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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他乡 ...

  •   杜临川找的是个贩货上京的商贾,与他们师兄弟都私交不差,为人很诚信可靠,待丹青也很客气。过了一个江到扬州,渡舟在岸上轻轻一碰,船家跳上岸去,系了缆,搭起踏板,招呼人下船:“到了到了!下船下船!”

      因买办货物的差池停了两日,那商人还很歉然,说阮姑娘——丹青出了照花阁就回复了本姓——人道此地瘦西湖有名,姑娘何不去走走?

      丹青想想也就去了。其实这瘦西湖她是来过的,不记得那年,是萧肆带了她来,泛舟湖上,想一想正巧也是这个季节,盛夏时分。扬州也是盛名的烟花风流地。若干年前有称作“扬州十日”的屠城,造就多少厉鬼冤魂,而今这城市倒仿佛全然忘怀一般地繁华着,湖上接天的莲叶,游船画舫往来如织,莺声燕语可闻。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如何?”

      忆当初,那船舫上添香红袖,何尝没有一个丹青?繁华锦绣无不经过了。

      不由得一笑。

      不经意间瞥见湖上画舫中一张熟识面孔,依旧笑脸迎人,一双眸子把人看得通透,依旧偎红倚翠的风流。几乎同时,那人也见了丹青,两下里一齐怔住。

      一叶扁舟来,几个稚龄的女孩子,衣衫简素,该是贫家的女儿,驾舟采菱摘藕,一船的笑语盈盈: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南京莫愁湖是昔时莫愁女泛舟采藕的所在,唱这一曲《莫愁歌》是应景儿,丹青听过许多遍的,此地竟也有。一曲终了,骤然一静,那调子一转: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唱得并不好。不识情之滋味的女孩子,只在那里胡乱地唱罢了,脸微红,笑作一团。

      船上案上,相隔水一方,一起听了,又不约而同调转开视线。

      丹青默默走开。

      摇了摇头,浮上脑海是另一副眉目——才不见他不过半载光景罢了,倒是物是人非了。

      目不能视物——那是十二公子说的,他是不能画了。丹青想不出不能作画的沈绘是什么样子。沈绘和画,仿佛墨与砚台,总连在一起,那精魂相通,分不开,斩不断。

      丹青自己觉得袖管子里头手在微微发抖,怕去想现在沈绘是什么样子。走着想着骤然就发觉了自己漫无目的——也罢,到京城还有段路程。

      丹青冷不防抬头见一面熟识的酒旗,蓝底白字的一个“酒”,她怔一怔,不由就走进店里去:小店里光线略暗,却干净,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柜台,台后的老人抱住一个酒壶坐着,全不理会客人出入。

      一时间丹青惊讶得不能说话,一时间分辨不清:这是扬州或是南京,江北抑或江南。

      老人睁开眼睛瞅瞅,“嘿”地一声笑出来:“你也来了?”

      丹青轻轻点头:“老伯——”

      “巧!”老人家念,“老头子酒旗挑在哪儿,丫头也跟到哪儿了。”他眯一眯眼睛,“或者,丫头不是跟着老头子的酒旗跑罢?”

      丹青脸竟红了红,不经意地视线一转,见了店正中挂着一幅《饮酒图》,画中老者抱着一只酒葫芦,醉眼朦胧笑看画外芸芸众生,十分传神。丹青心里中一动,走近细看,果见画一角上鲜红的印:沈绘。

      沈绘的印一贯只老老实实的两个字名字,没有半分花俏,“神工画师”的称呼是别人给他的,他并不用。

      画上这用笔线条,再熟悉不过,丹青不由伸手轻触画纸,耳边听老人笑道:“这画儿还是你那日带来的公子画来送我,老头子见他画得有趣,不挂也是平白摆在那里招耗子,也就挂在这儿了。”

      丹青咬咬嘴唇,急急追问:“老伯,这画是他近来画的?”

      老人哼了一声:“是就好了,他现在还能画么?”

      丹青心猛地一沉:“他……”

      “眼睛不中用啦。”

      听多少遍,还是重重一锤击在心上。

      “近来他倒常来讨酒喝,有一两回喝得狠了,就醉在店堂上,嘿!”

      丹青讶然抬头:“什么?近来?他……”不是在京城么?

