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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廿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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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进中的牛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车轮碾压过细沙碎石,令车内之人连续性地感到不适,但袁骁却无法顾及。
京中的天气已经十分闷热,但因为赴宴的缘故,必须穿着繁复的公卿礼服,在这季节显得燠热难挨。袁骁能够感觉到胸前与后背的汗水逐渐将单衣浸湿。眼前是垂下的竹帘,正以匀速的节奏敲打车沿,发出沉闷的“扑扑”之声。间杂飞铃,叫人心生不悦。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片大片地被稀释为墨色,只余西方一角留存着火烧般的金红泽光。车前那盏琉璃灯幽幽地亮了起来,于混沌之中,照射前方几丈的距离。
再过一会儿,建礼门就会率先燃放烟火。继而泰定皇帝会亲率皇亲女眷登临,接受臣工百姓叩拜,一览太平歌舞的虚幻盛世。而幸好,袁骁并不在此列。
所以说时辰尚早,他却迫不及待。
若说天家寡恩,将己与芸芸众生之间分出一道永无法弥合的裂痕的话。那此刻袁骁去见如梦,便是两人都付出了等同的,巨大的勇气。
但时间那么短,思念却很长。见到之后要说些什么,竟让这位不久之前还是京城翩翩佳公子的儿郎说不出话来。不知怎地,眼前一幕幕,俱是屠苏过府那日言语,居然没有怎么忘记。
“这世上已唔梦姬。今上册封她为同昌郡主,也是这些日子的事。”袁骁觉得自己将事情说得很清楚。虽然还不知为何如梦放弃出城了机会。但既然她不想走,那他便会刻意维护。其实屠苏的眉宇之间十分平和,虽偶尔波折出些憔悴与痛苦的神色,但绝无焦虑。
这世道隆隆的反复碾压,叫人很快地泰然受之。每日都会有无数人凄惨地倒下,就地死去,而更多的人却还是活了下去。
屠苏曾经是军人,他比其他人更能懂得这点。
“王爷说得很清楚,鄙人听得很是明白。但是有一点,王爷说错了。”屠苏静静地喝茶,只是那么一小口,却足以叫唇齿留香。
袁骁下意识地保持沉默。
“没有什么同昌郡主,梦姬还是梦姬。”如此平静地说道。
端王轻笑,也举起茶碗来,“你同她倒是一样的,胆子大。也不知是谁过给谁的毛病。”
这她,自然是指如梦。
也没有顿了太久,便换了个表情凌厉道:“这儿不是西荒,却是帝京。屠苏你给我放聪明些。”
“可在下却是在端王府,”刻意咬重音节,屠苏道,“与王爷对饮。西荒上的梦姬也好,端王府的如梦娘子也罢,甚至是那劳什子的同昌郡主,不过就是个识别的符号罢了,你以为她是什么,她便是什么。王爷可也是这般认为的。”
“屠苏,别因你我有些交情,就这般地放肆。”袁骁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很讨厌屠苏下意识显摆出“快看,我和如梦赫日黛的矫情比较深”的样子,自然也很难掩饰自己便是这么想的。
“我当真以为王爷是不介意的。”屠苏作势朝后面推了推,“毕竟是同生共死,原该是不一般的关系。可是……又有谁知道呢,或许王爷便是那样的人吧。”
“人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你所看到的袁骁又何尝是真的我?说认真的,屠苏,如今西荒吃紧,帝京戒严,可谓通衢肃杀。你此番冒险求见如梦,究竟所为何事?”
