气并不晴朗,张然之兴致高昂地买船票带她游四森林州湖。
      行走吃力的柳妍觉得自己简直是脑残地找来了一个劫匪绑架自己。
      她越生气,他便越开心,这是对过去几日的以牙还牙。
      湖风吹得柳妍几乎发烧。她头疼体虚得快晕过去。
      “这样自然最好。你离不开我的照顾。”张某人十分得意。
      此言差矣,她相信,任何一个生物,活的,一定会死于他的“照顾”之手。纵使他们之间没有仇,张然之也绝对不是个能照顾人的主儿。
      可是这痛苦,柳妍强行咽下去。
      因为同在游船上有她认得的一家人。
      有意或无意,柳敏以及他的三口家庭,这一天游玩瑞士的轨迹与受挟持的柳妍的重叠。
      就连张然之也注意到了。“你认得南珠精电的老板?”
      柳妍打了个呵欠:“谁?”
      他侧过头,凑到她精致的耳际亲密地吹气道:“刚才在甲板上不时跟你眉来眼去的那个亚洲男人就是。眼光/色/色的,别跟我说没有。”
      自耳根蓦地僵硬到了脊背,柳妍下意识要跟他动手,已经被抢先一步握住了手腕。
      “这么激动做什么?”张然之笑着,“你认得他?亦或是他认得你?”
      柳妍答非所问:“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每个人就跟你自己一样脏!”她受不了他拿那脑子里惯有的脏水泼柳敏。“还有,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南珠精电!”
      这是实话,在柳妍的印象里,她不知道柳敏还涉足了这样一门生意。再说,商业圈子离她自己何其遥远,柳敏更不是什么有高度曝光率的了不得的大人物。倒是张然之这个外籍人,因着家族国内事物的盘根错节,对南方发达的生意场圈中人比普通人来得更熟悉些。
      “不认得的人你都敢当我着的面勾引。前科毛病犯了吧。”
      柳妍气的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张然之和颜悦色地掰过她的肩膀,一脸得逞的笑意。“我当然知道,你对那种人没意思。看上他,还不如看上我呢。最起码我年轻,既有本事又不穷。”
      她恨恨地呸他。
      正闹着,那一家三口走进来餐厅。
      张然之若有深意地挤眼,柳妍略低头面无表情。
      柳敏绅士地为女人服务,脱掉她的披肩推开座位入座,两人皆温柔安静,唯有孩子依然是熊孩子,点餐过程里不断吵闹脾气很大,弄得大人十分尴尬。
      透过墙壁木镶板上华丽的饰镜,柳妍看到了背后的柳敏的视线,交叉一瞬于是移开。
      他熟悉的容颜轮廓在镜中越发成熟,优雅。她用银叉白瓷的精致餐具品着美味的焗海鲜只觉得味同嚼蜡。
      “知道么,你的样子真乖。”张然之亲昵地以指抚过柳妍的脸颊,被她恶狠狠瞪眼避开。
      “因为他在看你?”张然之问。
      笑话!她几时许他这般轻佻。
      柳妍竖眉,“我嫌你丢人。”
      张然之不以为然,“至少不比一对在公众场合里管不好小孩的父母更丢人。”
      那个叫“鹏鹏”的男孩,的确表现得过于缺失家教。餐厅里四周食客都在关注他们那一桌。
      柳妍想,原来柳敏这种无比渴望亲情的人,当有了自己的骨血,竟这般宠溺得没边儿。她又开始为他悲伤,可是大约,还有一半替他觉得安慰,毕竟现在他圆满了。
      “简直不是个男人!”张然之继续添油加醋,“一点管教子女的魄力都没有!”
      柳妍抬眼,“有些人连自己都管教不好。”
      张然之无辜的笑脸凑过来,“我的好石头,你怎么老是针对我?”她的顽固抵抗,被他叫做“柳岩”,再后来,便石头、石头地叫开了。“你怎么就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我至臻至纯的本质呢?”
      柳妍噗地冷笑。
      “真的,我对你多坦然。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喜欢,没什么别的目的。我恨你曾经的卖身,也是真恨,我从不隐瞒这一点——”
      她喝道“你住嘴”,然而打断不了他。
      “不像有些男的,戴着面具哄女人。譬如说,从镜子里面瞟你的这一位吧——他明明不专心,目光想要泡你,但一举一动依然掩饰完美,他把他的老婆哄得多么愉快满意。你不知道,南珠精电的最大股权人,实际上是老板娘。所以这是一个阉割了的,只知道讨好阿谀,却连儿子都不知道该怎么管的太监。”
      “啪”地一声,柳妍狠拍了雪白的桌布站起来。
      立刻吸引周遭所有的视线。张然之忙温柔抚拍她的因愤怒而颤抖的背。侍应生上前,优雅地道:“请问女士需要帮助吗?”张然之尴尬地解释:“很抱歉,我的女伴晕船,所以感到不太舒服。”
      此刻,柳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备受瞩目的柳妍涨红的脸。
      张然之扶住她的胳膊,谢绝了侍应生的额外帮助,自一张张精致餐桌之间的深红地毯上穿行。
      他的健硕身材笼罩包裹着柳妍,一手掐在她的细腰处,以这样专属的方式,他擦着柳敏的桌边而过。
      女人以不同寻常的敏锐,目睹了柳敏做出一个与他自己年纪和阅历丝毫不符的小动作——
      他略略伸出光亮的皮鞋,差点绊张然之一脚。
      只不过后者牢牢搂着柳妍更加敏捷地躲开了。
      待两人离开后,女人伸出手,握住柳敏右手正死死收紧的指头。
      他抬头,接触到她的目光,期盼的,柔软的。于是回握了她。

      甫一站定在甲板上的无人处,张然之牢牢押着柳妍的肩,劈头盖脸地问:“你跟那个男的之间究竟有什么特别关系!?”
      “轮得到你来问!”柳妍怒目以对,“你跟我之间又有什么特别关系!?”
      “你好啊,柳妍。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好得很。自从跟你分手,我一直好的不能再好。”
      他咬牙道,“我从来没同意。”
      “这是离婚吗?需要去市政厅盖个戳,表明双方协商无误?”
      张然之强行克制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以男人的理性公开解读她的心思。
      “好了,我不和你吵。柳妍,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呢,条件不差,犯不着苦要一个不爱我的女人。你若是对我一点儿不动心,当初便不会跟我好一遭。”
      她一言不发。
      “你再不济,也是个好人,一个不善于伪装的好人。你欢喜,紧张,生气,忧愁,都写在脸上。作为女人,你太不精明。而我这种人,闭着眼睛都能闻见女人骨子里的精明味道。所以我想要你。但也怕你。一个太不精明的人,必然蠢。你过去是卖身,还是被人骗了?”
      眼瞅着她又将发作,张然之忙打住:“罢了不提,一提那事儿我倆就要崩。我是气昏了头才会做出暴力对待女人的事。我好生弥补了两年,这两年难道对你还不够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信你心里没鬼?因为我见不得你的眼睛!”
      “别人的眼睛会被珠光宝气映衬闪闪发亮。而你的,始终黯着一块。爱慕虚荣不是什么错,爱错成痴却是!”
      “借我来感情自拔,这对男人而言是多大的羞辱!换了谁能受得了?”
      “即使我恨你,我依然在配合你。你赶我,骂我,但你承不承认,这个游戏你一直玩得特别开心?离了我还有谁这么讨好你,依得了你?”最后他总结——
      “女人若是矫情得过了头,总归要后悔的。”
      柳妍并不全部认同张然之对她心理的剖析,然而这一句,仅这一句,像针戳破了她的心尖。
      世间男女的事大抵是东风西风。
      要么你压过了我,要么我压过了你。
      得势的一方,并不会满足的,还想要更多,更多。直到彻彻底底地占有对方,将那人变成自己,再也无任何一丝反抗的可能,完胜得连骨头渣滓也不吐出来。
      她想到,年少时的她,对那个人的占有欲大到多么不可控制。
      矫情得过头。她究竟是失败了。
      柳妍神色黯然。
      “乖乖的,把我当个知心的吧。”张然之半垂眸望着她。“那个男的,跟你有没有关系?”
      湖水中,雾气飘渺,遮蔽着远处层叠的山影以及岸边独特瑞士风格的宁静木居。
      她有一瞬的迷失,仿佛辨不清时空。
      张然之低下/身来,听到——“你既知他的身家背景,怎么不知他的名讳。”
      半晌,张然之恍然大悟:“那是,你的本家?”
      难怪从一开始,两人之间便眼神充满怪异。穷亲戚,富亲戚的恩恩怨怨,哪家都说不清。
      张然之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想多了。”

      55.
      柳敏得了空,终于在船尾处堵住柳妍。他始终是她的长辈,拧着眉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叔叔,就陪我抽根烟吧。”
      柳妍总是不能不认,柳敏的任何一重身份。于是,无法想象的奇异时刻到来了。
      她会面对这个男人如此平静。
      “你小时候,嫂子和明哥怄气,星期天总是把你塞给加班的明哥带着。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带你上船。”瑞士森林州湖的水面淡白雾气中,柳敏蒙在其后的眸子望着故人充满闪动。
      柳妍并不言语,没有接对方的烟,而是慢慢抽出自己的女士烟。法国这几年,香水与烟,把她全身染透浓郁而神秘的味道。
      她夹烟的指甚至比他的更优雅,略垂长睫视线迷离,一条均称的腿向后弯曲,鞋跟踢在船壁刷绿漆的墙底。
      “明哥船厂造好的船,常常拖到江水上游去试航。我听明哥在饭桌上讲的,机器极速开动与骤停,超负荷打转,全方位实验可以折腾得任何人想吐。但是,幼小的你每次都无比兴奋与好奇,你是天生的船员,没有什么能让你产生眩晕。你那么小,明哥已经在为你骄傲。”
      她打断。
      “你想说什么?”
      “谁胆敢令你晕船?”
      “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
      “你挨欺负了,对么?”
      女人长翘的睫毛微微颤着,缓慢扬起。刚才那一幕并不是她自己怎么样了,而是她终究不能克制,听不得这个男人遭到半点儿诋毁。
      纵然他不完美,身负重责一般地心思深沉与虚伪。但是,除了她又有谁可怜他?
      隔着烟雾她仔细地端详他。太久不见,他轮廓分明的面庞如这氤氲空气一般朦胧。
      自她矮半个头的角度,唯有那干净光洁的下巴底,线条最是清晰,比以往更瘦更坚毅了。
      记忆里,两人好到不能再好的时候,柳妍喜欢调皮地为他刮胡须。她手法笨拙,总是嘻嘻哈哈地留下他青灰色不够清爽好看的下巴。然而很有潇洒不羁的男人味。
      如今他全身上下的一丝一厘,皆是被女人精心修饰的痕迹。风度,品味,领带与发型,散发着另一个人温柔的智慧。嘴角依旧好看的微抿,唇线平静得完美。
      柳妍蓦地别开了头。
      实在难以再盯看这个自己曾经太过熟悉的陌生人。
      她很快抽完了烟。
      “那小子,看起来不适合你。”
      终于柳敏道。
      她摁灭烟头,说:“知道么,亲戚之间,最忌讳的事情是管太宽。”

