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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狡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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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我们走得极是仓促。除了郡守老爷子无意中留下来的那些细软之外,一行十余人几乎都是空着手上的路。不过好在父城里头有冯孝诸人坐镇、打点,还有刘秀带来的三千精兵在旁帮衬,想必我们便是离开数月,这儿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一路上刘秀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未经修饰的脸上甚至冒出了不少青渣。我不知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他的演技,但歇脚的时候,却常常撞见他一个人躲在檐下自斟自酌,喝着闷酒。看来他嘴上虽然说得轻巧,但刘縯的死对他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有次他问我家里有没有兄弟姊妹。我照实同他说了,他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这样也好。起码不会有人打自出生伊始就一直与你相争。”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却将喝到一半的蜀黍佳酿塞进到了我的手里,同我讲起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往事。不是相关刘縯的,而是他那死在小长安一役中的二哥刘仲。直到此时,我方才知道原来那个默默无闻的刘仲一直有在暗中主导大局,只是他为人低调,常年扮演着谦退、忍让的角色,从不与刘縯争锋夺芒。
“想不到短短一年,家里的男丁就只剩下了我一人。”他无奈地叹道。一双凤眼里隐隐有些雾气、迷离。
我接过那酒,随意抿上了一口,调笑问道:“你怕死了?”
“怕,怎么不怕。家里还有一姊、一妹、嫂嫂、侄儿没有依托……我若当真死在这儿,叫她们孤儿寡母的,到哪里去寻荫庇?”他勉强扬了扬唇。我却忍不住轻佻一笑,将那酒爵还道了他的手里:“文叔,若你真想保住她们,最好不要把她们的死生看得太重。”
“如果我是刘玄,定会用她们的性命当作要挟你的手段。”
刘秀闻言忽然一怔,握着酒爵的手不由地微微一顿。
“不过反过来说,她们也许能成为你同刘玄、朱鲔他们斡旋时最好的、筹码。只要你能令他们相信,你的姊妹侄嫂们有足够的分量绊得住你,叫你不敢起兵、造次!”我知道我的主意儿的确是缺德了一点,不过成大事者怎么拘于小节?便是模仿高祖分食父羹,又能如何?这一点刘秀自个儿,不会不知。
我说完此话,慵懒一笑,举步就走。这时背后却突然传来了刘秀那幽声的叹息:“……冯异,说不定有一日,我真的会忍不住将你杀掉。”
我微微一滞,媚眼含笑道:“如此,异不甚荣幸。”
不过同我们几个一味赶路不同,苗萌这几天当真忙得够呛。数年里头我在颍川、南阳一带建立起来的传报网络一夜之间都被她调动了起来。于是宛城周遭的近况、情报络绎不绝地由驿马、飞鸟传到我们的手中。
其中虽然以轶事、奇闻居多,但苗萌与我多少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刘縯之死在宛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刘玄与朱鲔为了定其罪名,当庭争纷、大打出手,但事后却又把酒言欢、尽释前嫌;继承大司马的刘赐辞让不受,在刘縯灵堂哭跪了半日,竟意外地博得了舂陵宗室长者们的诸多好感;至于那朱鲔暗中往李轶府上送去了美妾二人,据说这几日里他与阴识也有不少往来;而段建早年的赌友、曹诩的父亲曹竟,居然升任了左丞相一职……
目前宛城的形势一日三变,远比当初刘秀、邓晨意料的艰难许多,不过这些情报我并没有一一堆道刘秀的面前。因为在我看来,他胆敢只身独闯龙潭虎穴,必定是有所布置的。而我所要做的,只是让如今这个局面变得对他更为有利。所以这一日昏时,在驿舍里刚一下榻,我便单独将段建叫进了自个儿的屋子。给他看了一些宛城周遭几处弈场的信报、资料,匀了一些细软、财物,嘱咐他一入宛城后,就要立马想法子与左丞相曹竟之子、曹诩拉上关系。与他再结赌谊也好、令他背上赌债也罢,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纨绔子弟牢牢地掌握到我们的手中。
谁道段建方一应喏,刘秀便从屋外闯了进来。眼见他气势汹汹、面色不善,段建略略踌躇,旋即飞快地退了出去,末了还顺手替我们阖上了门扉。
“冯异!”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一把拽住我的衣襟将我推到了墙边。停在案前的玄女一阵惊吓,立刻跳上了屋檐。
“冯异,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图谋么!我晓得其实你也是野心极大之人,但即便落拓到众叛亲离、全无依凭的窘境,我刘秀、刘文叔也决计不会去做你的傀儡!”说着这话时他的脸贴得与我极近,我稍一垂眸就清晰地瞧见了蕴含在他凤眸中的滔天怒气、与傲然。但是即便处在此刻,他仍强迫自己露出了一抹虚张声势般的微笑。
想来我背着他收集情报、多方布置之事,以及李轶和阴识的异动他已经有所耳闻了。亲近之人的叛离,的确最是难熬。我心中一涩,竟生出了一份莫名的怜悯。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了刘秀强笑着的嘴角,专注地喃喃道:“何苦呢,文叔……其实不想笑的时候,不笑也罢。”
他蓦然一震,猛地别过头去避开了我的手。但我却瞧见这一瞬间他的肩膀竟微不可查地颤抖了起来,似又在强抑自个儿的心绪。我叹了口气,神差鬼使般地伸手将刘秀揽了过来。他顺势将头枕到了我的肩上。我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谷香不由地一阵晃神,也不知自个儿是否期盼着他就此一蹶不振。
“挟你做我的傀儡?如今我冯异可没有这点自信能够操纵得了你……不过你若是继续这般软弱、继续露出这般破绽,难保我不会生出取而代之之心。”
刘秀垂着头静默了许久。但片刻之后,他再看向我时,眼底里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泓秋水温柔、清澈得仿似自树荫间漏出的点点骄阳。他慢慢松开了紧抓我衣襟的手,便像是宣示一般冲我挑衅,道:“我决计不会予你这般的机会。对我而言,这点打击算不了甚么!”