“我只怕如实说了,王爷会不高兴。”
袁骁幽幽叹息,若面前换做他人,见他此番荣光暗淡失色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就会心软。
“实话和你说了吧,如梦此刻陷于宫廷之中。我见不到她,却心心念念所想的都是她了。”言下之意,自然是屠苏说出什么所以然来,他都不会在意。
“此番前来,除了同梦姬与冰雅禀告赫日黛部的事以外,就是想见一见梦姬。”屠苏倒也没客气,大喇喇地倾诉相思之意,“我与她这些年来虽无那男女之情,细想之下又非纯粹的兄妹之谊。在下还没枪高的时候就随着父兄戍了边,读书少,竟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
他觑见袁骁深情,一脸想要发怒,却又好笑地看着自己,也不羞涩,声音越发放柔,“如今如梦算是安定了。可我却憋得难受,还是得回西荒去。只是想到就此余生再不复见,必须得好好地道别。”
“你倒是不怕死的,之前咱们费了多少力气才从萨利赫那老贼手下逃脱?如今齐春明都治他不住,你孤身一人回去,又能干什么?”袁骁脑子转得极快,很快便想出答案,却又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多问一句,“为了那个什么……那色波的公主?”
“是哈玛雅。”屠苏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但也不是全然为了她。”
“你定是傻了。”袁骁断言,“不像是疯了。也好,既然入了帝京,便好好地住上几日,我安排你同如梦见面。”这血本下得足够,彩头也很大,小王爷以为屠苏必然会答应。
而后者却是又摇了摇头,“不用,这些事你都能告诉梦姬。而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恕难浪费于此。”
“我可是真的生气了。”袁骁已经很久没露出这副刁钻,蛮不讲理的小男孩神情,当即拂袖,作势要走。
“看得出来,你将梦姬照顾的并不是很好——至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屠苏的一句话,终究将袁骁打回原形,迟疑地转过身来。
屠苏做了个手势,“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们之间还有那么多时间。好吧公子,请你坐下来,至少有那么一次,安静地听鄙人说说话吧。”
天色已经暗透了,大内之中处处举火,无论你是身在其中也好,或者遥望,都会因为这一袭孔雀华翎般的展开而由衷地叹为观止。巧夺天工,人世绝无仅有的壮丽,在都城营建百年之后,哀哀老去之时,依旧能够被这般赞叹。或许有太多的期许与祝愿被拴在上面,同这王朝一样。
牛车碾过了巨大宫门的黑暗,辚辚地驶入。伏火搀扶袁骁下来,改坐抬轿。剑履上殿,宫内走马,不过是泰定帝许诺的诸多镜花水月中的一种。
袁骁居高临下地看见伏火与抬轿之人说些什么,而后者则微微点头,做出了然于胸的动作,心中不由地一轻松。
“王爷,都安排妥当了。”伏火适时地凑上前来,宽慰道,“都是自家与兰成王安排的人手,断不会出错的。”
“她那边呢?”因心中盛满期待,故而特别惴惴不安,决不能接受功败垂成。
“霞路也是个稳妥可靠的。而且王爷也知娘子个性,断不会出什么乱子。”伏火原想说二人一心一体,想了想,终究还是自己压了下去。
不是时候。
“那就去霓光亭。”那是大内东苑一处景致,灵璧石堆成错落假山上雕凿一小亭,夏日观赏旭日东升尤为灿烂而合适。却因先帝朝先后有好些个宫人,乃至于妃子自戕此处,不明所以,令人敬畏,故此时已少有人来。
中宫位悬,方馥馨为首的一干女眷自然是要陪着泰定登临建礼门,好好享受一番山呼万岁,万众敬仰的快感,沐浴在艳羡嫉妒的视线之中。而如梦只不过是一枚用来牵制,试探袁骁底线的小卒子,偶尔允许其偏出轨道,并不算犯下忤逆的罪过。
袁骁还未来得及将飘出很远的思绪稳妥地收回,整理一番,轿子顿了顿,却是到了。
抬眼望去,那假山与小亭凝注夜色之中,轮廓起伏锐利,走势极为陡峭,如被固化的远古猛兽。还有那么一小段路,必须得靠自己走。
袁骁开始觉得心安,直直地朝着心爱的女子走去。起初他只能看见一团橘色的灯火,约莫地散开在半空之中。那是如梦提着黄铜灯吧;继而是那久违的,熟悉的轮廓,以至于织入衣料中的金银线条,以及簪戴在鬓边,瑟瑟颤动的花钗。