      花费三个月时间,柳妍办妥了回国的事宜。为免节外生枝,一切她瞒着张然之。到最后,他终于知晓,倍感愤恨与羞辱。毕竟相识一场,张然之送柳妍去里昂机场。
      他开车的表情像是死了人。弄得柳妍异常不舒服。
      俄罗斯,法国。沿着大地经线辗转许多年,一路远走高飞,终究是一支圆舞。
      终于,张然之鼻子哼了一声。
      柳妍转过脸,望着他。
      “石头,我不说话,你就不知道说话,对么?”
      她心想,实在是他冰冷得让她不知该说什么。
      “一直是我自己在唱独角戏。”张然之继续自嘲道。
      她最终诚挚地开口。
      “我很感谢你。”
      他听了哈哈大笑,而前视镜中的双眼透出的目光不屑至极。
      “你多么骄傲。柳妍,你骄傲得可笑。”
      正相反,其实柳妍的下颚,快要低垂挨到颈前。
      “你是个有意思的人,然之。”第一次,她如此唤道。“你有真性情,张扬而肆意得可爱。爱与憎都不屑掩藏,因为你的优越。而我不能。”
      “我还是个浪漫的人。”
      他自语地接下。“法语romans,来自拉丁语Romanus,因为最初罗马人流传的诗歌韵文里,总是充满骑士的冒险与恋爱。在你面前,我以为自己是一名骑士,然而,其实我是堂·吉诃德。你爱我吗?”
      突如其来的问,让柳妍一怔。
      那哀伤语气不如是——你将爱我吗?你曾爱我吗?可会有一点点?
      “每个人都是堂·吉诃德。”她沉思着答非所问。
      他看向前方交际于云朵的路面,南法蓝得无比透彻天空,在玻璃上映出女人黯着两缺的双眼。
      在机场安检门外,终究张然之拥抱了柳妍。他附着她的耳。
      “还是那句话,我,犯不着要一个不爱我的女人。这话赠与你,也是同样。”
      柳妍抬头,对张然之一笑。他便痴痴呆了半秒。
      “如果不是八字不合,你早就是我的骑士。”
      说没有心动过,就像没有为这些年所历经的开阔风景深深感动过一般虚伪至极。纠缠皆放下,需要坦然。
      此刻张然之依然冷着脸。
      “我才不会为了你丢开一切去中国。”
      柳妍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如蝴蝶一般飞进了那扇门。
      白人,黑人,阿拉伯人,以及亚洲女人形单影只的背影,流向看不见的海。
      他真的感觉到了咸湿。犹如水浪拍打着眼帘。
      “谁说的我们八字不合?”他大声喊,“你真是个笨蛋!”

      这是盛夏,飞机越经阿尔卑斯群山,深色起伏的山脊线条,尖峰处堆积着万年不化的雪白,多像浮着白沫的海浪。
      望着窄窗下面的汹涌旖旎风光,柳妍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谁说的,那小子不合适。
      她并不是真的叛逆。什么是伤人伤己,她已经尝过,太清楚。张然之是何等高傲的男人,折了他的颜面,就如同撕破他爱惜的羽翼。她自知做不到全身心卑微地爱他,那索性一点也不要卑微。
      一路走得十分顺利。
      从水城机场推着行李车出来,柳妍一眼看到老爹老妈兴奋地朝自己招手笑得样子,恍觉幸福又心酸,他们老多了。
      柳妍没有想到,是堂弟立洋送他们来的。爷爷过世前,李玉梅最见不得老头偏心立洋爹妈那一家,自然关系并不怎么亲,不过见到弟弟她还是高兴。
      几年不见,已经结婚添子的柳立洋看起来倒比柳妍成熟了。立洋接了个来自老婆的电话,语气里满是温柔体贴:嗯嗯,放心吧,我开车向来小心……你们想吃什么,等会我带菜回去……
      听说当初立洋家里是不赞同他那么早结婚的,不过现在,恩爱夫妻的小日子过得羡煞旁人。李玉梅与柳明在后座上皆身体略略前倾,语带关心地同立洋聊天:小伢晚上闹不闹人呀……你老婆上班比你还远,哪个在带小伢……你爸妈和她爸妈哪个去得多……哈哈哈哈,那小家伙真会挑人折腾……
      疲累地仰头靠在座背上,不时自前视镜里接受到来自后排的羡慕又期待的目光,柳妍有些如坐针毡。立洋说:“改天我们请你吃饭。”她笑道:“怎么也得我请大家。”“不是,我跟小唐想单独为你洗尘。”她一瞪眼,“搞这么客气做什么,你还是不是我弟弟?单独的,没问题啊,有小侄女作陪,多少顿我这个当姑妈的都乐意!但提前说定了,别跟我抢台子,否则别怪我不客气。”立洋哈哈一顿笑。“我经常跟我家小唐说,我堂姐是个非常有志气的人,单枪匹马闯天下,勇敢与毅力超出常人——”她插嘴“你存心叫我脸红叫我脸红”,立洋嬉笑着:“真的,我们整个柳家,最让人佩服的人,一个是小叔叔,一个是你。”
      车停了,在等待前面十字路口的交通灯。
      立洋不知堂姐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安静。转头瞅了瞅,只见她已经闭上了双眼微寐。
      李玉梅在后面轻声说:“这么远,她还是累。”

      回来的第一时间,柳妍去探望了付教授。恩师为人刚直的很,十分厌恶同门、同脉充斥满整个狭窄的同一院系,把学术权威把持得僵死的局面。她听从了对方的建议,没有选择回母校教书,而是决定去另外一所高校。
      临走之际,柳妍两手扶着双膝从沙发上缓慢地站起来,付教授见状奇怪地问:“柳妍,你的腿怎么搞的?”
      老毛病,关节炎,去西伯利亚喀山的年头,偶尔暴露户外时间过长不适应气候导致。她虽已经极力忍着疼,却还是不小心表现了出来。
      教授是个有经验的,爱护地叮嘱道:“你以后尽量减少野外活动。”

      56.

      柳妍的关节病,发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
      堂弟柳立洋一家三口单独为柳妍接风,地点选在她没有机会来得及参观的他温馨和美的小家。于是柳妍满心愉快地杀过去了,临出发时才知他玩了点小花招。“今天我一特要好的哥们突然不请自到。堂姐,你不介意聚会多一个人吧?”柳妍有不好的预感。回头,爹妈在催她快走,李玉梅莫名其妙地诡笑着来一句,我们妍妍还是蛮好看的。柳妍下意识拉起风衣领子,瞅了眼窗外正下着的雨,说,好冷。
      果然,这是一场相亲。
      堂弟柳立洋在旁一边殷勤地端茶递水果,一边数次试图挽救冷场。
      柳妍只顾得逗弄可爱的两岁小侄女,仿佛全然不知情似的,话不多,不喧宾夺主。她连瞪都懒得瞪立洋一眼。
      不过,为免殃及无辜,柳妍还是未有冷脸,她向来尊重人,生怕给人难堪。
      沙发的另一边,同样局促地端坐着的是一个交握双手的衬衫男人——是相亲的另一个主角,被立洋大夸特夸,简言之,姓地产,叫精英。对方的头发略稀疏,发型是由顶向下梳的,几根油亮的发斜分过额际,客厅吊灯的光芒打下来,越发显得那光亮的地方“聪明绝顶”,至始至终,他憨笑的脸对着电视,目光却似乎不知该放在哪里,频繁地飘来飘去。
      当对方不断朝柳妍整个上半身尤其是脸孔觎来的针孔般的视线,她感到极不舒服,于是一把抱起小侄女放在腿上,一面借幼儿的身体与发辫遮蔽,一面无可奈何地搭着话。
      “听说柳小姐去过许多国家,哪个国家令你印象最深刻呢?”
      “埃及吧。”
      几乎不假思索,说出来连柳妍自己也吓一跳,竟然不是俄罗斯,也不是法国。
      “哦?为什么?”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暗自想着。简直见不得对方的目光。
      若是大方而坦然的眼光,她也没什么好避着。可是她想,为什么有人说话时都不正眼瞧你一次,要么低头,要么偏头,仿佛从针洞里偷看你一般。看的,也必然不是什么好的部分,她顺着对方偷偷摸摸仔仔细细的视线,觉得她的脸、脖子、胸、大腿,甚至脚,都被什么动物一丝不漏地舔了一遍似的,黏糊糊,恶心至极。
      “为什么是埃及?”地产精英又发问了一遍,眼角漏出的光又顺着柳妍黑直长发下修长的脖线舔下去。“我听去那里旅游的人都说埃及乱的很,信□□的人多半都可怕。”
      “大概因为……”我差点死在那里。然而她说:“我和埃及有缘。”
      对方更加不明白了。
      童童这时候大哭了一声,柳妍手忙脚乱地去哄,却越哄越哭,柳立洋立刻三两步奔过来。童童烦躁地拼命踢腿,突然一下狠踹了柳妍的膝盖。她顿时疼得变了脸,半晌低着头不说话。
      只有柳妍自己知道,她是强忍着腿疼来的。久不经水城的湿润和雨泽,旧疾一发不可收拾。
      “柳小姐、柳小姐。”地产精英在叫她。
      立洋与老婆小唐在卧室里抱孩子,客厅里眼下只有聊不起来的两个尴尬的陌生男女。柳妍弯着身子双手按住自己的腿,根本不想回应。
      “你哪里不舒服吗?”男人从沙发的那边坐过来拉柳妍的手。
      她蓦地甩开,动作太大,以至对方感受到她的情绪,瞬间有种羞辱感。
      “你别误会。”精英神情僵硬地说。他又后仰身体,手叉在腰上,一个人占了小半个沙发挨着她,脸还是转过去跟刚才一样面向电视机,里面正在放软广告,是关于本地的一个高档楼盘。
      柳妍实在是站不起来,挪不开位。于是,低头沉默地听到旁边人用另一种面子挽回刚才的面子:这个楼盘你听说过没有?它是XXX公司开发的,我手上正负责这个项目的最后验收。……在滨湖区,没有我不能插手的楼盘。柳小姐有没有需要看楼的亲戚朋友,如果有的话,一定告诉我,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一定想办法给你们找折扣。……
      一边滔滔不绝,一边用精光小眼来回梭觎。柳妍忍受不了,终于转过头,明亮的大眼仁直视着对方说话的样子。地产精英突地噎住了话头,顿了半晌,结巴道: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想买房啊,真的。”柳妍心中好笑,这人到底有没有拿正眼瞧过别人?什么叫正大光明的看,他懂还是不懂。
      “喔,投资吗?”
      “不是,自住。”
      对方歪着头,又用那种柳妍让厌恶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
      “我讲实话啊,买自住的房通常是男人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才,应该抓紧找个有经济实力的老公是正经。很多事情一通百通。比如我吧,我对未来老婆的要求就不高,根本不需要女方出房款。”
      柳妍没想到相亲的人这么快就谈到实质,觉得有点儿窘,盯人的目光不由得略略收回。
      “但是相应地,我在其它方面就有降不得的标准。我觉得女人个子高点的好,老话说,娘矮矮一窝,找个身材高挑的老婆对后代太有好处了。柳小姐,你的身高让我很满意。而且你有高学历,这在那些个不懂事的小男生看来是缺点,我却觉得再好不过,以后小孩的教养都交给你可以完全放心。健康,知书达理的老婆,是我的梦寐以求。你别嫌我我说话直来直去,以我的个人水平,年轻漂亮的妹子并不难找,但是我今天看到你,觉得你是非常适合我的。怎么样,你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交往看看?”
      柳妍的回答,事后差点没让老妈掐死她。
      她双手扶着膝盖,无比艰难地站起来,说:“我的腿有点小毛病,要是李先生不介意的话……”
      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卫生间。

