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忧伤向日（向日葵篇） ...
-
我总是迷恋他深邃的眼，每次从他家楼下经过，都会抬头向阳台上张望，在那把长年累月停放在那儿的椅子上我总能找到他的身影。
他住在二楼Ｂ座，我住在十二楼Ｂ座，现代化的垂直距离让我永远也俯视不到他，而只能仰视，在上下班的间隙。
他总爱在清晨和黄昏坐在阳台上喝咖啡，我猜想那是咖啡，后来也确实得到了证明。浓浓的咖啡最是能温馨整个我看到的图景。他总爱朝着太阳的方向，因而每次我看到他时都觉得不太真实，那时的阳光太过柔和。他总爱抚摸窗外低垂的吊兰，总是不够专心，眼睛依旧朝着太阳，所以我为他取了一个名字——向日。
从我搬到这里，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继而把看他列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时我会觉得我像个无聊的花痴，整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或者我本来就是个花痴，努力编织不切实际的梦，梦想有一天，能坐在他对面，让他不能再专注于看太阳。
八月的一天，我照例起床，洗漱，出门，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在楼下停留片刻，只为看他一眼。正在我又痴笑自己的无聊时，一张纸从他的阳台上飞下来。我看到上面凌厉的几笔勾勒出他的轮廓，很是传神，只是纸页有些泛黄，像是很久前画的。我举起它，在头顶挥了两下，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叫他“楼上那个人”吗？这栋楼有十七层，一百零二个住户，以每户三口人计算，也有三百零六人，把“楼下”六户一十八人去掉，“楼上”有二百八十八人，再去掉从“楼上”走到“楼下”的我，也有二百八十七人，而他是特别的，绝对不同于那二百八十六人。叫他“向日”吗？他又不知道那名字是属于他的。犹豫片刻，我竟有些舍不得了，难得有件属于他的东西落到我手里，可能做梦我都会偷笑呢！
三天后，我去了装裱行。
大约又过了两个月，十三楼的大妈敲开了我的门，说是家里来了客人，正巧酱油用完了，又不方便下楼去买，来借点回去应急。我请她在客厅里稍坐，我去了方寸大的小厨房倒了半瓶酱油给她。她临走谢了我，还不忘像其他三姑六婆一样，和我闲谈些家长里短。她说我的画画得不错，只不过干嘛要画那个怪人呢？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我捡到的那幅画，因为很少有其他人出入，就肆无忌惮地把画挂在了最醒目的地方。她没留给我解释的机会，就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她说她搬来五年了，是这栋楼的第一批住户，这栋楼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知道，就是不清楚画上那人的情况。只知道他同他妈一起住，他很少出门，他妈呢，就整天早出晚归，不同别人说话，总之怪得出奇。正当我想深问下去，楼上有人叫她。
我以为我对“向日”的了解就只能到此为止了。直到有一天，那只证明了我猜想的杯子从天而降，砸在我肩上，更毁了我两千多块的套装。我站在原地看着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的杯子，郁闷非常。看吧，我就说是咖啡吧，还是速溶的，就凭我抱着无数杯速溶咖啡熬夜加班的经验，只一眼就可以断定，可是这也不用两千多块来证明吧？
啊——
他可能听到了我不加掩饰的尖叫，把头伸出阳台，问是不是伤到谁了。废话，眼睛长那么好看干嘛用的？我嘴硬，愣说没事，实际上我也确实没事，只是我那半个月的薪水可就麻烦大了。
他叫我上去，要确定我确实没事才放心。我本想就这么算了，难道还厚着脸皮要人赔我衣服吗？而且再磨蹭下去就会迟到了。可转念一想，也难得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他，半个月薪水都毁了，还计较这一天的吗？
我走进他家，竟看到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画，水粉、素描，油彩。我简直惊呆了，这都是他画的吗，还是他有收集画的嗜好？他走在我前头，我发现他走路时有摸墙的习惯。他要我先坐，他从壁橱里随手拿出一瓶烫伤药，我习惯性的去接，但他却越过了我的手，把药放在了桌上。他在我对面坐下，眼睛深邃。我觉得他不够礼貌，从我进屋到现在他都没有认真看过我。
我认为我是出现了心理学中所说的感觉偏差了。天晓得我怎么会被这么个一点儿礼貌都不懂的家伙迷得一塌糊涂！我站起身，说了声打扰了，转身就走。
后来我才得知他是个盲人，出于同情或是其他的任何你能想到的理由，我开始频繁地去看他。依旧喜欢看他的眼睛，会被感染，会有些伤感，出于莫名的缘由。
恶魔总是执拗地钟爱着已经不幸的人，所以，他的妈妈才会如此轻易地被带离了人世。葬礼那天，我也在，可我没想到，他会那样冲动地从我身后拥住我，又那样冲动地说了那样一句话。然后，我哭了，并决定嫁了。
我如愿成了他的妻子，坐在了他的对面，他也不再看太阳了。每每这时我都会想起他在我身后说的那句话——“过去我的愿望是能看见太阳，而现在，我希望能看到你，在有生之年。”
