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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短命之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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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两年过去,在月昭不厌其烦的纠正下,沂王口吃的毛病渐渐纠正过来,除了紧张时还会咬字,平日已同于常人。夏日午后,两个人在堂屋打双陆,比谁先到终点,第一盘他领先,道,“姊姊,要是你在前面,我也会高兴的,我不想你输。”
月昭笑笑,他赢了,的确丝毫没有喜形于色。
到第二盘,月昭领先,玩着玩着,他问:“姊姊,如果你在前,也不会太高兴吧?”
月昭不置可否,不跟他客气,半点不手软的先抵终点,“平局。”
他收拾棋子,平静的看着她:“你很高兴?”
月昭答:“赢了,挺高兴的呀。”
“那我输了,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儿不高兴?”
月昭呵欠打到一半停住,没想到问题的性质这么严重,思索了下,答,“我高兴我赢的那部分,不高兴你输的那部分。”
他不说话了,月昭大概能了解他的心理,只是小孩子的心思这么深不可测弯弯绕绕,真是往她原本期望的那个方向发展吗?
窗户上“叩”地一声。
这是月昭熟悉的暗号,看看屋内再无他人,走到窗边支起窗子,袁彬出现在三步外,面带愁容:“贞儿姑娘,利儿姑娘她——”
月昭心一沉。
以前她不知道,后来才明白按宫内惯例,宫女进宫就没有再出来的机会,老了送往安乐堂,元亨利贞四个是例外。因亲得太后允诺过,利儿心心念念盼着,前年就到了限了。四鬟按年纪排,利儿第三,但前面的元儿亨儿都无动静,太后亦不提,利儿拖了一年,去年把心一横,不管不顾直接向太后说明,太后一句“哀家舍不得你”,就断了后路。
“老娘娘也许是真舍不得你,你这么贴心,要再找一个能替代的,难。”月昭有时进宫,这么劝她:“总有机会的,而且袁百户说了愿意等。”
“我倒宁愿他不等,”利儿一次见面比一次见面消瘦,“我怕,是没有机会了。”
“怎么这么说!利儿姊,这不像你。”
“我该像什么样?”利儿的眼神里有着从未见过的绝望与悲凄:“其实,元儿亨儿都比我聪明,是我傻。”
“利儿姊!”月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她打击成这样,只有鼓励她:“你得想想袁百户。”
利儿道:“如果出不了宫,待一日与待一辈子,有甚么区别?”
……
得了袁彬的消息,月昭再坐不住,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进宫。正巧第二日从商辂口中听说太子见济得了惊风,马上以问候为名,到了仁寿宫。
给太后请完安,匆匆来到利儿的庑房,但见她裹着半截薄被,倚床而坐,面无血色,加以一大把漆黑的头发披着,衬得脸更白了。
“你——怎么来了?”利儿听得声响,张开眼。
“还不是不放心你!”月昭搬张脚凳坐到床前:“我给你带了三两人参来,是自己攒的银子买的,陆大夫说是最好的了。我跟他说了你这病,他传了个方子叫‘生脉散’,即用这人参五钱,麦冬、五味子各五钱,煎熬得浓浓儿的,姊姊晚上就睡得安稳了。”
利儿咳嗽着:“多谢你费心。”
“别这么说,只望你宽心养病。袁百户说了,如果见效,只管常服,不必怕花钱。花钱他来办!”
“咳咳,不、不必麻烦他!”
月昭忙拍她背:“你这是怎么了,跟他吵架了?”
“我说了,不再见他!”
月昭原是开个玩笑,被她决绝的口气吓住,好半会儿才小心翼翼略过,“利儿姊,身体最重要,身体好了,其他事才有盼头,知道么?”
“以前不认命,认为靠自己总能改变。”利儿摇着头:“现在才知道,有时候我们要认命,这更加正确。后者也许更需要智慧。”
月昭听这话透着不吉利的兆头,握住她手:“什么认命不认命,任何事情要往好里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我是不会再见他的了,你也莫要再穿针引线,就当我负了他。”
月昭大急:“这又何必?”