      回家面对设局的这一对爹妈,柳妍真是火发不出来,索性不理李玉梅的盛怒。
      “人家那么诚恳。你有什么好骄傲的,啊?”
      “你不晓得你自己的年纪?你都这么大了,什么时候能不要我们操心?读书!读书有个鬼用!”
      说老实话,回到家来,柳妍还真有自己被看小了二十岁的感觉。像孩子一般地事事被插手。
      但她始终知道,自己是个再成熟不过的女人,跟逐渐老去的爹妈,有什么好计较的。
      柳妍自顾安静地坐在电热汀前面,卷起裤腿,给自己换膏药。
      见状,李玉梅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调皮地一笑,仰起脸:“妈,我要是瘸了,你们养我一辈子吧。”
      李玉梅呸呸呸呸呸了她。
      无论如何,柳妍算是尝到独立的好处了。至少,如今在这个家,她一言总有四、五鼎的分量。柳妍一边双手搓掌擦药,一边低下头说:“不准备养我一辈子,我的事你们还是少搀和为好。”
      李玉梅撇了撇嘴,终究没讲什么。

      接下来,柳妍为新工作、新人事、找房看楼等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秋季的雨天是过了,腿疼却没时间得到很好的理疗,一时重一时轻。间或地,熟悉不熟悉的,远远近近的七姑八姨都来“关心”一下她的终身大事,介绍种种男人给她相亲。
      有时候,柳妍也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和矫情。既然没打定主意单身,又何必排斥相亲这种天秤两端定价卖肉的形式。哪个剩女不是这般被千挑万看的,她又不比谁金贵。只不过,远走高飞多年自由散漫惯了,她一时还习惯不起来,也没多大的动力强迫自己习惯。
      教了大半学期书,柳妍申请进入一个行内重要的科考项目组。第一轮结果下来,她被毙掉了。系领导稍稍透露风声:“你去找找你老师吧。老付在这个项目的组委会当中力量还是很大的。”
      于是柳妍回到母校,付教授见了她,一脸的不高兴。
      “让你去别的学校教书,就是不想师生关系、同门关系搞得漫生错节,你倒好,这么快就跑回来找我开后门!”
      待对方训够了,柳妍不得不低头,却又不甘心:“我只想知道,我到底哪里不符合要求?”
      “你不服气?”
      她倔强沉默着。
      “好,我就叫你服气!你的关节炎好了?”
      “早好了。”柳妍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连跳了两下。“真的,没有任何问题。”
      “哼哼,你左手食指、中指第二关节的变形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地,柳妍把放在衣兜里的左手拿出来看,又恍觉上当。从进门后,她一直将左手隐藏着,由此看来老付简直是透视眼!
      “您怎么会知道?”
      “真是个呆子,你的表现不要太明显。没有任何问题你藏着它做什么?”
      “并不严重。”她依然为自己辩论。“只是一个指节。”
      “搞这一行最忌讳自以为是!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尽量减少野外活动!你才三十出头,把自己搞残了,将来你还要不要成家?谁照顾你?谁照顾你的父母?”
      柳妍瘪了瘪嘴,又无可奈何地垂眸。长睫毛掩住一丝哀伤。

      冬天说冷就冷,在水城带着湿意的冷空气里,柳明一家人实现了多年来的第一次搬迁。由柳妍做主,她贷款在风景优美的湖滨区买了一套精装修过的二手房。李玉梅专为搬家挑了黄道吉日,脸上皱纹堆出的表情无比舒畅。
      柳妍并不喜欢见亲戚,无奈受贺乔迁之喜总免不了。一大家族人团聚喜气洋洋。二姑拼命笑着夸柳妍如今真是能干又懂事,三姑听了长长地道一声:“姑娘再能干也要嫁人。妍妍啊,你老大不小了,弟弟妹妹都成了家,你自己也抓紧什么时候带回来个好的给我们瞧瞧呗。”李玉梅微变了脸色,柳妍兀自不理会,席上一时充满尴尬。柳立洋这时举杯道:“堂姐我敬你,祝你事事顺利!”柳妍笑着碰了杯,一气饮下,颇有俄罗斯大胡子的风范,众人看得侧目。
      筵席散去,老爹和柳妍一起收拾残局。柳明洗着盘子说:“妍妍,你别往心里头去,你三姑跟二姑之间矛盾不小,不是针对你。”个中详情,柳妍才懒得听。奶奶前两年去世的,三姑家遇上拆迁没有买新房,于是搬进了老宅去住,二姑反对得最为厉害。擦完桌子,柳妍低着眼,道:“那房子,我听说不是小叔叔买了么?”
      柳明瞅了她一眼。她已经转身弯腰去捡拾收垃圾的塑料袋。
      柳明盯着女儿的手,答非所问地道:“你那根指头的关节是怎么回事?怎么肿这么大?”
      柳妍准备下楼倒垃圾,一面回答:“冻的呗。回来冬天没有暖气,我有点不习惯。”
      楼下冷得很。水城入冬最强势的一次北风袭来。柳妍用袖子笼着手,风刮过耳旁,看了看泛黄的天色,她忽然仿佛闻到过去曾熟悉的西伯利亚的雪的味道。在喀山的时候,那种日子其实并不孤单,信东正教的俄罗斯族、□□鞑靼族,还有诸多留学生总是互相招呼弹琴饮酒作乐,冰与火融在一处无比欢畅。倒是现在,她真正地感到了寂寥。
      走回电梯,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来。
      望着上面的地区号,柳妍立刻知道是谁。
      回来这么久,她一次也没有同张然之联系过。想着他轻易可以从爱多事的林雪那里得到她的消息,柳妍连这位十多年的闺友也冷落掉。
      此刻她有些微发抖,但是并没有犹豫。
      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张然之依然是那幅带笑欠揍的嗓音。
      “想我没?”他说。
      她不知为何红了脸。大概是有点儿心愧,却依旧冷淡。
      “打给我做什么?”
      他略一沉吟。
      “猜猜我在哪儿?”
      柳妍下意识地仰头。电梯狭窄的空间仍在上升,中途未遇到停顿。
      那扇金属哑光的门紧闭着,却仿佛有无限可能。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然而忍不住又期待。
      这家伙玩过类似的招数,在别人看来无比浪漫,在她想着却是可笑。
      “你希望,看到我么?”
      张然之轻轻说。

      57.

      电梯到了。柳妍抬腿迈出,同时不禁张望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动静。
      “你在找我。”张然之透过电话说。“回国的这些日子,你可有想我?”
      “然之,你应该明白我不喜欢玩游戏。”
      “请闭上眼睛,我的乖姑娘,用魔法召唤我。”
      “……不。”
      “因为你不相信童话么?”
      “我并不幼稚。”
      “你认定了奇迹不会发生,故而逃避。”
      终于,柳妍叹口气。“你在哪里?”
      “请你转身。”
      她慢慢回过身,盯着紧闭的电梯门。它正一层一层升上来。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心跳无比快速。
      “说你想见我。”张然之道。
      柳妍不。
      “你害怕什么?”
      “我什么也不怕。”
      “你紧张得恨不能立刻看到我。”
      “……”
      她是那样的沉默而固执,又仿佛拿不定主意,低垂眸子注视着鞋尖。
      电梯在第十九楼短暂停留,之后升上来一座空门。
      “好吧……我人在香港。我调来亚洲部门一年。”
      她仿佛松了口气,他听出来了。
      “柳妍,从此刻开始,我在香港等你。”

      张然之的迂回招数实在是难以抵挡的。无论曾经如何,他是柳妍的一个老朋友了,有动心、有死心,分分合合难以说清。于是在学校放寒假的时候,柳妍终于决定飞去香港——她的转移的关节炎病痛经不得水城太过湿冷的寒冬。
      在机场一看到意气风发的张某人,脉脉含情的微笑恍如昨天,柳妍瞬间觉得自己自投罗网,只好硬着头皮推行李车走出门。
      张然之绅士地替她推车,柳妍坚持不要。
      “你真别扭。”他低头在她耳旁嘲笑。
      她并没有做好一个决定。剪不清理还乱。于是只好尴尬地挤出一丝笑,道:“旅行很累。”
      “是么?你从前最喜欢的事就是满世界乱跑。才回去半年,怎么性情大变?”
      她张口欲言,又找不到话说。
      忽然,柳妍脊背一僵,身边人已经自顾伸手绕过她的背后紧紧搂抱了她。
      张然之留有扎人短须的下巴放在柳妍修长颈侧的肩膀上,呢喃:
      “你终于来了……这次是为了我。”
      然后,他在她颈子的雪白肌肤处印下一个吻。
      柳妍脸红到了脖根。
      “让我们重新开始。”
      张然之凝视着她的羞恼样子,如此满意地说。

