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47、总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百四十六）
　　九月底的一天，是上原新治的五十岁生日，他邀请了千叶一家到上原家小聚。那几天，洋子因为身体一直都有点不舒服，所以，那个晚上就没有和千叶父女俩同行。

　　可能是因为上原阳一和千叶分手了的缘故，这一年多来，他们两家也没怎么来往，但在公司里，上原新治和千叶友寻还是关系非常好的同事及朋友。毕竟，对他们来说，下一代的感情问题终究只是下一代自己的事情，不至于会影响到他们上一代的交往，只是，彼此都觉得颇为遗憾而已。

　　晚饭后，上原夫妇、千叶父女俩和今井幸坐在客厅里聊天。
　　“时间过得真快，阿树现在都读大学三年级了……我记得你们一家人第一次来我们家时，阿树才刚读高中二年级，对吧？”上原新治笑着说。

　　“能不快吗？你都五十岁了……不过，五十岁也不算太老，所以，你就别像个老头子似的，提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上原沙织忙说。她也知道，在这近五年的时光里，千叶家发生了不少的事情，所以，她怕丈夫这么说，会引起千叶父女俩不愉快的回忆，破坏此时宾主皆欢的温馨氛围，于是当即便出言岔开了话题。

　　“时间是过得很快，那个时候，阳一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子，现在也有二十岁了……他如今在美国还好吧？”千叶友寻倒没想那么多。毕竟，他一直都是个比较乐观的人，而且，对于现在的生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过去的，就算是过去了。

　　“挺好的。和那里的同学处得不错，他的老师也很看重他。”上原沙织说。
　　“我想也是……阳一一直都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这么说时，千叶友寻的神情中难掩遗憾之色。毕竟，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女儿若是能和上原阳一在一起，这一生就非常理想了。

　　“阿树也很优秀啊……在女孩子之中，她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上原新治说。
　　千叶友寻看了女儿一眼：“女孩子那么能干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照样要嫁人，过相夫教子的生活。”

　　“千叶伯伯，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们女孩子也有了更多的选择，因此，结婚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今井幸笑看着千叶，“我想，千叶姐姐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女性。”

　　“我可没那么厉害……对于将来，我只想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并认真地做好它。”千叶忙说。
　　因为上原新治五十岁生日的缘故，千叶有机会第二次来到了上原家。不知不觉中，据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的那次初访，已经过去四年多了……

　　她这时坐在上原家客厅的沙发上，侧头看着桌上的相框里笑容灿烂的上原阳一，不由心神一阵恍惚。她看得出来，那应该是上原阳一近期的留影：像是有些不同了，又似乎一点也没变……她想，这一年多来，上原阳一一定也有回过东京的家，也即是说，自己现在坐的这个地方，或许就是他曾经坐过的。

　　因为分手时，上原阳一向她表示了非常明显的此后不再联络的意思，所以，如果不是今井幸从横滨来东京读大学，在四月那时告诉了她一些和上原阳一有关的事，她几乎可以说是全然不知道现在的上原阳一怎么样了……

　　在平时，她或许还可以云淡风清地想到他，任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日渐模糊，但这时坐在他家的客厅里，看着他的照片，在她心里，他的形象便又重新变得明晰而鲜活：他有多高，喜欢穿怎样的衣服，平时是怎样走路的，笑起来是怎么一个样子，通常又是怎样的说话方式……
　　那种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又重新找回了他。

　　虽然她也知道岩田守说得对，她应该忘掉这个先舍自己而去的男人，可是，她很清楚，自己根本就忘不了他……她有时甚至会想，如果那时，她更懂得珍惜他的话；如果后来，他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在生活里沉沉浮浮的感觉了？
　　当然，对于现在的他们，这样的假设，已经毫无意义了。

　　她记得，在去年的音乐学院的新生发表会上，她曾对有末一弥说过：在这个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喜欢她，她也喜欢他，那就足够了……
　　一直以来，她也的确是这样想的。那个人，在19岁那年秋天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分手之前，她也以为就是上原阳一。而且，他们还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过将来结婚的事……

　　可是，也还是走到了分手的那一天，以及他们已经成了陌路人的今天……现在，她只能故作淡定地听他的家人提及他的近况……那个已经和自己完全无关了的他。
　　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想多知道一些和他有关的事。这样的事后关心虽然于事无补，但却是她此时此刻最真切的心情。

　　“上原他……到了假期时，有回来吗？”千叶故作不经意地问。
　　虽然很想多知道一些和上原阳一有关的事，但她还是会清醒地告诫自己，应该令相关的人都认为，她已经把上原阳一看作是一个和自己只有普通关联的人了……当然，今井幸会不会这样想，她也没有把握。不过，她觉得，她至少应该令自己的父亲以及上原的父母这样认为。

　　“大一的夏假有回来过……哦，还有今年的新年期间。其它的假期，他都在满世界跑。我真是想不通，他这样的男生，怎么会喜欢考古这么刻板无聊的专业……老实说，我这个做妈妈的，还是希望他能经常呆在我身边，毕竟，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上原沙织说。

　　千叶心想，去年的夏假和今年的新年期间，上原阳一曾回来过……那个时候，他也在东京，她怎么会一点都没感觉到呢？她不是仍然还在喜欢他吗？去年的夏假，她遇到了岩田守；至于今年的新年期间，她只知道，多田信曾回来过……

　　事到如今，就算她不愿意承认，这三个男生也都已经远离了她的现实生活，她所拥有的，只是和他们的过去有关的记忆；他们的现在，她无权参与；他们的将来，完全和她无关……
　　用多田俊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已经走散了。

　　“阳一他……在美国，有女朋友了吗？”千叶友寻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他知道，这必是女儿此时此刻最想了解的事。毕竟，他们是父女俩，血浓于水。过去的，并非完全都过去了，或者说，有些事，只是好像过去了而已，其实根本就没有。

