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细细，夜长长》浮金

3、秋之白露

　　【蒹葭苍苍】

　　入秋了，仅留得几点残荷，颓败在塘子里。前日有人送来一幅《蒹葭》，色润得好，气韵也对，只是叶尖上的露水画糟了。我见过秋日的白露，停在庭中桂树上，好似清夜坠在玄天。冷露无声，湿了桂花，真正的此身如寄。明白这当中凄凉的人不多。我知晓一个人，画白露画得极好，可惜已去世了很多年。
　　也是一个秋天，那时我还年轻，现在是老透了。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仿先贤风雅，捧了一襟的菊花，去紫金山上喝酒。就在那里我认识的萧萧。当时我已喝得半醉，一侧头，她就立在竹林子里，不远不近的，望着我哭。泪水似露，挂在她饱满的两颊上。风乍起，落木呀，萧萧——此后我便唤她作萧萧。
　　她是阳翟褚家的长女。一出生便有出名的方士给她卜了卦，是皇后命，真正的显极赫极。她不信命，便在大选那日出逃，一直逃到紫金山上，碰到了我。
　　我带她去到淮水边上，看鸬鹚捕鱼。萧萧立得老远，看我怎么同鸬鹚抢食。我失足落水，远处就传来她细碎的笑声。天那么高和蓝，萧萧立在远方，蒹葭苍苍，她宛在水中央。
　　萧萧待嫁了两年，没人敢娶。我也不敢。我虽出身谢家，却到底不是皇室。后来，萧萧由成帝做主，嫁给了琅琊王司马岳。再后来，成帝早逝，他的弟弟司马岳继了位，萧萧还是成了皇后。
　　以后的秋天我仍要去紫金山喝酒，只是再没到过淮水边上。听闻那里的蒹葭一年胜似一年多，疯长得不像话。
　　蒹葭苍苍，当中却再没立着萧萧了。

　　【白露为霜】

　　司马岳即位两年后逝世，留下他年轻的皇后和一岁的独子司马聃。孤儿寡母，守在空荡荡的建康宫里。萧萧二十一岁就当了皇太后。
　　那时我耽于山林不肯出仕，日子过得飞快。一日皇太后传召入宫，我匆忙去换衣裳，费力整肃一新，却在出门之际，又换回了常服。
　　萧萧把宫人尽数遣退，内室就只剩下我和她。她亦穿得简单，不曾化很隆重的妆，一点也没有老。宫灯洒下的光线柔和，更衬得她身形单薄。萧萧把外衫轻轻褪下，仍旧是不远不近的，望着我哭。泪水似露，挂在她饱满的两颊上。萧萧说：“你出仕相助，哀家就是你的。”
　　我一愣，愣了许久。
　　等想起帮她披外衫，萧萧已哭得声泪俱下。她把头伏在我的胸前，泪水温热，口中念有千言，又碎不成音。
　　外面圆月上到中天。
　　我把门轻轻掩好，沿着露湿的□□一直走。衣衫越来越重，我觉得自己的心亦越来越重。在□□深处碰上萧萧的儿子司马聃。四岁的小皇帝，同我的侄儿年纪相仿，正同一朵花对话。
　　“花儿啊花儿你为什么哭？”
　　“花儿啊花儿你哭得脸蛋都白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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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秋分，白露为霜。
　　我轻声唤他的乳名：“彭子。”
　　他把头扭过来，一脸惊惶。月光照进他浅褐色的瞳仁，好像在里头下了一场霜。

　　【所谓伊人】

　　彭子十三岁那年初开情窦，恋上一个小宫女。常听宫人们说，他们的小皇帝喜去徽音殿旁的枫树上采摘红叶。红叶采来制成信笺，再用蝇头小楷在上头写了密密麻麻的情信，转交他的心上人。
　　我见过那个小宫女，圆团脸，生得很喜庆。建康宫里的宫人大都下品出身，瞧上去福薄。我特意去打听了那孩子的出身，结果并无例外。小宫女不识字。
　　彭子对信笺的要求极严苛，时常为了寻一片完美的叶子彻夜不眠。次日早朝，彭子打瞌睡，他的母后在帘子后头不住地咳。彭子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半睡半醒间偶得佳句。下了朝，彭子飞也似的跑回寝殿，把想好的句子记下来，脸上满是恋爱的欣愉。
　　小宫女死了十多天后，彭子才发现自己的爱人不见了。萧萧不喜欢那个孩子。建康宫中尽是痴儿怨女，没有一个人可以快乐。
　　那之后彭子与萧萧的关系就不大好。彭子年龄渐长，日渐荒唐起来，时常与宫女厮混，却并不长情。萧萧几番当面斥责，貌似反对，宫中却再未发生宫女离奇死亡的事情。
　　建康宫好似一个大的戏台了。
　　时光在往前跑，人不住在老，风悄悄，演的戏一遭接一遭，变数却寥寥。
　　彭子同我说，他时常梦见小宫女隔了浓厚的江霭朝他哭。他已经记不清小宫女的样子——他的爱人成了个模糊的影子，穿着大红的裙子，哭泣着，穿过浓霭朝他走来。
　　所谓伊人。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绛树是笑着出现的。她穿大红长裙，步步走来，似阳光，照亮建康宫的每一处陈旧。
　　女眷集会设在徽音殿的枫树下，席间树上落下只松毛虫。女人们惊叫避开。唯有绛树从容脱下鞋子，恶狠狠拍下去，当着萧萧的面。
　　我知道彭子会爱上绛树，就如同知道，绛树会害死彭子。
　　那时彭子已经十八岁，逐渐有了帝王的模样，眸子里的霜色更浓，叫人捉摸不透。然绛树可以轻易让他笑，让他怒，让他惊惶。
　　我四十岁，彭子让我出仕，我就出仕了，入了桓温麾下。绛树亦是桓温献入宫的。彭子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几乎不了解身边的每一个人，然这并不妨碍他去爱。
　　是暗夜未明时的一滴露，一生渴望阳光。彭子与绛树相守一年，期间愈来愈瘦，来不及等到二人的孩子出生，就烟消云散了。不多久，绛树也带着八个月的身孕失踪。
　　建康宫又变得荒芜，更日日荒芜下去。如今我与萧萧都已年过半百，迎来了几个皇帝，又送走过几个皇帝。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我依然相信彭子说过的话。他说绛树会带他走，走到哪儿呢，喏，在水一方。彭子走时才十九，比他的父亲还年轻。他擅长画秋景，尤其擅画秋之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