      柳妍预约了香港一位颇有名气的骨科医生的诊疗。期间,经不住百般柔情,她住到张然之租下的跑马地一大套宽敞房屋里。第一次他陪同她去那家私立医院,柳妍发现讲普通话的自己频繁受到注目,观察一圈周围后,蓦地有些发窘。讲内地话的男男女女不是没有,相反不少,从神情以及体态上可以看出来,大部分是来这里产子的。于是,眼神致意间,柳妍知道,自己和张然之被当成了来港孕检的夫妻。
      显然张然之也发觉到,他垂下脸轻声道:“下次我们就来这儿,如何?”
      柳妍白了他一眼。
      “你要是不喜欢小孩,我们不生也无所谓的。”他笑着继续。
      尽管本能地嗔怒,某个念头却头一次扎入了脑——此生真的能与这个人携手,成一个圆满的家么?
      好似终年漂泊的水手,带着摇晃感的脚步分不清是否上了岸。
      只是,两人之间还有心结未完全解开。
      初诊出来,柳妍带着发白的脸色。张然之问:“结果怎样?”
      她笑着摇头。“哪有那么快。”
      “你放心,我总是要你的。如果你手脚不灵便了,就更加跑不了了。”
      “呸!安得什么心?!”
      “我是说的……真的。”他嬉笑抓住那锤下来的拳头,低头于手背上轻啄一个吻,抬眼:“还记得么,当年在开罗时我对你发过的誓?”
      柳妍安静地别开脸。如果能忘掉他在意她的过去,忘掉他曾经暴力囚禁她,那么也许能就此走下去。
      而他握着她的骨节变形的手,却是再也不会放开了。
      第二天电话里,邱医生极严肃地建议柳妍尽快实施手术治疗。
      没有想到病情这样严重,柳妍真正地忧虑起来。
      摸索不到手边的烟,于是,她走到主人卧室去拿枕头下面他的银色烟匣子。
      作为复合的女朋友,柳妍发现自己未尽到照顾对方的责任,张然之其实是个早已习惯了独立自理的人,即使有小时工打扫房屋,私人的空间从来亲自整理得一丝不乱,只不过最近由于陪伴柳妍,公事许多放在了夜晚加班,于是此刻卧室呈现乱糟糟的局面。
      索性做简单的整理,柳妍燃着烟,一边拧开这座老旧欧式房屋原房东摆放的仿古收音机。
      里面电台主持人讲的粤语她听不懂。可是,叽里呱啦的,仿佛能够排遣满脑子的忧思和迷惘。
      百叶窗透进的光线下,氤氲着漂浮的尘埃,此情此景恍然令她发呆。
      曾经与小叔叔同游的香港的西洋景,终究与另一个人分享。
      南方的海,潮声起起落落,湿润黏腻的味道,他的喘息,她的呼吸,承载在空气的尘埃里旋来转去。
      终究,这是一个轮回。十年往事如灯塔下交错的两条船各自锚向不同的港湾。
      只要幸福就好。
      头上悬挂的旧式精致吊扇咿咿呀呀转着,忽然吹落书桌上垂着流苏坠子的那盏台灯下的一张纸。
      柳妍恍回神,手支着膝盖缓慢屈下/身去捡。骤然的关节疼痛令她轻叫了一声。
      突然一只手臂截在腰前。她回头,看到不知何时张然之已经下班回来了。
      “柳小姐何必屈尊降贵行此大礼,小生担当不起。”他依旧嬉皮笑脸的模样,却是心疼地要将她扶起来。
      柳妍笑着说呸。手指依然勾出来桌脚的纸张,替他捡起。
      然后忍痛被扶起。张然之抱在她腰上的手并不松开,他安静地把脸贴着她的颈。
      “怎么了?”她自抑着浑身紧张,问。
      他的嘴唇亲吻她耳旁秀发,轻声道:
      “你像从前一样待我好。”
      两个人恋爱最甜美的日子,她的确诚心诚意体贴地待他,做他好奇的她的家乡菜、与他一起修理壁炉通风口、打理花园、熨衣服……如同她现在回归的,替他整理替他想着一切琐事的温柔女性的角色。
      这着实有些难为情。当他动情地沿着她尖瘦的下巴往上吻她的嘴唇,她开始回避。
      他用了强咬住那柔唇吮吸。她挣扎地终于扭开头,慌乱地垂眼暼着手中的纸,找话道:“喲,你什么时候去了内地?”
      那是一张打印的飞机行程单。
      “你自己看看。”他闻声低笑,手臂却越发收紧不放她。
      仔细看去,柳妍心重重地一跳。
      “你……真的去了水城找我?”并不是柳妍接到他电话的那天。“可是什么时候……”他从未向她透露一丝一毫,居然悄然地来了又去。
      “我想一个人,于是忍不住去看了那片她常说的水。”
      她听了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
      “我不知道她想不想我,她说我们八字不合,八字不合,于是连思念也可以不要了么?”
      他的唇在找她忍不住湿润的眼。
      “她是最倔强的人,倔强到我不敢轻易打扰。可是,我非要打扰。我不主动出现,柳妍,这一次,我要你自己想见我。”
      他的吻变得火热滚烫。
      “你是爱我的。”
      当他更进一步,她无力而无甚用处地抵挡着。
      收音机里,听不懂的财经八卦滚珠般地念过,她仿佛反复听到一个名字,从前在那座离香港最近的粤语都市里听本地人那么叫着,顿挫音调的——柳敏。
      终究是败下阵来的抗争,柳妍逃跑而不能,恍惚道:“他们在讲什么?”
      张然之扳过她的头,将她的手压在身/下,变形的指关节折在床垫上令她扭曲了整张脸。
      她叫着:“疼。”
      他仔细抚摸过她流泪的面庞,叹息道:
      “没有一点点疼,你便不会爱。”

      58.
      这大概是女人最完美的结局。
      别人家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居然也钓到了金龟婿。爹妈接到柳妍电话,说要在香港持续治疗,恐怕春节前回不了家,连连地回应:你好好治病,不回来不要紧不要紧。终究李玉梅忍不住道了一句:你的那个朋友,什么时候带回家里来看看呀。柳妍纳闷,为什么消息传得这样快。望了眼沙发上装作看报的、正笑得得意的张然之俊美的脸,转念一想,谁叫她有个卖友求荣的好闺蜜呢。林雪的老公恰好供职于张然之的家族在国内的公司,于是从法国时期起,她的各种现状摆不脱有人从中通传给他。自然,如今的状况,大概也是林雪奉了令先传回给亲朋。
      她狠戾地瞪他。
      他无辜地眨眼。
      终究,柳妍叹了口气,自顾走回房间换出门装束。手和腿三处关节动手术,说不紧张害怕是不可能的。
      为了掩饰,她随手抓了一份张然之叠放在圆几上的报刊在手里,淡定地道:
      “医院里的时间是很无聊的。”
      他噗地笑了,凑近额头,抵着她。
      “无论怎样,我都要你。放轻松,亲爱的。”
      “谁说我不放松?”
      他垂眼:“你拿了你最讨厌的看不懂的粤语报刊。而非英文的。”
      柳妍越发把报纸揉皱。
      “我正打算学粤语来着!”
      话虽嘴硬,可是当抵达医院,肩头有一个体贴男人全部无保留的温柔的手,柳妍感到力量传至心底。
      然之远不是无可挑剔的,就像她也远不是无可挑剔的。
      可他满腔真心实意,而她也正满腔真心实意。
      能抓住的美好,就抓住吧,让不幸的记忆过去。小叔叔也正是这样做的。每个人都必须幸福。历尽风雨飘摇的水手更需要坚定温柔的岸。
      至少,张然之坚定得无可比拟。她才会在埃及爱上他。
      一路走来,情路坎坷。柳妍想到,那一年自己与柳敏在午夜的大水之城,深陷孤岛般的电影院。电影里,伊朗女孩Marjane的奶奶说,一生中,你会遇到很多混蛋,他们伤害你,是因为他们愚蠢。你不必因此回应他们的恶意,世上最糟的就是自卑和报复心理。
      她是这样做的。
      于是,她原谅了张然之的伤害。对于暴力囚禁过自己的人,没有选择报警。
      因为她也多么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分着一块心爱另一个男人。

      术后,柳妍住院观察了几天,实在是无聊透顶,但是她不许张然之休假陪她。有他在,她嫌他啰嗦。“好心都被你当成了驴肝肺。”张然之憋着脾气埋怨。柳妍心里好笑,被他照顾两下子,活人非死即残。不过,感动与感激依然有的。
      时间都靠书报和网络打发。一条新闻引起了柳妍的注意。内地南珠集团香港上市受挫,因为集团内部爆出高层内斗丑闻,报上刊登的小幅照片,有董事会成员发怒互相辱骂斗殴的场面,她看不明白也不关心所谓的商界纠纷,可是,柳敏的繁体名字,嵌在图文间,是那样的刺眼。
      柳妍无法动用手指,于是拿掌腕结合处在平板电脑上极艰难地查找网传信息。
      原来低调无闻的小叔叔,并不是全无名气的。只不过那名声自他执掌南珠集团以来,一直毁誉参半。集团业绩越是蒸蒸日上,关于他架空董事会的评闻越盛,归根到底,落脚于私人原因,最大股权人是他的妻子,中伤言论莫过于——这是个吃软饭的,阴险狡猾的,掏空老婆财产的人!
      读到这些,柳妍内心极度的不平。
      不禁想起瑞士游船那日,张然之诋毁小叔叔的言语。却原来,柳敏周遭的恶言恶语远不止那些。
      这不与她相关,他的生活是好是坏都与她的世界无交集。
      可是当回忆着记忆中那个老成的、孤独而孩子气的男人,她觉得,她一定错过了什么。
      然而——她连他整个人都早已失去了,还用在意错过了哪一点么。

