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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魔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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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骋风中,追逐鲜血铺就的道路,连眼底最后一点余热,都被呼啸而过的狂风吹散。吞佛童子将夜色冷雨抛在身后,同被自己欺骗的朋友一道埋葬在逐渐逝去的黑夜中。他迎着初升朝阳奔去,赦道正在开启,透过浓浓的晨雾,旭日也变得扭曲。汹涌魔气激荡,天地为之色变,广袤平原崩塌,层层险峻峰峦随着燃烧的魔火滕起,四野陷入火海,空间撕裂,阴沉诡异的笑声从世界的异端传来。
吞佛童子独立山巅,灼热魔风刮过他的脸颊,带来久违的味道,亲切之余,又有一丝不适,似乎太刚烈,太炙热。或许,只因他在苦境流连太久,竟连故乡的风也不认得了。吞佛童子看着远处,默默无语,那里的空间慢慢凹陷下去,浮现出一座巍峨城寨的轮廓,那是他的家:火焰魔城。他忍不住睁大双眼,逐渐加快的脉动在胸臆间回荡,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绯红有些刺眼,像暗夜中流淌的鲜血。
别想了……吞佛童子对自己说,昨夜已逝,永不再来。当我对不住鸠盘神子罢了,宿命无奈也好,魔界大义也好,对不住便是对不住,你我不过天地间两粒微尘,能怎样呢?“做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做过后不后悔。”这是你教我的,吾友鸠盘。
即使不断在心中默念这些话,吞佛童子还是不可抑制地回忆昨夜,那场刚刚过去,却已远得像数百年前的死战——他亲手杀了鸠盘。手中似乎还残留着朋友的体温,耳边还响着血喷出的声音。那时,自己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一眼,不敢看鸠盘眼中是否流露出对自己的憎恨。多半有吧,吞佛童子想,毕竟他已不记得自己,不记得许久之前,魔界大地上曾有他俩并肩而行的足印。那时的他俩,做梦也想不到彼此会有兵刃相见的一天。
灼热的风拂过,带来熟悉魔气,数百年岁月,家园从未像现在这样靠近吞佛童子,他却突感一阵失落。魔火熊熊,烈焰吞天,火焰魔城的轮廓越发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能看到竖立城头的铮亮刀锋,城墙下奔涌的溶岩,精金锁链轧轧而动,沉重的大门徐徐开启……今天是异度魔界的节日,吞佛童子微微苦笑。
往日种种情境慢慢在他心里浮现,好些失落于记忆深处的东西开始苏醒。吞佛童子下意识地握拳,猛然惊觉朱厌不在。对了,朱厌……他心里一凉,像走夜路的行人忽而一脚踏空。朱厌在剑雪那里。吞佛童子抿紧唇,丝丝苦涩渗出,充斥他的心房,他第一次感到后悔,甚至想:自己当年若不接这任务就好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后悔是最无意义的。”鸠盘曾说:“……况且,很多事本就无退路可走,不得不做,后悔有何用?”
那时,当女后说只有他能突破限制前往苦境,寻找解除异度魔界封印的关键时,吞佛童子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下来,反倒让女后感到意外。
“不再考虑一下?”女后问:“此去人生地不熟,而苦境高手如云,稍有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你可愿意?”
“区区苦境,艰险何所惧?”他自信地反问。
女后露出一丝笑容,又问:“开启赦道,首先需找到同时兼备圣魔之气的魔胎,尚不知苦境现今是否有魔胎存在,你将进行漫无目的的寻找,可愿意?”
“即使走遍天涯海角,吞佛童子也要让异度魔界重获自由。”
“苦境之人痛恨魔界,你身为魔,必将遭遇诸多刁难,而不论何种艰险,此后将只你一人独力面对,再无丝毫助力,你可愿意?”
那天,女后问了他很多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苛刻,吞佛童子都一一应答下来。那时,他真的认为,任何艰难险阻皆不能拖住魔界战神的脚步。最后,女后长叹一声,久久不语,深深看着他,眼中闪动着喜悦又哀伤的光华。殿内陷入漫长的沉默,吞佛童子被她看得诧异,正想告辞,却听女后低声吩咐:“走前别忘了跟你师尊,还有赦生他们道个别。”
吞佛点头称是,自信的心不由一沉。女后并非多愁善感之人,这些年吞佛随侍她左右,不论魔殿还是战场,皆只看到她的坚强,不曾见过她的眼泪,但方才,他分明看到女后眼角有泪光闪过。吞佛明白,女后这吩咐有诀别之意。未来会如何,苦境中有怎样的陷阱等着他,谁也不知道。想到这里,坚强如他,心也隐隐酸楚起来。
生他养他的异度魔界已几经灾祸,遍体鳞伤,现在,唯一的希望落在自己身上了。
他去断层见袭灭天来。听得他要去苦境,魔者陷入沉默。沸腾的溶岩在四周咆哮,翻涌起光怪陆离的色彩,将魔者脸上的黥纹映得越发瑰丽妖邪。见袭灭天来不语,吞佛也默默站在一旁,盯着他的脸,在心里描绘他独特的面纹。也不知自己这一去,要隔多久,才能再次看到师尊面上的华彩。记得他问过袭灭天来这黥纹如何来的,但魔者怎么也不肯告诉他。
“……何时出发?”袭灭天来打破沉默。
“还有段时间。”吞佛童子声音平淡:“为保持力量,魔界诸人将自行封印,进入沉睡,直到赦道再开,我打算等他们都沉睡后再出发。”
“那就没人送你了,不想像英雄出征一般离开吗?”袭灭天来笑了笑。吞佛摇头:“不必。”
那样的话,我若失败,岂非更对不住你们?
从断层下吹来一阵森寒罡风,拂开袭灭天来灰黑色的长发,吞佛童子意外发现,魔者血红眼底竟摇曳着温柔的波光。微微错愕间,袭灭天来已闭上眼,嘴角露出淡淡微笑:“也好,你的赦心焰还有可提高之处,趁这段时间,再为你指点一二。”
魔者总是心口不一,吞佛童子暗笑。或许,他想说的其实是自己能多陪他一阵也好。名义上虽都是魔者的弟子,但赦生与他更像师生,而自己……自己少言寡语,性子深沉,按理应是不受人喜爱的,但魔者偏更多地同自己说话,或许,因自己能与他讨论佛理的缘故?
以肉身拉住断层,袭灭天来身心无时不在痛苦中煎熬。若换成我,是绝然拉不住的,吞佛童子想。对这位突然出现在魔界,似魔非魔的尊者,他心中既敬佩,又多少有些隔阂。但这些年来,两人亦师亦友,在晦暗的断层,在罕有人至的六欲天地,师徒之情、挚友之谊,早将那些偏见洗去了。想到不可知的未来,他低声道:“我去苦境后,你自己保重……师尊。”
看着断层下无边的黑暗,袭灭天来沉默不语,半晌,他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