“只有死了,才不致拖累他。”
月昭如遭雷击。
利儿却是这阵子翻来覆去想,想得极透彻了,她望向窗外,蝉鸣阵阵,生机勃勃,而她这室内,冷冰如死。
目光慢慢转回身前的人儿,“贞儿,只怕你也是……”
同我一样。
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大粒大粒的泪珠砸到了手背上。
“莫哭,莫哭……”她费力抬起手臂,擦掉她脸上连绵不绝的珠子:“记住,如果可以,一定要自己作主,能出去的话,一定要争取,不然,再怎么看着风光,终究只是个奴才。”
我逃不出这牢笼,希望你可以;就算不可以,那么,希望沂王对你的恩典深重过太后对我的恩典,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月昭仍不做声,只是用力抹眼泪。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聚;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利儿吟着,嘴角噙着淡淡的、久未出现的笑容。
月昭心情沉闷的出了仁寿宫门,往南宫方向看一眼,虽然知道不该,但还是往那边慢慢走去。
这两年,小屁孩儿不再像刚出宫时那样时不时问起他何时可以进宫见他的父皇母妃,便是月昭,能进来的次数也少得可怜,每次基本到仁寿宫止步。但今天,不知怎地,也许是因为那从未曾谋面的太子的病,又或许实在隔得太久了,又或许人世沧桑,她想,就算不进去,在外头看看,也是好的。
在墙脚根下驻足,发现一向门扉紧闭的正门竟然敞开,月昭诧异不止,待看到除了宦官外蒙古打扮的人,就明白了。
瓦剌来使。
这两三年中,南宫外人禁入,唯一阻止不了的,是瓦剌人。每次瓦剌来人都会问及上皇,带些土产,皇帝对瓦剌是动又动不得,惹又惹不起,只好随他,以致成了上皇枯禁日子中唯一的外界交流。
悄悄靠近,听见门口宦官在议论:“听说呀,鞑子那边变天了!”
“哦,你怎么知道?”
“这几天不都在传,说是那个残暴如狼的也先,把瓦剌的王,叫啥花不花的,给杀了!”
“啊?”
“这次来的鞑子王爷就是瓦剌王的弟弟,找咱们帮他夺回王位呐。”
听的太监乙一笑,捂嘴,指指里边:“找内里那位?”
“所以说,鞑子不懂,”太监甲道:“巴着公鸡下蛋——没可能的事!”
两个人窃笑一阵,太监乙道:“说起来,他们居然把可以把王——”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缩缩肩。
“可不是?”太监甲答:“听说瓦剌王还是也先的姊夫,也先的姊姊嫁给了他,生了个儿子。”
“唷,那不是造孽?”
“据说就是这个小王子引起的内乱。自于少保掌管兵部后,那瓦剌王对咱们一直没什么大动作,也先怀疑他在杨大人迎上皇回宫时跟咱们汉人暗通了款曲,为进一步控权,要瓦剌王指定他的外甥当继承人。瓦剌王不干,他还不老,王子尚幼,何须亟亟于此?如此一来更加重了也先的疑心,深恐瓦剌王有一天会杀他,于是先下手为强,起兵弑君,自立为王。”
太监乙听得屏息凝神。
“这次来的伯颜帖木儿王爷——”太监甲说到兴中,突然瞥到墙角的月昭,又惊又怒:“何人大胆,听咱家说话!”
他们是派来为伯颜帖木儿导路的太监,平素很少在内宫走动,故而也未见过月昭。月昭闪身出来,微微敛身:“两位公公好。”
“你听到我们说话了?”太监甲问。
“我正要经过,还未曾听公公们说什么?”