      柳妍埋首,用被子蹭去面庞上眼角的一点湿润。
      发着咝咝声响的病房空气交换机用香港特有的湿润暖风将她淹没。
      梦里,一个孩子般的男人用柔软的手抓着她的。
      无依而颤抖。
      柳妍想紧紧地回握,但动不了手术后的关节,疼得一身冷汗。
      蓦地睁开眼,一个冷漠的童音说:“阿姨你醒了。”
      扭头,柳妍惊异。
      “鹏鹏!”
      她认出这个孩子——柳敏的性格乖张的儿子。但是他为何此时此刻在这里,香港一家私人医院的病房,简直像还在做梦!
      很快柳妍镇定下来:“你又到处乱跑?你的爸爸妈妈在医院里?”
      男孩表情紧张。
      “你如果把我交给李阿姨,我就咬你的手。”他呲开一排小牙作势落在柳妍包扎着的正握于他细软指间的手上。
      柳妍皱眉。
      “李阿姨?”
      “她是我的保姆。”在讲到“保姆”这个字眼,鹏鹏有一种被惯坏了的儿童的轻蔑态度。
      柳妍想说“臭小孩”,可是,当她目光落鹏鹏瞪着的晶亮的黑眼珠上,立刻哑然发不出声儿。
      男孩忍泪抿嘴的模样,一瞬使她仿佛看见多年以前,寄住在爷爷家闷头闷脑的小叔叔。
      她有这印象吗?事实上,那时候她才多小,而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可是她的心为着这想象整个酸软下来。
      “我不告诉李阿姨。”柳妍说。
      鹏鹏松了口气,他放开柳妍的手。外面有女人脚步匆匆来去的声音,以及挨个地敲门。轮到这间病房门响起时,柳妍与鹏鹏对视一眼,她没有回应。很快走廊里有护士说着粤语将那女人带走。
      “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男孩不过五岁的样子,神情却很警觉老成。“不关你的事。”
      “那么你立刻出去!还有,我不怕挨咬。”
      对峙中,先败下风的是孩童。
      “妈妈不要我了。”最终鹏鹏没有回答,而是抱着膝自顾沿床脚坐下来,如此说。
      柳妍觉得好笑,大概每个儿童都曾有过如此心理。
      可是,他真的慢慢哭泣。
      恍然意识到什么,柳妍脑中闪过一个无比惊诧的念头。
      “你妈妈……生病了?”
      鹏鹏点头,“她在二十楼。”
      毕竟已经来过这家医院数次,柳妍想,二十楼,那是最豪华神秘的病房所在,富人专区,最要紧的——它绝对安全保密。
      “你爸爸也在?”
      鹏鹏昂起头,张口。
      “我没有爸爸!”
      柳妍气的想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鹏鹏说出这句话。作为柳敏的,她的小叔叔的儿子,他知道他有多么幸运吗!!!生来在那个人的生命中,集那个人的钟爱于一身!
      “你可以走了。”柳妍冷淡地说。“阿姨想休息。”
      她才不准备管所谓父子的事。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冤孽!但愿他长大懂事后能省心些。
      鹏鹏无声地推开门。
      柳妍有担心,可是闭上了眼睛。护士会发现他的。

      男孩的哭泣萦绕心头。
      南珠集团内斗……众人对柳敏的侮辱……
      妈妈不要我了……她在二十楼……
      我没有爸爸!……
      猛然间,柳妍扶住复健支架艰难地下床。
      果然,疼得大汗淋漓的她,在楼层仅有的放置清洁用具的窄小杂物间找到了依然隐藏自身的鹏鹏。她没有出言安慰或者诱哄。
      只不过,哭累以后,幼小的他自动依赖地偎在柳妍的身旁。
      把鹏鹏交给护士时,柳妍主动报了自己的姓名,并说:“我是他父亲的亲属,请麻烦转告柳先生,我希望得到允许能够进入探望他和家人。”
      不多时,护士台电话传来回应。一番礼貌的对话后,穿深蓝西服套装制服的护士说道:“很抱歉,柳先生说,您的好意他心领了,他非常感谢您。但是病人不适合被打扰。”
      “那么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不可以。”
      柳妍气变了脸。
      他拒绝见她!难道她是见不得人的吗?!他忘了她还是他的血脉相连的侄女儿!
      柳妍冷笑道:“请再次转告柳先生,我在七零二号房住院,病情不好的话可能会终身残疾。”

      她疯了!告诉他这些做什么?!
      柳妍蒙头在被子里,浑身有些发烧,护士在为她挂吊瓶。
      张然之每发一句脾气,便被护士制止。忍耐几秒,他又继续。
      傍晚来到病房时,竟然找不到柳妍,天知道他有多少暴躁要发泄。
      而且她乱跑把自己搞的全身冒冷汗!伤口发炎!
      张然之把柳妍的脸从被子中挖出来。
      热烫的面庞贴着他的手掌,她无力地说:“让我安息吧。”
      如同逝者的遗言,他被气笑了。
      他斜靠在床沿,搂着她的头,看她呼吸均匀地睡着。那长而神秘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忧愁不安。
      张然之不能吸烟,于是嚼了一颗口香糖。
      他挑眉瞅着怀中的女人,无声说:你是个坏蛋。

      59.
      待柳妍醒来,触目即是张然之吓人的眼神。
      她瞥下眼。
      “我饿。”
      张然之起身坐到对面的扶手椅上,往后仰,架起一条修长的腿,手指慢慢弹动。
      “你饿着吧。”
      “哦。”如同猫儿一般的小声。无比乖巧可怜。毕竟她现在无力动弹,求人求己都不行。
      “柳妍,你以后若是缺胳膊断腿了,我就这么对你。听话,便有饭吃,不听话,我便不帮你。”
      “好恶毒。”她说。
      “你下午去哪里了?”
      “我觉得暖气太热,随便走走透气。”
      张然之咬牙。“那你继续饿吧。饥饿可以解热。”
      柳妍翻身,脾气上来了。
      “关你——”什么事。后面三个字未吐出来,一个冰凉金属物硌到她的颈子。
      柳妍低眼拼命瞅,发现是一条银色链子,坠着一枚精致非凡的红宝石戒。
      她不会品珠宝,可依然看得出来,这东西价值不菲。
      “它是我的家传物。”张然之眯眼。
      柳妍张了张嘴,想说劳资无产阶级,看不懂土豪所谓的家传。但面对然之冰着的脸,硬是把话吞下了。
      “你的手太丑了。”他毫不掩饰地道,“别人都是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你的套不了。”
      柳妍的那根指头手术前关节变形得厉害,即使术后也永远不可能恢复从前的纤细漂亮。
      她抬起眼望他。“你这是……”
      “无论如何,即使当项圈,我也要把它套在你的身上。”
      很久,柳妍反应过来。
      她哈哈地笑。
      “张公子,我以为你很会玩浪漫。你在跟我求婚?”
      “浪漫,不适合你。柳妍,我也把你看透了。老实说,卑微的事情,我做得很累,你也并不稀罕。你明白我的心就好。我一定要你。”
      “这难道不是问句?”
      “因为我不需要回答。它已经在你身上了。”
      “我可以拒绝。”
      “为什么呢?柳妍。你没有理由,真的。如果你觉得我的语气自负,我可以甜言蜜语。但我想,你不吃那一套。你来了香港,不是中什么圈套,而是,你心里有我。你只是总是与我的脾性做斗争。你要吞了我,把我对你的心意变成无条件的妥协,就像,让我觉得我无权过问我的女朋友为何宁愿忍着伤痛也要偷溜出去半天。不,我永远变不成那种男人。”
      她无声地静默着。
      张然之伸出手,弯腰抚摸她的面庞。
      “今天我不再问了……因为,我偶尔会无条件的溃败。做我的妻子吧。”
      她缓慢眨了眨睫毛,有湿润的东西盈在眼眶里。
      他低头温柔地吻去。

      门外,男人扶着手,透过半掩的门缝目睹他们绵长的吻。
      他最终转身踏出机械的脚步。
      香港璀璨繁花般的灯火透过墨绿厚实的绒布窗帘染在他轮廓深邃的侧颜,有种凄凉晦涩的色彩。
      电话来了。助理匆匆捧来手机,他自窒息般的思绪里将自己抽离,不禁偏头露出一抹嘲讽。
      “要不要说您不在?”
      “我从来不心虚。”
      来电者在骂人。
      他沉默不动声色地听着。
      “你到底把齐慧藏在哪里?你这个小人,以为对外界隐瞒消息,我们就无从得知她病重了么?假如你趁她神智不清醒的时候妄想转移她的股权到你头上,那根本毫无法律效力!你等着瞧好了,齐慧不在了,你就是一条丧家犬,会立即被清除出董事会!我们到底都是她的自家人,与她过世的双亲一起打下来江山,你个外人想霸占我们的产业,那是做梦!你不过是金融危机时一无所有的破落户,倒插门的孬种!柳敏,别以为害死了齐慧你就能继承或者操纵股权,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就连鹏鹏也知道,你不是他的生父!”
      最终,柳敏淡然地说道:
      “我这个人最不怕的,是别人骂我。”
      挂断后,行至特护病房,仪器的嘀嘀声一下一下流逝,他半俯身轻轻执起病人苍白枯瘦的手。
      病人的眼睛缓慢眨了眨,他便低下头,乌黑浓发贴着那青筋纵横的手背,微微颤抖地呼吸。
      “……我知道,让你一个人承担压力并不公平。”
      “我不在乎。”
      “那么,是什么令你这样难过?”
      他慢慢仰起脸,恢复了沉静温柔的微笑。
      “等你的病好了,就好了。”
      病人摇摇头。
      “我要谢谢你。”
      “我们之间,毋需说谢谢。”
      ……
      助理小顾候在门外,以一个青年崇拜的眼光打量他的老板。这是个多么奇特的、将会撷取女人遗产却依然让女人心甘情愿并且心怀感激的不可思议的人。
      此男子正当最富魅力的年华,相貌异常英俊、功成名就,即使可能不幸遭遇丧偶之痛,也远抵不过将由此带来的巨大财富。他有深藏不露的个性,每出手必达目的,令所有对手胆寒。可以说,做男人成功当如此。
      事业、家庭、手段,于他近乎完美。
      但是——小顾想,他必定也有着巨大的缺憾。否则,为何每当吸烟时,烟雾后面的他会流露那样忧郁的眼眸。
      如同此刻,老板走出病室,站在暗灰色迷离的烟气里静望窗外阑珊的香港。
      他妻子的病情至少今晚算是稳定的。然而,助理朦朦胧胧地睡醒来数趟,发现老板竟在那个地方木雕般地站了一夜。
      天光渐亮,整个上午,老板乘电梯下去,几分钟后又上来。反复几次后,助理小顾恍然意识到不寻常,忙不迭问:“您有什么事情吗?您吩咐我去做就可以。”
      柳敏摆摆手。