她一定是在想着我吧,袁骁不由地眼眶一热,自如梦身后将她紧紧抱住。
她显然是没有任何预料地被吓到了,原本提在手上的灯笼砸在地上,咕噜地翻滚几下,便熄灭了。
与此同时,远处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巨响,各色缤纷的礼花先一步地窜上半空,为这对有情人苍白的脸上做了少许点缀。
这少许填补的沉默所带来的空白。但也不过是一小会儿的事。
“为何坚持要见我?”如梦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嗔怪,没有半分好气。袁骁应该比自己更清楚这么做的危险性。只是自己还是来了。
相思形欲露,欲掩不从心。
“你本就是我的人,要见你哪里需要什么理由。”袁骁轻而易举地转过如梦身子,吻上那朝思暮想的,玫瑰花瓣一般的唇瓣,渴求而急切地探索。
“等一下……必须……一定是有了……”这是无法抗拒的吻,因为自己也满心地期待许久。当天知道自己必须在这浑然陌生的环境里,绷紧神经对付一个皮笑肉不笑,心思缜密的贵妃,与似曾相识的自己的“母亲”,刻画记忆中袁骁的容貌,一寸一丝,便成了为数不多的乐趣。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得告诉我。”小袖衫的衣襟被拨弄得零乱,半月孤清清的冷光覆盖在如梦蜜色的肌肤上,宛如聊胜于无的薄纱。
完全无法抗拒眼前这个人,如梦想着。却凭仅剩的理智推拒。
而袁骁终于也在几个深呼吸以后,冷静地克制住了自己。
“屠苏来过,他要我对你说,你的族人一切安好。”说完,袁骁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伸出手替如梦整理散乱的鬓发。抽出一支花钗,收在袖中。
她的眼睛被点亮,绝非月亮群星,或是再度升起的烟火缘故,而是因为自己所传递的消息。
“天啊……”如梦喃喃,“真的……”
“我想他不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欺骗梦姬。而我,也希望能够亲自告诉你这个消息。”冒险的理由总是起源于一簇渺小的火苗。是这样吧,因为无法忍受,看不见梦中人那微笑莞尔的样子,所以必须入宫亲见。感受她的笑容与温度,才知绝非一人身是客。
“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会带你去岐州的升隆镖局,见过总镖头薛自山,你就明白。”
如梦用力地点点头,已是泪盈于睫。却发现自己不得不依在袁骁怀中,方才能够不感觉天旋地转,站稳身子。
“还有一桩事,我必须要你清楚。”袁骁语调突而转为严肃,双手紧紧拥着如梦的同时,几乎抓疼了她。
“明日之后,我会上奏今上,请其放你出宫回府。而你,也必须想方设法,让方馥馨同意你回来。”直呼贵妃名讳,也不知是否故意。
“你明白我的话了?”
“我知。”如梦了然地点点头,“即使万一发生些什么,我也会想办法出宫来寻你。”
袁骁因这份敏锐而诧异,却只做云淡风轻的样子,抚摸其褐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道:“这儿是京内,怎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梦未免想得太多。”
“正是因为这是京内,处处杀机,才必须步步为营。”如梦执其袁骁的手,坚定道:“袁郎,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自己无用。只是……若是有什么,我也必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
他心神震慑,居然找不出话来安慰。而仿佛是十分突然地,远处烟火谢幕,夜风送来晚钟,势大力沉的一声,如击心上。
“王爷,娘子,是开宴的时候了。”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得难以把握,伏火已在一旁提醒出声。
“该是走了。”霞路也上前,便要搀扶如梦。
“等一等。”袁骁终究还是伸出手挽留,飞快地将一串手链套在如梦手腕上。
“去吧。”他失神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