王子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童话里都是这么讲的，可是，我告诉你，那都是骗人的，因为……因为我的生活并不幸福，也不快乐。
我想，这是因为他并不爱我。为何他又会说出那样一句话，并且和我结婚呢？原因我并不甚清楚，我不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我猜不透男人的心，可是我隐约地感到，他把我当成了根救命稻草。这个被上帝夺取光明的男子，失去母亲之后变得异常脆弱，我相信我是疯了，我真的是疯了，因为我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心中只有喜悦，没有受侮辱的感觉，这让我觉得自己在堕落，竟然为一句谎言快乐得忘乎所以。
我想在当时我应该回头的，要是我能看见他的眼中犹疑和踌躇，我可能就不会……但，看了又如何？结果还会如此，因为我总是抱着希望生活的人，即使知道，什么都知道，我依然会心甘情愿地成为这个被愚弄的人。
没有人能明白我，在我二十几岁的年华中不再有什么事比他更重要了。我如此义无反顾，其中固然有许多同情的因素作怪，但更多的是爱，我是爱他的，自从我看他的第一眼，纵使我曾经为爱他而懊恼，纵使我曾经为爱他而充满挫败感，我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终于成了一个珂莉提尔（希腊神话中痴爱阿波罗的水泽女神）似的人物，注定一生的痴心妄想。
我把我房间中的那幅画还给了他，但他说那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看不到它。我反问他，我对他是否有一丝一点的意义，如果他确认自己的眼睛只将作为装饰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果是这样，那么那句“希望看到你，在有生之年”是否还有意义。他无语了。
我每天都在过着这样需要巧舌如簧才能坚持的日子，我并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放弃，只是庆幸自己还是坚强的，没有被他的冷漠打倒。
终有一天，我将他推到了手术台前，在术后半个月，医生为他拆下绷带，他看到了太阳，在戴上墨镜之后。我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我在他抬眼看太阳的时候，完全迷失了。我弄不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我开始怀疑这段时间我这样待他是否就是想让他感激我，然后以恩人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永远觉得自己亏欠我。我是这样卑鄙的人吗？然后，我做了决定，这个决定让我更加觉得自己是不堪的。
我离开了，离开时充满了不舍的地方。我期待他追过来要我永远的留下；期待他给我一个我梦境中的美景；更期待他用那双眼睛实现他所承诺过的。“希望看到你，在有生之年”，听上去多么的美好，就像童话一样美丽，也像童话一样虚无。但，一旦，他和我的心不再有初始的纯净，童话就会变成可笑的谎言和矫揉造作的戏码，叫人恶心。所以还是走吧，像我初来这座城市一样无所挂碍，单纯而美好。
当我拎着箱子走出那栋楼时，他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甚至没看清他的表情，夕阳又现，光影曼妙，他出现在阳台上享受美景，似乎世界已在他掌握。
但，他的世界已离我远去，让我还能保留想象的权利吧！这时我从口袋里掏出我已逝的婆婆留给我的一封信，展开来，上面写着短短几行字：
菁菁：
在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应该成为他的妻子了，不然，这封信将永远尘封于我那间书房内。现在，我很高兴，你发现了它，读到了它。那么从此刻起，我要请求你说服他——我唯一的儿子接受手术，他已经被失败打击得失去了勇气，如果你同情我，如果你是爱他的。
还有就是，我必须向你忏悔，因为我在临行时让他对你说一句话，为了让你能在我死后守着他。
原谅我，求你！因为我，只是一个母亲，我无法主宰他的一切，而且我早已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我所希望的只是能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他重见光明，重拾快乐？
一个绝望的母亲
这是我在她死后三天我在整理她房间时发现的，那时我还未嫁于她的儿子。在这位母亲的生命中恐怕只有她的儿子，以至于她不曾也不肯顾及我的感受，或者她顾及到了，所以找到我为她完成心愿。一位伟大的母亲，像个谜一样的人，她到底曾操纵了多少事？这早已超出了我的智力范畴。
在此刻我竟在恨她了，恨她以如此卑劣、无耻、低俗的方式缚住我，掌控我。假如，假如我不曾按照她的意愿去做，是否那个男人还会依然属于我呢？我想我才是最卑劣的，竟以如此之心去想象她；我想我才是最无耻的，竟想在完成朋友遗愿后，坐等别人报答；也许我才是最低俗的，将所有的最低俗的思想强加于人……
可是，我分明是受了伤的，当我仰起头看到我爱着的他将我装裱的他的画像从二楼丢了下来，像在丢一件垃圾。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忧伤向日（向日葵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