      第九次来到七零二号病房外,终于有了时机。
      柳妍正睡着。张然之临走前坚持请了护工,美其名曰照顾不方便的病人,实际看住她不许乱动。
      柳妍无可奈何,打发护工帮自己买合口味的饭食,便渐渐无聊地眼皮沉重下来。
      她睡得并不沉,于是,察觉动静很快敏锐地睁开眼。
      百叶帘漏进氤氲的光线中,一个人正半侧对她站在椅子后。
      他转着颈,双手搭在椅背,似乎从没有打算更接近一步,整个人沉在阴影里,明暗交际的光却将那无比深刻的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
      下意识地,柳妍张开嘴,磕碰牙齿:“我没有……逼你来见我。”
      “我来了。”柳敏语速讲得缓慢,“不能不来。你生的什么病?怎么会这样严重?”
      她摇头。“不严重。”然后打起精神坐直身,“一个小手术而已。结果很好。我活蹦乱跳着呢。”
      “病情不好的话会终身残疾。”柳敏重复昨天妍妍叫人转达的话。
      柳妍一笑。
      “我气你的。谁叫你不准我去探视。”
      柳敏绕过椅背,慢慢坐下来,身子略微向前倾,手扶在床沿,仰着头。她终于看清那越过了阴暗的模样,小叔叔面容憔悴,神情却有了往日的自然,比之上次在瑞士偶遇的那个冷静优雅的男人,今日的他眸子里温柔得仿佛融得了冰。
      这很好。又不好。
      “我昨天恰好见到鹏鹏。他看起来极度缺乏安全感。他妈妈……病得严重吗?”
      答案是机密。然而对于柳妍,曾经最关心自己的女孩,他不想隐藏。
      “是。”
      柳敏抬起手掌揉了一把自己的面庞。双眼血丝愈加明显,忧虑溢于言表。
      她笨拙地不会安慰人。特别在于,这个男人与她之间有着那般复杂的过往。
      他的枕边人病重。一切的一切抛开,此时此刻,柳妍发觉,她依然可怜他。因为他的模样依然凄冷至极。
      她慢慢斜过了身去,头快要挨到小叔叔宽直的肩膀时,又蓦地收回。
      任何肢体表达都是不能够的。
      他呆望着她,半晌,恍然一笑。
      “别担心我。说实话,这幅样子我真的不想被你看到。你昨天还要来探视。”
      “……我总是体察不了人的心情?”
      “不,你很聪明。什么你都觉察得到。”
      她在仔细地端详他,小叔叔与他妻子之间的感情很深,他的悲切无比真实,令人动容。
      柳敏闭起眼。
      “别这样看着我。”
      再睁开时,便注意到柳妍秀美长发间缀着的一枚挂在链子上的戒指。
      顺着他的目光,柳妍不好意思地抬臂蹭弄自己散乱的发。于是戒指掉到了胸前。
      “我快结婚了。”不待他发问,她垂着脸说。
      这十分奇特。他不说祝福的话,她不禁抬起眼。
      以长辈的身份,柳敏总该讲点儿什么,然而此刻哽在他的喉咙里,一丝儿发不出。
      论年纪,妍妍早该是相夫教子的女人。是他耽误了她么,他想,但在那张眼眸清亮的美丽面庞上,他又找不到一点儿哀怨的痕迹。
      她不是他曾经轻易吸引得了的天真小姑娘。她的世界离他真远。这不好么?
      “好。”柳敏忽然吐出一个字。令柳妍觉得惊异。
      “你现在真好,妍妍。”他没有在讲她即将走入的婚姻。独立、坚强、拥有选择权,生活把握在她的手上,而不是依附于某种未可知的狂澜。十年过去,他恍然感悟,那个预感中可怕的时刻已经到来了。她早已是超脱于他的成熟男人魔法的女人,懂事以后,她如何看待他的虚伪、恶劣。
      “但是很抱歉,我最近走不开。我恐怕不能去参加你的婚礼。”
      “我明白。”想了想,柳妍说:“小叔叔,我欠了你一笔钱,我得感谢你。它对我的学业和生活起过很大的作用,现在我有能力偿清——”
      “你从不欠我一分一毫。妍妍——不要打我脸。”
      她瞪大眼望着他。
      “千万别再提起。当做我送你的嫁妆吧。”
      “这根本是两回事!柳敏,你这个人好自私,你不希望觉得亏欠我,难道我就希望实质性地欠你?我不是——婊、子。”
      那两个字,被柳妍咬得无比愤慨泼辣。
      好一会儿,柳敏才颓然地道:“你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吧。”
      “那么告诉我账户。”
      柳敏揪着心写下一串。如果她那么做,名义上,各自两不相欠,实际他永远受着良心的针扎。
      不——
      他写出的是地址。
      “假如你将来碰到任何事,依然可以来找我。任何时候,我都是你的——”他紧紧抿唇看她,片刻后吐出:“小叔叔。”
      但,最好别有事,我愿你能岁月安稳。
      她读得懂他的眼神。
      “除了还钱这件事。”
      柳妍发现,她依然拿这个坚决的男人毫无办法。他心安理得,用金钱赎买他们的一段纠葛。而且不允许她超脱!
      他喜欢她瞪视自己的眼神。
      那很像过去,那个可爱到叫人无法自控的女孩。
      他看着她,便要想笑,尽管多么悲伤。半辈子只有一个人,在他身上有这种强烈的撕扯灵魂的魔力。
      柳敏是微笑着说再见的。
      轻掩上门,他仿佛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保重”。
      回头,沿墙壁正斜靠着一个抱臂的俊美年轻男子,对方明显眼神不善地瞅着他。
      柳敏略耸耸肩。他认得张然之。然而不准备惹麻烦,于是转身轻快地离开。

      60.

      张然之进来时,柳妍依然注视着那扇门。
      “怎么,没有想到我请假回医院来陪你?”他笑的样子有些冷,“你这幅表情,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柳妍恍然意识到,他刚才听到了,听了多少?不过,都不重要,重要在于她如此失神。
      这时候护工回来了,手上捧着一钵港式生料粥。柳妍移开目光,笑说:“好香。谢谢了!”
      “柳小姐好客气。”
      “让我来。”张然之自顾地端起粥碗,坐在床沿拿匙子喂柳妍。于是护工知趣地走开。
      柳妍忐忑不安。滚粥屡次烫到她的嘴唇。然之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忍着烫,沉默而倔强地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张然之差点摔了碗,但终究没有,只重重地把它置在边柜上。
      “哐——”的声音,令柳妍抬眸。
      “那么,就是他么?”他的嗓音有种奇异的颤抖。
      “……是什么?”
      “你藏在心里的人。”
      “那是我的,小叔叔——我爸爸的堂弟。”
      她是如此回答的。
      “哈!”张然之大笑,“原来你们是乱、伦!”
      柳妍浑身一震。她该说什么?说不了。可是,张然之难受的样子,让她终于不得不说:“以前我不懂事……早就过去了。”
      “你从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他高声道。
      她睁大眼认真地望着他,良久,痛苦地缓慢道:“然之,如果你实在是介意,我接受你的任何决定——”
      “你想逼我说分手么?柳妍,这就是你的混账性格!”
      她的下巴被他用力抬起。他一字一字地咬牙道:
      “你想都别想。”

      张然之并不傻。他告诉自己,极力让这件事过去。
      毕竟柳妍如今的爱人是他。
      况且,那个男人是谁?——他跟她有血缘关系!根本不用战,便永远地出局。
      他时而难受,时而得意,时而觉得自己蠢得像个从未经历过情场的菜鸟。
      无论如何,柳妍出院了。整个寒冬,她呆在温暖的香港观察治疗,张然之心情好,她便温柔,他挑事儿,她便冷漠以对。
      终于有一天,张然之心情不错地回来,提议道:“亲爱的,这个周末我们去挑婚纱吧。”
      柳妍看了他许久,并不忍心扫兴,可是——“你忘了?我飞机定在星期六。”
      他环住她的腰,轻咬耳畔道:“你改签吧,推迟两天。”
      她白了一眼。
      “学校就要开课。作为教师,怎么能迟回去?”
      “那我们明天便挑婚纱。”
      半晌,柳妍咬着唇,道:“我们真的……想好了么?”
      张然之变脸。“你在问我还是问你自己?”
      不愿意吵架,柳妍别开头。“算我没说。”
      被他立刻用力掰回来。他鼻孔朝上地俯视她:
      “你听着,柳妍,就明天,无论在哪一家店,必须订下婚纱。”
      “着急能办好事么?”
      “一整个冬天你都无精打采,现在你怪我着急?”
      “因为我的手脚不方便出门。”
      “ok!一切所谓复杂的形式,都不过是为了圆女人光鲜亮丽的美梦。你不在乎,难道我比你还更在乎不成?你,敢不敢立刻跟我去登记注册!?”
      瞪着他半天,柳妍噗地笑了。这男人生气的样子着实可爱。
      “我不是香港人。我们内地人结婚需要拿户口。”
      “你少找借口!”
      愤然转身,张然之迅速走到门厅取衣架上的外套。
      她并没有问他打算去哪儿。
      因为只是徒劳,一个月来的常态,让她无比迷茫而心忧。她害怕重复上一次与然之恋爱时走进死角之结局。明明是相爱的,为什么不合这样难以改变。

      可是,在未婚夫深夜大醉而归时,柳妍依旧心疼地照顾他醒酒。
      然之躺在床上,半睁着眼,死死抓着她的左手,喃喃道:“从此以后,咱们好好儿的吧……”
      她轻轻抚摸这个俊美男子额边微鬈的碎发,慢慢点头。
      张然之露出孩子般天真快乐的笑容。
      “如果……有别的女人和你抢我,你怎么办?”
      无论是不是试探,柳妍心底咯噔一下,窒息感淹没而来。说不出是何滋味,她最终轻描淡写地回答:
      “还能怎么办,你要是觉得谁好,我就把你让出去呗。”
      下一刻,她被反扭住胳膊压在他的身/下。
      疼痛令她出了泪花。他喘息地说:
      “答错了。你们女人……就是天真。爱情没有礼让。我爱你,就死也不放。”

