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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寿宴 ...

  •   夜禁将至,胜兴坊两头一溜儿的小摊都收了市。渐浓的秋裹一地鲜黄,将颓未颓,只剩街角悠悠几盏昏暗亮色,一旁蒸屉腾腾热气。
      老钱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蒸饼与肉汤都是小有名气的。发妻离世了十多年,没留下一子半女,也不曾见他再娶,日日埋头做他的饼。
      终归是有些寂寞的,所以老钱紧紧身上薄薄旧袄,挨坐在蒸屉旁张望路人身影,并不急着打烊。
      泛着油花的木桌旁茕然一人,身形颇为高大,勾着腰坐在低矮长椅上,显得有些滑稽。纱巾掩住大半个面庞,慢慢将蒸饼撕碎了伸进纱巾下,只饮汤时微微掀开一角。
      下颚周遭尽是猩红伤疤。
      老钱起先有些发憷,但见客人举止斯文有礼,慢慢去了忌惮之心。寒夜静谧难耐,于是慢慢坐到客人对面,忍不住寻些话来说。
      “客官不是本地人?”
      “不是。”仿佛心情不错,话也接的客气。
      “今年不开恩科,客人是来长安行商,寻亲?”
      “在下偏居乡野,久闻长安繁盛,特地过来见识一番。”
      “哦?”老钱来了谈兴:“那么前几日有桩稀罕事,客官可曾听说?”
      太平公主于感业寺斋戒一月,天后思女心切,亲往迎接。
      一同回宫的,还有寺中苦修多年的得道高人明清远。
      据说明清远上识天机,下通巫相,医道远胜太医院一干古板学究,药过三服,高宗风疾已大为好转。跟着施以神道论政砭弊,句句直击要害。二圣因此十分推爱,特封正谏大夫,佩双鱼腰牌,可随意出入宫廷。
      更传明清远容貌俊秀,风姿神异,一时尽皆巷闻,连老钱这般阅遍奇事之人,也不由心生向往,欲一睹真容为快。
      客人微微点头:“略有所闻。”
      “听说天后下了旨意,要在城郊专修法寺,以供清远大师开坛讲法之用呢!”老钱说得兴起,想象高台之下信徒虔诚围坐,布满褶皱的脸上满是向往之色。
      客人轻轻“嗯”一声,剩余肉汤细细品尽。长长舒一口气,心满意足:“结账。”
      老钱将铜板数了两遍,笑眯眯收拾碗筷:“客官慢走。”
      客人走出木棚时恰好起了风,悠悠叹声跟着散落:“可惜明清远扬名天下,也日日清粥白饭无缘钱老板手艺,岂不可怜?”
      宵禁钟声中手脚利落灭了炭火,老钱一边拾掇,一边挥之不去客人寂寥语气。
      回到家,也不过灯影对坐。
      或许,应当再找个老伴儿了罢。
      客人信步于剔透星月里。
      永徽元年,豫州刺史明恪长子陪同母亲斋素还愿,不过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哪忍得住枯禅动辄以时辰计,偷偷溜到后山望见满目皆翠,不由心旷神怡。
      而后是女子轻轻惆怅之音。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将费力担回的泉水注入陶缸,她自顾哀怜,不知墙外少年透过斑驳笆篱,一眼成痴。
      次年,清远小和尚挂单到白马寺第二日,才别过家中父母不尽泪雨滂沱,又见她玉环佩然,宫人搀扶下迈入龙纹肩舆,顾盼间明眸生辉。
      随后杂事僧冯小宝一步登天,神采飞扬立于身边,看那近在咫尺端庄仙容。
      清远阖眼不语苦苦修行,将自身炼化一着妙棋,来等她拈起。
      哪管对错。
      哪管星辰之于明月,越是靠近,越是黯淡。
      身后脚步蹑近。
      如今的她也生了白发,只余一双眸子明亮如昔,闪烁野心不肯老去。
      而清远仍旧是清远,一灯一佛,偈里有口无心。
      可笑洞悉时运,远不如一碗肉汤来得恣意畅快。
      冰冷反光映出平静神色。
      那日女生男相的惊鸿一瞥,眉梢目间痴态,满满似极彼时清远。
      真真有趣。
      血光无声起,双鱼腰牌怆然落地,登时为夜色噬没。
      只不知箱底石榴裙,可还是初见鲜艳模样?
      “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双手捂住粗瓷茶杯,上官庭芝一身素色锦袍,坐在矮凳上扬声道:“老板,一份煎白肠,两份锅贴。”
      “锅贴要羊肉的,越多越好。”对面男子不紧不慢加上一句,调侃道:“堂堂二品侍郎,就只请人在路牙子上吃些廉价货,也不怕人笑话了去。”
      口舌逞快,忘了自己鲜明戎装,左肩花翎张扬,熙熙闹市中更加扎眼。
      不假祖荫以而立之龄稳坐左千牛卫之职,丘神绩可算大唐头一人。
      “说吧,今日找我,可是事情有了什么变数?”