　　“好像还没有……阳一那个孩子，别看他总是笑着，显得很开朗，其实非常不易交心。否则，也不会喜欢考古这样的专业。不过，我听说，是有一个女同学很喜欢他。他不太会和我说这种事，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上原沙织转向今井幸，“阿幸，你哥哥有没有和你聊过这件事？”

　　今井幸看了千叶一眼：“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对方或许只是单方面喜欢阳一哥哥而已。”
　　千叶尽量让自己像个不太热心的旁观者似的听他们谈这件事。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会想，上原阳一现在究竟有没有新女朋友了？虽然之前她已经从今井幸那里知道上原阳一还没有新女朋友，但那毕竟已经是四月时的事了，现在，又过了五个月，谁知道会怎样呢？在这个世上，并非人人都和她一样，总是木木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谁施了定身魔法。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今井幸走过去接电话。她一拿起话筒，当即便露出了笑容：“是阳一哥哥啊……我们正在聊天呢，而且，都是关于你的话题。对了，千叶伯伯和千叶姐姐也在这里……”

　　刹那之间，千叶觉得，自己浑身的血似乎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顿时轰的一声，如炸开了一般，令她突然有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也是到这个时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上原阳一。虽然已经分了手，失去了联络，但只要想到他这时正站在大洋彼岸的电话线的另一端，她就会紧张得浑身微微颤抖……

　　她想，快两年了，他还是像原来一样总是开朗地笑着，如阳光一般灿烂吗？他真的如今井幸所猜的，依然记挂着她吗？他知道她也在这里，会有感觉吗？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任凭一颗心汹涌澎湃，翻江倒海。

　　因为一时心潮起伏，她没有听到之后今井幸还说了些什么，直到已经是上原沙织在和上原阳一通电话时她才回过神来。

　　“千叶叔叔和阿树也在这里……他们好久没来了。今晚大家都很高兴。”上原沙织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把话筒递还给了今井幸，“阿幸，你哥哥还有话要对你说。”
　　“嗯。我知道了。”今井幸接过话筒，听了一会儿，连连点头。她抬起眼来看向千叶，“阳一哥哥，你和千叶姐姐也好久没有联络了……她现在难得在这里，你要不要和她说话？”

　　听了这句话，千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今井幸。她这时是真的很担心会从她的脸上看到上原阳一拒绝和她通话的表情。毕竟，这的确会是他做得出来的事。但她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只是听听他现在的声音也好……幸好，她很快便看到今井幸脸上露出了美丽的笑容：“千叶姐姐！”

　　千叶几乎是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从今井幸手中夺过了话筒。她疾步如飞的样子令在场的其他人当即都显出了异样的表情，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不过，虽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但她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毕竟，对于上原阳一来说，现在的她是个很尴尬的人物……他的前女友，而且，和他未来的人生已经完全没有关联了。

　　但在去年的情人节，上原阳一说“如果”时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还一直都在她的记忆里，那个表情也一直都令她觉得，在他们之间，或许还有一丝希望的火花尚未完全泯灭。当然，是不是真的如此，她也不能肯定。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令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上原，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她听到上原阳一用他那清朗的声音说：“我很好。千叶，你也还好吧？”
　　“嗯，我很好。我听你妈妈说，你现在常常满世界跑……那么，有没有去过非洲大陆那些没有人烟的地方呢？就像《英国病人》里的艾马殊伯爵他们那样？”话一出口，她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虽然《英国病人》那部电影里，艾马殊伯爵和凯瑟琳·嘉芙莲生死与之的爱情令人感动，但那毕竟是一个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不过，非常不幸的是，她此时此刻所能联想到的考古探险生活，也就只有《英国病人》里所描述的那种。

　　上原阳一沉默了片刻：“那部电影说的是二战时的事……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所以，不仅我们的工作方式不一样了；就连非洲大陆，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千叶微微一笑：“我想也是。非常抱歉，我对考古什么的，以前就一点都不了解……不过，现在好像也没什么长进。”她这么说时，一颗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说不出的疼痛。她想，是啊，她对他所喜欢的东西总是一无所知，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他。

　　“那也没什么。所谓隔行如隔山，也没什么好抱歉的。”
　　虽然上原阳一说这句话时，是很温和也很轻松的语气，但在千叶听来，却像是在传达另一种意思：反正，现在的他，也已经不在意她究竟是了解还是不了解了……

　　这样想着，她心中那种疼痛的感觉变得更加厉害了。不过，她还能怎样呢？虽然说，喜欢是一种既简单又复杂的心灵体验，而互相了解也并非是抵达真爱的必经路口，但他们毕竟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那你自己要小心。”
　　她把自己对上原阳一的关心就用这么平淡的一句话送出，平淡得就像是对一个陌生人也会说的话。与此同时，她也相信，上原阳一肯定不会觉得，她现在依然还在关心他……但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他说什么。

　　“而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让今夜的我，终于明白……”

　　她现在终于明白这些诗句要告诉她什么了……她想，十九岁那年的春天，在那家音像店里打工时，当她和上原阳一说起那支名为《Stand By Me》的英文歌的那一刻，她应该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上原阳一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会的。千叶，你还是老样子吗？”
　　千叶怔了一下，随即苦笑着说：“可能是吧。上原，你呢？”
　　“我好像也是。啊，说太久了，我该挂了。”
　　“好的。再见。”
　　“再见。”

　　她听到上原阳一在电话的另一端挂了线，于是也轻轻放下了话筒。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在场的其他人都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她想，或许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还在喜欢上原阳一……而如果真是这样，她也没有办法。毕竟，那是一直存在的事实，而且，现在的她也无能为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