      春天,两个人相隔异地,磕磕碰碰地筹备婚事。飞来飞去的劳累,总是造成情绪不佳。
      柳明和李玉梅两口子倒是相当喜欢张然之这个精神气十足的俊朗青年。除却好的样貌与家世,他言谈机敏,风度翩翩。他私底下在她面前很得意:你还不快把我搬回家供起来。与之相反,随张然之去他的家族所在那个传统而富裕的地区拜见高寿的爷爷奶奶时,柳妍紧张得要命。好在结果不坏。他传授给她秘诀:一应事情都要表现得温驯贤惠!对方家人对于张然之这风流浪荡子终于愿意结婚的事实也满意到不行。
      然而,商议蜜月时,张然之再次对柳妍开火。“你不想结就不结!做那幅样子给谁看?什么项目走不开!都是借口!你结了婚难道不随我回欧洲吗,还留在国内与我分居不成?”
      她据理力争。“这是我的事业,既然申请到基金,我不能半途而废。”
      “我看,你是盼望着我放你自己一个人在这边逍遥快活吧。”
      柳妍瞪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张然之冷笑。“没什么意思。有些人,就算死了老婆你也想不得碰不得。”
      她心口一堵,恨不能咬碎牙:“张然之,如果你再含沙射影,我们永远没得谈!”
      “不谈更好!你要是哑巴了,也省得被我抓住对那种老鳏夫牵肠挂肚。”
      她眼眶里滚着泪,仰着脸不让它掉下来。食指慢慢抬起,她颤抖地道:
      “你——滚!”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
      南珠集团控股人去世,网传消息铺天盖地。关于逝者丈夫柳敏的流言不堪入耳,柳妍想,经历丧妻之痛的他此时必定凄凉至极。不过,她不应当再去思考他的一切。张然之的半百试探,柳妍皆过关。而最后,堂弟柳立洋前来送贺礼,无意间讲起小叔叔。她没有忍住。是的,终究没有忍住。送客后,柳妍打电话给立洋——他是曾被小叔叔送去香港读书的,理应感恩,这样的时刻,如果能有一个侄儿安慰或者抽空去南方看望他该多好。立洋说:堂姐,小叔叔那个人向来亲情淡薄,我们每个人对于他来说,全没有那么重要。她激动地喊:胡扯!仰头,便透过墙镜,看到一双冷笑的眼睛。然之无声息地监视着她的举动,她错了吗,她想:她错了吗!
      她窒息得喘不过气。
      此刻,张然之眯着眼,极力平静的脸渐变扭曲。
      “好。我、滚。”

      五一小长假,柳妍决定挽回恋人,因为有不得不挽回的理由。可惜机票买的太晚,柳妍辗转飞到南方,准备过关去香港。张然之在电话里无比冷淡:“只许你享受单身生活,就不许我享受吗?”
      她的心凉了。
      找好一家酒店入住,柳妍在浴缸里抱膝痛哭。李玉梅打来电话,她强颜欢笑:“……嗯,挺好的。今天过关人太多,他来这边了,我们先在这里玩两天。……累了,所以嗓子哑。”
      这里是Z城。
      十年前,第一次奔赴此处,无比青涩的女孩子忐忑挣扎于内心拼命想要熄灭的爱火。如今,仿佛只是一个轮回。生命是支不间断的圆舞。
      柳妍爬起来,吹风机吹干头发,热水给自己暖身子。
      她昏昏欲睡了两天。期间,头脑真的开始认真思考,去欧洲找工作与生活。
      因为,她抚摸自己的腹部——她可能将成为一个单身母亲。在国内,这是不被接受的。
      第三天,张然之来电。
      “你还在Z城?”
      作为一个有母性本能的女人,柳妍把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头去。她忍着心痛,细声细气地告知了自己的住地。
      “你玩得好吗?”
      忽略那一头的阴阳怪气,柳妍答:“我没有心情玩。”
      “你究竟是等我,还是在和谁幽会?”
      柳妍决然想不到然之疑心到这个地步。
      终于,怔怔地无声挂掉了电话。
      下午,柳妍拖箱子办理退房。恰在这时,张然之出现。她木然看着他,仿佛看一个陌生人,被突然搂抱入怀时只觉得浑身僵硬而冰冷至极。
      她没有一丝力气推开自己的未婚夫,如同没有力气推开命运。
      无论怎样也好,此刻她孕育着一个孩子。
      他终于觉得给她的折磨够多了,面子足够得到满足,完整占有一个女人的心,要从驯服她开始。
      这或许是两人自相识以来最和谐的一晚。
      没有斗气,没有不满,他说的一切,她都听着,也只是听着,并不发表意见。要么“好”,要么“都行”。
      张然之仔细地瞅着这个女人。她的忧郁垂在不与他对视的墨黑眸子里。每当抬起眼,便淡淡地一扯唇角,很快又移走目光。
      他暗自研究着心爱的人,烦躁而苦闷。
      终于,根源被他敏锐地找到——
      一张体检化验单,以及医生书写的建议结论,安静躺在柳妍的手提箱里,棉质睡衣的下面。
      这个习惯了天马行空生活的女人,若不是单位的例行体检,尚粗心地不知道她已经怀孕!并且各项指数并不好。
      第一反应,张然之被狂喜冲昏了头。
      待到柳妍洗澡出来,他自背后紧紧地拥抱她,感觉到怀中的她若惊弓之鸟一般轻轻地颤抖。
      她始终背对他,不主动与他说话。
      静卧时,他把她翻转过来,她便紧紧地闭眼。脸色灰白。
      张然之睡不着。于是起身走到洋台,吸烟了一夜。
      早晨,早餐送来。两个人安静地坐于桌布的两侧,各怀心事地吃东西。
      打开电视机,本地新闻在讲昨日来往港澳游客的流量。张然之道:“我们得快一点。否则,待会儿排队过关又要等待太久。”因为柳妍既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外国人或港人,她走不了快捷通道。而显示孕妇身份,必招来更多麻烦。他小心地说:“你身体有没有舒服?”柳妍垂着眼:“没有。”
      接下来一条新闻。本地XX行业最大的龙头企业南珠集团重新启动香港上市计划。在控股人遗留产权争夺战尚未硝烟落定之时,砖家预测这不会是好进程,只不过是集团内部高层争斗的站队缩影。
      张然之侧头,柳妍盯着屏幕。镜头中闪过几个录像,记者环伺的大楼外,豪车中的男人一出来便被水泻围住。他黑服黑镜,严肃沉默得如同一个哀伤的帝王。
      他唤了她一声。
      她仿佛失神般,并不回应。
      张然之慢慢笑起来,声音越笑越大。
      柳妍转过一张茫然的脸。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谁是孩子的父亲?”
      她不可置信一般瞪大着震惊的眼,整个胸腔里仿佛烈火燎原,喉咙发不了一丝儿声音。
      张然之笑得如此悲伤。他伸出手,仿佛想触摸她的面庞,又垂下。
      “假如是我的,你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喜悦。你为什么不直飞香港,带着你的兴奋扑过去告诉我?为什么,等在这座城市。”他浓密的睫毛几乎濡湿,缓慢地眨动:“我信你。柳妍。可是,你必须亲口对我说。”
      慢慢地,他见她张开干燥的嘴。
      他望着她阖动唇齿——
      然而,只听到一声如同鸦雀的哑叫。
      撕心裂肺的,万箭穿心。

      61.
      柳妍并没有来得及抓住提包或者别的什么。
      她如一只快要命绝的飞鸟猛地掷入了车水马龙的街道,外面阳光下大口大口地吸气。
      朦胧的视线中,那个男人亦飞奔出酒店。在那炙人目光的梭巡里,柳妍冲到一辆出租车前,急速的刹车声响彻马路。
      司机恶狠狠的怒骂随之而来。
      不过,她已经打开车门登入。
      任何人碰到这样疯狂的女人,第一个念头恐怕都是赶快远离。后座的乘客战战兢兢,道:“我到了、我到了,司机。麻烦您就停这儿,我下车。”然后扔下钱夺门而出。
      司机苦丧的脸对着柳妍要求拒载。
      男人循着刚才咒骂声奔来,手掌拼命拍打在窗玻璃上。脸孔表情狰狞。
      听不清对方究竟喊叫什么,司机恐慌中下意识地反应,一脚猛踩下油门。
      许久,透过前视镜望去——
      只见后座的女人安静地低着头。她手指慢慢抚开满脸垂乱的发,一张憔悴而秀丽的面容露出。
      “到哪里?”
      她仰起脸,黑眸中满是哀伤绝望。
      但是,并没有眼泪。

      两小时后,待来人付过车资,110警察终于圆满地解决了这次乘客坐霸王车的纠纷。
      “这女人是个神经病。从市内跑到机场需要费多少油?她居然想一跑了之。跑!跑得过我的车吗?哼!女流之辈居然也出来当流氓,这个世道完了!”
      司机一面发动车子,一面不忘自窗口探出头骂骂咧咧。
      付款的男人突然追出来,拳头差点儿砸到他,司机赶快缩回脑袋,一溜烟将车开走。
      派出所办公室里,写记录的小王和小张在闲聊。
      “那个来领人的男的,看起来很眼熟哦。”
      “切!你股票看多了,看谁都长得一个样,只有红的和绿的的区别。”
      “这女人也真是倔。硬是咬死一个字不说。不过是叫她家里人来解决麻烦,把她领走,跟要杀了她一样。我看她生的年头不对,否则,最差也是个烈士。”
      “像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一看就是脑袋不清白,说不定在外面吃了男人的亏,哪有脸回家。你没听见司机说有个发了疯的男的在马路上狂追她吗?来领她的,也肯定不是她的家里人。那个男人一看就是个老板,就像你的股票,至少是茅台级别的。那身打扮、气度,哪里是凡人。他都不敢拍一拍女人的肩膀或者安慰她让她哭一声,怎么可能跟她有亲密关系。我看就是个冤大头,她实在迫不得已找来的不特别熟的人。说不定是她的雇主。”
      “你这是什么眼光?那男的对她有情都看不出来!”
      “你看得出来?!有本事你去调查拿个证据!”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吵起架来。

      坐在副驾座上的女人,靠着右侧玻璃,半闭着眼。
      良久,车子并未发动,身旁人叹了口气,道:“系好安全带。”
      她的动作缓慢。
      于是,男人决定斜过身子,他的挽起袖子的手臂绕住她的纤腰。扣安全带时,他柔韧浓密的发擦过她的下颌底,空气充满熟悉的味道,仿佛不够呼吸。
      终于,女人向后仰别开头。
      “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妍妍。”
      柳妍不想说话。
      “你想去机场?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去机场能做什么?”
      良久,她哑着嗓子,回答:“我有XX航空的熟人。她可以借给我。我只是,记不得手机号码。人真的是不能太习惯于依赖电子设备,记忆力都退化了。”
      “那么你的全部证件呢?难道朋友也可以借给你,或者帮你伪造?还是你指望,别人把你当行李运上飞机,让你在天上冻死?”
      她痛苦地闭眼。
      “……我不知道。”
      天知道,发生这样的事,她并不能让任何一个熟悉的人知晓。她得好好思考,该怎样叫父母顺利地接受她的取消婚礼。脑子疼得像要炸开。
      “你,为什么还记得那个号码?”忽然,柳敏问道。
      她恍然地回神,眨了眨眼。
      “我只是……随便一试。”
      柳妍在警察的威逼压力下,最终报出的,是十年前的一串数字。在这座城市,她唯有对这串符号熟悉而记忆深刻之至。
      那是青春年纪单纯的她,自水城叛逃而来,投奔心内所向之人时,他所使用的手机号。
      然而现在,它连通了现实的对话。
      如同时空穿梭。
      柳妍不愿去想,这奇迹何以实现。她头疼,痛苦。