她语气表情配合得十分自然,太监甲乙对视一眼,半信半疑地姑且信了她的话,太监甲道:“你是哪宫的,不知道此处禁地,闲杂人等不准经过么?”
“是,我也是想抄近路,一时忘了忌讳,望两位公公见谅才好。”
太监乙赶人:“快走快走。”
月昭又是一福,转身之际,太监甲突道:“拿你腰牌来看。”
月昭心道不好,腰牌她固然有,然而让他们看到,得知她身份,万一禀告上头,知晓她来过,对上皇及太后岂不是有影响?
她不能因为她的一时不自禁而给别人带来麻烦。正迟疑着,太监甲促她:“怎么着,拿过来呀!”
转身就跑太掉价了,而且也不见得跑得脱,她慢吞吞挪步,太监甲道:“倒要看看你姓甚名谁,今日我俩所讲若透出去半字,定拿你示问!”
“两位公公架子摆得很大呀!”冷不防后头传来声听着极年轻的呵斥,三人返头,但见一个红贴里的面庞青涩的公公站在那儿。
阿九?月昭细看。
红贴里!甲乙惊诧。
顿时三人态度大不相同。甲乙连忙趋步躬身:“不知是司礼监的公公驾到,扰驾,扰驾。”
“你们跟她说什么呢?”阿九端着架子问。
太监甲道:“哦,这个宫女不守规矩——”
这回倒是太监乙识得眼色,使劲拉他一把,太监甲急忙刹车,一看那宫女既不行礼而司礼监公公居然问都不问,眼珠转了两转,当即堆满笑容:“没事,没事!”
“真没事?”
“没事,没事!”
只差拍胸脯保证。
“本公公今日也是来抄近道的,”阿九脸朝月昭方向侧了侧:“走吧。”
月昭垂首:“是。”
走过弯儿,直至看不见太监甲乙,阿九绷着的脸哗地一下松下,回头叫:“万姑娘。”
“阿九公公。”
“你也来打趣我。”
月昭微笑:“士别三日,啊不,两年,当刮目相看耳。”
“我是跟着师傅才进的司礼监,”阿九道:“跑跑腿儿。”
怀恩,他到司礼监了?月昭因问:“怀公公近来可好?”
“嗯,”阿九应,一拍脑袋:“不行不行,师傅叫我赶紧去给金公公报个信儿,万姑娘我不跟你说了。”
“哎等等!”月昭叫住他,“金公公出什么事了么?”
“说是金公公底下家奴在京师恃势欺人,纠结一帮无赖子弟霸集商货,垄断买卖,还强夺民财,有大臣奏本,陛下下旨令锦衣卫究治,师傅刚看到的红批,叫我先给金公公透风,好有准备!”
“那你快去。”
“你自己也快走吧,这儿是是非之地。”
“明白。”
金英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月昭看着阿九背影,往岔口的另一道夹巷迈步,便看见又一名红贴里的太监匆匆而来。
嘿,今儿真是奇了。
等瞧清楚了来者是谁,她一愣,来者也一愕,随即两个人双双避到夹道的阴影里。
“你知道我进宫?”
“你怎么在这儿?”
同时发问,随后马上明白了是巧合,月昭道:“听说太子得病,所以我来看看。”
“这节骨眼儿,万姑娘还是莫搅合的好。”来人沉下口气:“太子……薨了。”
“什么?!”
“起的本是急病,刚刚一下子——我现在得去通知各宫换帐子。”
月昭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两年来,皇帝再无其他子嗣,把这个太子疼得如珠似宝,现在居然……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抓起来,那岂不是意味着,大明的储位,空了?
来人擦过她,想想又回头,“姑娘千万不要幸灾乐祸!”
“我晓得。”月昭明白,最好提都不要提,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姑娘是明白人。快走吧,别多呆了。”
月昭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出东华门的时候,她听到坤宁宫传来震天哭声。
这一年,大明失去了他们短命的皇子;而月昭,失去了她来不及幸福的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