“冯异,你只能是我刘秀的主薄、我刘秀的棋子……为我尽忠,为我赴死,黄泉碧落,不休不止!”言辞之间满溢着王者般的霸气、与傲然。我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个在父城城下无畏叫战的年青将领。如此耀眼、如此炫目,叫人无法直视。
好容易回过魂儿来,我定了定神,轻佻一笑,转而又对他加上了一贴猛药,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若舍不下那些一无所用的妇人之仁,你是、斗不过我的。”我意下所指的自然是日前的对话,相关拱让姊妹、侄嫂留作人质一事。
刘秀闻言一怔,目光随即又变得深邃了几分。他默不作声沉吟了许久,忽然幽幽一笑,伸手抚上了我的眼眉。带着薄茧指腹沿着我的眉骨轻轻划到了眉心,我直觉心神一颤,忍不住往后靠去。
“……冯异,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妖冶万分,轻轻一笑就能勾去别人的魂魄?在我看来,你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只是狡黠无比、诱人入魔的妖狐一般。”我听出了他言辞之间的不善,咧了咧嘴,出言反诘道:“明公,你切莫将进可攻、退可噬的豺狼……误作是任人宰割的幼狸。”
“你到底是谁?”他忽然问道。我心中一震,冷冷地回视着他,没有言语,“你这人即便看起来像左右逢源、高朋满座,但却从不对人掏心掏肺,与谁都保持相似的距离。纵使遭遇冯孝的背叛也只是一笑了之……旁人大抵会以为你天性淡然,水月功名,但我却深知,你是将所有人、事都当作了匆匆一瞥的过客、走卒——不知何时会离散,不知何时会分别,所以不想同任何人产生太多的瓜葛……只有从小长安那种修罗场中幸存下来的人,才真真切切地能够明白你这样待人处事的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冯异,你的来历绝不简单!”刘秀言辞凿凿地说道。他微微眯起了眼,一动不动盯着我看了许久,似要将我看穿一般。他的话好似是一把钥匙,突然开启了我尘封的回忆。我略略失神,忍不住长叹一声,半真半假地搪塞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并不简单,为何要将我收作心腹主薄?”
“志在天下者,用人不疑。”
“说得好!用人不疑方是至理……”我意味深长地抬眼看像了刘秀,他略一怔忡,沉默了半晌忽而咬着牙,恨恨说道:“这一局,算你赢了!如今我处境窘困,你若还有什么后招,尽管一一使出罢。”
“多谢明公!”我如释重负般从他身前跳开,恭恭敬敬揖了一礼。一丝莫名的失望自刘秀的眼里迅速掠过,他低定了定神,不着声色转口问道:“直说吧,你要我做些什么?”
闻听此言,我忍不住嘴角上翘,附到他的耳边细声耳语道:“明公只需要扮演一个贪生怕死、安于现状的小人……即可。”
“小人?”刘秀忽然蹙起了秀眉。
“……刘玄、朱鲔之间的同盟,并非牢不可破。如今刘縯一死,舂陵刘氏中已无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宗室子弟。刘玄虽然出身绿林,但毕竟也是舂陵刘氏的嫡系。没有了刘縯一他的日子,也未必就能过得顺当。明公的生机,自然就在此处。”我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刘秀。尽管只是点到为止,但我相信以他的聪颖不难辨出其中的利害。
听我言毕,刘秀的脸上果然闪过了一线犹豫,但他随即恍然大悟般地会心笑道:“不愧是冯异,真有狡狐之才。此事我已有分寸,知道该怎么去办。”
“那李轶与阴识呢?若他们当真投归了朱鲔,又当如何处置?”
“不论他俩是否投归朱鲔,你都不能在此时与他们翻脸。”我慵懒一笑。
“不错。”刘秀若有所思,轻轻颔首。
“要令他们自个儿失信于朱鲔,方是上策。”
“……李轶或还好办,我回去便令我的末妹、伯姬嫁予其从兄李通就是。如此一来,我们刘家与李氏就算有了姻亲,想必朱鲔在用李轶时,多少会有所顾忌。”那李通本就是刘秀的心腹,常年随在他左右。这件事或许早在父城,令李轶向刘玄、朱鲔示好时,他的心底里头就已经有了打算。
“但阴识要如何处置?这人狡如鲶鱼,滑溜得紧,很不好应付。”
“据我所知,阴识有个亲妹,年方十九,尚未婚配。你可立时向她提亲。”我说着斜目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着的刘秀,暗自叹息道,“放心,一入宛城,我便找人到处散播流言,叫那阴识不得不将其妹丽华嫁予你为妻。”
“流言?什么流言?”
我略一沉吟,忍俊不已:“就说你生平之志乃是……‘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要得阴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