      如果做一个梦,便能回到单纯平静的日子,该多好。
      柳妍睡得无比深沉。仿佛不想醒来。
      柳敏唤了她几声,便不再喊。
      他慢慢张开手,轻轻触摸她颊边的发丝。
      这亲爱的姑娘不是足够成长了么,独立、聪明,有选择权,怎么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他希望她成为的人,她已经实现。一个可以看穿他虚伪的,不轻易被男人巧语诱惑的,有本事的美丽女人。
      到这一天,她都不屑于再看他一眼。却依然中了谁的毒,受了谁的伤。
      柳敏的指节渐渐收紧。
      他终于低下头,贴着柳妍的脸,喊:妍妍。

      柳妍被小叔叔安顿下来。她发现,竟然又回到多年前的那间小公寓。
      “你还住在这里?”
      “不,我不经常来。”他垂着眸回答。
      重新踏入他的领地,两人似乎都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
      外面下起大暴雨,电闪雷鸣的,柳敏打开窗户又关闭窗户,最后只留洋台的落地玻璃门大敞着,好让新鲜空气驱走这里不怎么住人的沉闷。
      “这儿有时候借给朋友住,不久前才空下来。我偶尔过来看看书。”
      他是这样解释的。的确,从客厅到卧室已经俨然成了一个图书馆,书架排满墙壁。
      眼下,柳妍站在门厅前的过道里,张望四周熟悉的景物,有着恍惚而犹豫的神色。
      突来的雷雨太大,天色黑沉沉的,端看着昏暗中只辨得清轮廓的清瘦身影,柳敏道:“妍妍,你现在只管好好休息吧。”在车里时她的脸色实在不好,像是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般,尽管以她的性子他问不出什么话来。“有什么需要的,对我讲,我去给你备。”
      她瞅了眼窗外,“你不要走。”
      出口便意识到似有不妥,又加一句:“雨这么大,风也狂,树枝都断了,你看路上没有一个人。”
      于是柳敏呆下来,打开冰箱找些吃的。
      新鲜食物当然不会有。除了挂面,还有酒和烟。
      柳妍吃不下,但是感到很满足,她的崩溃的精神重新提振了一些。
      柳敏逼着她吃。
      慢条细理地,柳妍埋着头在垂吊的昏黄灯光下面的小桌子上,一面嘬面条,一面终于愿意交谈。
      “他对不起你了?”
      “……谁。”她下意识回避问题。
      “那个小子。”柳敏倒出一杯酒,推给她。“那个幸运的小子。”
      “不。”张然之并不幸运。柳妍想,这不幸恐怕只是因为,他遇上的人是她。他们互相让对方不幸福。
      柳敏把这个字当做回答。
      “假如他没有犯大的毛病,你为什么要拦车逃跑?别——”他竖起食指制止她刚抬起的倔强眼神。“别想拿话堵我。你的小叔叔,一点也不糊涂,妍妍,我没见过你的这种模样,简直吓坏人。我非管不可。”
      你拿什么管?我的什么模样?在你看来,是绝望么?多年前你却根本避而不看的。
      她的心里喊出这一串,觉得舒服,又觉得羞愧。无论如何,在除了当初大逆不道的那件事之外,小叔叔对她的关心一分也不少,他的无比真诚的眼睛,可以感动死人。
      “你管不了——”她望着他,拖着无可奈何的颤音说。“生老病死,缘来缘散,都不由人。我只告诉你,我的婚礼取消了。”
      “取消了也好……看起来他就对你不体贴,也许这不该由我多嘴。”
      闻言柳妍忍不住轻扯唇角。
      “我不图别人的体贴。我会照顾自己,照顾得很好。”
      与年少无知的时候最大的不同,她早已明白与认同,柳敏曾说的——别贪图别人不能长久的好,以后也不要。
      所以天知道,她懂事以后只想求一个长久而已。一种无比坚定的,长久的感情。
      “不要太难过了……”
      他举杯与她的相碰。
      “你值得更好的幸福。”
      这才注意到,柳妍根本一口也没有动过。
      一整晚,都是他在抽烟,而她也没有抽。
      “你戒了?”
      怔怔看着灯光下他颓废忧郁的容颜,她答非所问地道:
      “你也节哀吧。”
      柳敏仰起脸。
      这句话,自从得知小叔叔近日的处境以来总是萦绕心间,终于说出了,只觉得松口气般。
      她尽了一个故人的本分。
      “你妻子去世的事……”她始终难以开口论辈分来称呼,“老家亲戚们都听说了,大家都挺关心你的。”
      他慢慢苦笑。所谓“老家亲戚”,心内明了的不能再明了,仅她一个亲他的,怜他的。或许还是憎他的,怨他的。
      小叔叔喝得多些,在沙发床上睡了。
      柳妍自卫生间里小心翼翼地呕吐,出来后站在黑暗里,她轻声问:
      “你这些年幸福吗?”
      他闭着眼,鬓角有一行湿润。
      “我很想她。”
      他说的是去世的那个温柔的妻子。
      她想。

      62.

      柳妍没有梦见张然之发怒的样子。这倒是奇特的,于她而言,自认识他起,每逢两人之间闹矛盾,她总会陷入窒息般的梦魇。第一次分手时无比残暴的事情,及至最近复合后每一次争执,无不引起这个神经大条的女人潜意识里精神紧张至极。
      张然之是她的魔咒。时而有着诱惑,但离得近了便要被烫伤。
      而现在柳妍得以安睡。
      早晨柳妍醒得很早,头脑感到异常清醒。窗外微亮的城市蒙蒙收雨,柳妍想独自回去面对必须处理的状况,因为软弱并不是一个足够成熟的女人的名字。
      于是她决定悄然地离开。
      最后一次,她想要触摸闭着眼的柳敏的面庞,小叔叔依旧是好看的,然而岁月不是没有给他增添沧桑,他年届不惑了,她希望他是幸福的,再不要经历这种丧失亲人的悲痛,不要被污言诋毁淹没,可是,唯有希望而已。
      她慢慢收回手,捂上自己的眼睛。
      终究头也不回。

      经历极端的暴躁与担忧之后,张然之第一眼重见柳妍的刹那,心跳突然安静了。
      “我错了。”
      他上前虔诚地执起她的双手,说。
      “太晚了。”
      柳妍沿着手臂脱开他,自顾找回依然放在酒店的行李。打开后,发现不见了每一本私人证件。
      仰头,张然之怔怔瞅着她,满眼的颓废不堪。
      “我们谈谈,亲爱的。”
      她摇头。
      “这没有用。证件我都可以办理挂失,你留不住我。再见了,然之。”
      “要怎样你才肯消气?”
      “……老实说,我没有办法气你。然而我知道,这一次我又错了,我们的确是不应该结合的。”
      “无论如何,别拿孩子赌气。”
      张然之试图环住她,并伸出手掌,轻柔地抚在柳妍的腹部。她一惊,立刻挣脱后退,憎恶地看着他:
      “我觉得恶心。”
      是真的恶心。柳妍跑到水池前呕吐。
      他觉得浑身僵冷。安静看着她的那幅样子良久,终于开口:
      “你身上有烟味——不是你的。”
      柳妍不想理会,洗净了脸,预备提行李离开。
      他弯下腰按住她的手。
      “你是个孕妇。”他恳求地道,“再怎么生气,也请你为孩子想想。”
      “那孩子又关你什么事?”她颤动着睫毛,不能克制胸中怒火。
      “是我的。我承认。”
      “我,不承认。”
      一个骄傲无比的,自信又痛苦的男人,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只有强行地紧紧抱住她,生怕一松手,就再也不见了。
      “你舍得让你的孩子没有父亲吗?柳妍,你向来是聪明和理性的。别被自私冲昏头脑。”
      他懂得她的软肋。
      柳妍是个温柔的,传统型的女人。他不知道她的无所顾忌的叛逆与疯狂,都用在多年以前。
      这的确折磨她的理智。一边是唾手可得的新家庭,一边是注定不会幸福的伴侣。天底下有多少人为了孩子宁愿忍受一切?
      然而,她搞不明白了——“你凭什么说我自私?”
      “不是么,你为了另一个人要离开我。”
      “这不是事实!”
      “别否认。”他高挺的鼻尖摩擦着她的光滑颈项,在耳旁吐道:“我闻得到你这一夜的气味。那种烟草不是你的,还有白兰地,在你的衣服上,可是你的呼吸里并没有酒气……”
      她拼命地发抖。
      “你知道自己怀着孕,只要你还能自制,我都可以不追究,我是多么包容你的人。我这样爱你,已经丧失了男人的基本尊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奔了出去。
      他试图抓住她,再也不能如昨天一样让她逃走。
      “你是去找那个人了,才这样绝情地要离开我吧?连孩子都不顾。不是自私,这又是什么?”
      纤细的手腕被他攥得极疼。柳妍几乎扭折了臂,终于,忍不住用另一手狠狠拍了张然之的脸。
      他侧着俊美的容颜,依然坚决地拉着她,用无比绝望的样子微笑。
      “我原谅你,柳妍。你有见过比我更大度的男人么?”
      她痛哭失声。
      尽管这一次张然之不是像三年前那样使用暴力,然而精神上仿佛凌迟了她一般,叫她依然不能呼吸了。
      他仔细地抚摸她流泪的脸。
      她缓慢别开头,身子不能动弹紧紧背贴着墙壁抽气,心想,谁来救救我。

      此时此刻,从电梯上来的一个身影,使柳妍迅速得到了解救。
      还没来得及感谢老天,当看清面前人焦急而愤怒的脸孔,她瞬间后悔得想收回刚才的祈愿。
      “放开她!”

      只写到这里。。。。后面就是结局的那一大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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