      老人家抬抬手指店门:“诺,来了。”

      然后,店门口帘子一动,一个身影缓缓走进来。

      亲见那熟悉的身影不再笔直挺拔,步子不再稳健,一双总带着十分严肃认真的眼睛黯淡无光得似一对玻璃珠子——这不是他!

      一时间,措手不及,丹青全身都麻木了似的,眼看着他走进来,一只衣扣扣错了,形容消瘦,神情落拓。

      他不知旁边什么的存在,只向老人买了酒,不停留,重又摸索着走了出去。

      老人似笑非笑看丹青一眼:“看见了?”

      丹青点一点头,脸色煞白的:看见了。

      她匆匆追了出去。

      沈绘只是扶着墙,走得极慢。天色已黑了,家家燃起灯火,只是对他没什么用处。老人的酒家本就在陋巷,是以没什么行人,沈绘走得虽慢,也还平稳,但到后来转过几转,他就停得多了,仿佛记忆道路。

      转到大路上人声车马都渐多了起来,丹青正跟着,一辆马车忽就刹在面前,一个少年声音一叠声的嚷着:“哎,停车!让我下去!”

      跳下来的是十二公子,祝临笙慢慢跟在他后面:“急什么?人会丢了不成。”

      丹青视线被阻先是慌了一下,见是这两人倒又怔了:怎么似乎每一个人物都被搬到这江北的扬州来了?

      十二公子急道:“阮姑娘,是我错,当日忘记告诉你,沈绘已经不在京城,你不必去,听说已在扬州了,幸好在这里赶上你!不然教你走差了路可就不好了……”

      正说得丹青插不上话来,路对面忽然人声喧哗起来,有人叫:“撞了人了!”

      丹青一慌,挤了过去,低头先看见地上一个倾倒的酒壶,撒了一地的酒,地上印下一滩湿迹,酒壶盖子早滚了老远。那人倒在地上,发散了,披下来遮住眼睛,一动不动。

      十二公子也挤过来,疑惑:“这是谁?”

      祝临笙一笑:“我说你这消息是白传了。”

      丹青扶起沈绘来,只见他合着眼睛不醒,祝临川俯下身看了看:“先送回去罢。”

      丹青急道:“送去哪里?”

      旁人有人插口道:“这瞎子我认识的。不就在下条街东那户?因这眼睛看不见走丢了多少回了,都要他家里人满街的找!”

      这话里有些怜悯的意思,听得丹青心里又一阵苦涩。以前就算得人被他那脾气得罪了,也决没有人如此冷漠而轻蔑的叫他:瞎子。

      十二公子早跳起来:“喂!”

      祝临笙拦住他:“先送回去。”

      两人将沈绘放在车上,走不多远停在一户中等大小人家门口,丹青下去叩门,看着那紧合的门扇手不由自主的在半空顿了顿,才落下去。半晌却不见有人来应。

      领路的人道:“糟糕,大约是又出来找人了,姑娘别白费劲了。”

      然而这时门却开了,朝生吃惊地直盯着丹青看:“丹姑娘?”

      祝临笙和朝生把沈绘安顿在卧房,又请了大夫来瞧过,只说是身体太虚,又撞了头,好生歇着就不妨事。

      十二公子好奇的绕着昏睡不醒的沈绘转:“是他?是他?”

      祝临笙拉了他:“阮姑娘,我们在外面等。”

      朝生不住地叹着气。“丹姑娘,”他说,“你瞧瞧少爷!他从前是什么样子?”这孩子几乎哭出来,“丹姑娘,看着少爷这样,我都心疼!”

      丹青咬了咬唇,看看床上他熟睡的样子:“我……”

      朝生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少爷看不见,不能画画儿,可画是少爷的命啊!”

      “我知道。”丹青低低的说,“我知道。”

      “丹姑娘……”声音都哑了。

      丹青拍拍朝生肩头,柔声说:“我明儿再来。”想一想又补一句,“且先别提我来了。”

      出了门,长长吐出口气。十二公子和祝临笙都靠在马车边说笑,祝临笙道:“阮姑娘,咱们在客栈定了房,就先住两日罢。那上京的朋友我去告诉他,阮姑娘不用上京了。”

      十二公子拍手笑:“好好,我也在扬州好好玩两日。临笙陪我!”

      丹青不说什么,向两人郑郑重重行了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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