      明明图谋要紧处可令风云变,二人却大喇喇旁挨接踵车马,好似家常闲话。
      上官庭芝摇头:“一切俱备,丘将军纵不信我,也当相信那人。此次我来,是另有一事相求。”
      “哦?”这才细细打量上官庭芝,以往清冷之下不掩神采面庞,如今却透出几分苍白颓态。
      “连你也看出来了。”上官庭芝摇头轻笑:“近来时时疲累,精力大不如前,今早起身时竟站也站不稳,险些一头抢地,好生狼狈。”
      “你若是生病,找我可不管用。” 待碗碟上齐,丘神绩早等得不耐,筷子舞得生风。
      “丘将军刀下亡灵无数,谁敢指望你做救人活计?”
      上官庭芝长吁口气,睁眼盯住丘神绩:“我上官家青衣才疏,婉儿年幼,此番我若出事,希望丘将军多加照拂。”
      十年一日奔走思谋毫不倦怠,而今身体渐衰,几乎能感到指尖生气流逝,汹涌难握,言下竟多托孤之意。
      丘神绩一愣,将上官庭芝那份锅贴也一并咬在口中。闷声道:“我不爱吃羊肉。”
      唐初功臣丘行恭忤逆圣意,牵连盐案革去官衔,举家迁出长安,终日饥寒交迫。丘家小儿子到村头私塾读书的头一日,村中泼孩们哄闹而上,扯破了自哥哥处捡下的旧衣。
      先生叹气,将新学生带回家中好言劝慰,先生女儿拍拍他头顶,豪气干云:“炎儿,叫声姐姐来听,以后保管没人敢欺负你!”
      张牙舞爪,偏偏说不出的好看。
      第二日,一众泼孩们鼻青脸肿,见了他从此绕道而行。
      先生抖着胡子将女儿锁在房里,一天没得饭吃。
      炎儿偷偷摸到门边,番薯掰成小块塞进门缝。没精打采的屋里人片刻中气十足:“炎儿果然义气,等姐姐出来,带你去城里吃上三五个羊肉锅贴!啧啧,那滋味儿……”
      一吃便是二十年。
      “真要照拂,我只会照拂另一个人。”丘神绩臭着脸走掉时,没头没脑抛下这么一句。
      世上真有这样的明眼瞎子,不见上官静淡淡倔态,恍惚间错乱了岁月。
      闹市尽头,灰影晃过屋脊,混入人群倏忽不见。
      仪凤二年秋,正谏大夫明清远暴毙街头,高宗追赠其为侍中,谥号庄,责成大理寺缉凶。次日,太子贤家奴赵道生被捕,直言为太子指使,以报朝堂争锋之仇。二圣大怒,即废太子,贬黜巴州。
      太平公主闻讯之时,正拉着韦氏挑选二圣寿诞贺礼。听完宫人禀报,挠挠头“哦”一声便没了下文。
      兴致不减,韦氏却敛了神色,不敢再嬉笑胡闹。
      “韦姐姐,你怎么了?” 太平抱住竹编妆奁,侧着头一眨不眨。
      “太平,太子被废了。”
      “我听见了啊。”李贤独居太子宫,向来不与弟妹们亲近,不苟言笑几乎成了第二个李弘。上次突厥求亲时,还狠狠责备过自己胡闹。
      何况自李忠起,太子一位数易其人,那把坐不牢的椅子早成笑柄,宫墙内长大的太平,已是见惯不惯。
      任凭笑靥如花灿。
      韦氏背心一凉,不再作声,看着太平一点点失落下去。
      母亲,是伤心的吧?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贤手足皆镣步下高阶,兀自长笑不绝,凄清了整个大明宫。
      慢慢眯起眼角:“我知道该送母亲什么了。”
      当晚寿宴席开千桌,各地寿叟赐饮太液池边,宗亲百官偕眷而至,连带长安喧闹不夜,竞夕欢腾。
      太平由得春妈妈为自己细细妆扮妥当,额间娇俏一朵四瓣花钿。将宫人全部遣到外院,吩咐半柱香后进殿,将备下的金楠木箱抬到宴上,恭请天后亲自开启。
      而后喜滋滋屈身躲入箱中,一心想逗得母亲重开欢颜。
      正掰着指头算计时间,殿外喧哗陡起,纷乱脚步伴着尖声呼救四散而去,不一会便化作凄厉惨叫。
      太平一惊,知道出了变故,下意识捂着嘴不动。
      嘈杂间有人奔进殿里,一望无人后又匆匆忙忙走远。
      太平耳朵紧紧贴在箱底,大气不敢出。终于外面归于静谧,急忙蜷腿想要站起。
      不料脚跟磕在箱壁,微微一颤。“咯嚓”一声轻响,直立铜环震落,扣住了箱盖最后一丝缝隙。
      太平伸出五指在黑暗里晃晃,眼泪一粒粒无声滚落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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