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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竹叶舟之一 ...

  •   花间四友之竹篇
      竹叶舟

      杨柳陌,宝马嘶空无迹。新著荷衣人未识,年年江海客。
      梦觉巫山春//色,醉眼花飞狼籍。起舞不辞无气力,爱君吹玉笛。
      ——调寄《谒金门》

      人间情爱,在未得之际,无非是寤寐求之辗转反侧,已得之后,无非又是钟鼓乐之琴瑟友之,其实说起来都是俗套,但自家落在这俗套里的时候,各自却觉得无论苦乐,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戏文散场冷于冰,当不得欲海迷处热似火。爱欲如此,一切追名逐利也如此,所以道家指引度脱,有“竹叶舟”故事。

      故事说唐代文士陈季卿,落第颓丧,居京思乡,在终南山中得仙翁点拨,用竹叶幻化为小舟,顷刻顺流而下回乡与妻子兄弟欢聚,转瞬又乘舟归来,依旧在终南山寺里。缘起缘灭犹如梦幻,名利眷恋都是虚妄,由此大彻大悟,求道入山。这是个看破世情的典故,因此唐以降,多有人取之入诗入画入剧曲。仕途挫折,思量抽身退步的人,也都爱以此典故相慰勉,甚至倩名手画成《竹叶舟》长卷,寄与一道蹭蹬不顺的僚友。

      寄画这事出在万历年间,其时为了皇帝似乎生出了一丝意欲废长立幼的不规矩心思,大臣们忧心如焚,防闲甚紧,动不动上疏提醒皇帝不可忘记及时册封太子、早定国本。万历被臣子催逼久了,勃然发作,龙颜大怒:“朕岂能为臣下所挟制!”立下严旨,贬斥进言建储的官员,降职极远边方。有司得旨,不免议论:“这遭得罪皇上的,有户科姜给谏、吏部验封司沈员外。姜给谏好说,沈员外那样的美人,怎么忍心调他去极远边方,烟瘴地面?”于是票拟出来,只给沈员外一个降三级处分,仍旧在京任职。宫内只知道天威雷霆,却不懂得外头要施惜花雨露,皇帝坐在深宫不晓得其中关节,也就这般朦胧过去了。

      偏偏另外又一个出头鸟不服,跳将出来也上一疏,说道百官建请册封,理所当然,必须听从,谏臣上疏建言,忠义所在,必须赦免,这才能显得朝廷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皇帝看了重新勾起怒火:“朕不曾计较,他每小子一个个胡说乱道!”这次发落口气严厉,有司不敢再弄鬼了,触了霉头的刑部孙主事,救沈员外不成,却领了沈员外不曾领到的“降职极远边方”的处分,直接被贬广东潮阳去了。

      这一道旨意下来,惊动了好些人。头一个愤激的就是孙主事的表弟,时任宁国府推官的吕司理,兄弟俩只相差一岁,情谊密切,指摘起来也毫不客气:“我就说表兄多事!无缘无故为沈家的出什么头?人家安安稳稳朝官不动,他倒弄得灰头土脸远贬潮阳,难道不知道美人尽有大老爱护,要他献什么殷勤!纯属见色忘身,蠢货极矣!”

      好在兄弟隔地,抱怨的话只能说给自家年少的儿子听,不曾直接喷到糊涂表兄面上去。孙主事从潮阳写了封信回家,悲悲切切,只说中了瘴毒,卧床不起,好生凄凉,幸亏沈员外内疚连累了无辜,从京城寄药寄信,又送书送画,聊以慰勉荒废的心境。吕司理看见表兄不知道反省,仍然一副“美人垂爱,深感荣幸”的犯贱嘴脸,气得不想回复,又受不了他的诉苦,只好替他写信回家,苦求长辈援手。

      原来孙吕两家都是浙江余姚的名门,乃是世代簪缨的官宦望族。孙主事的叔父官至大司马,吕司理的祖父则在嘉靖朝一度入阁为相。两家都是高品门第,哪里舍得子弟流落在外,到底想方设法将孙主事从广东捞了回来,告病休假在家不提。

      吕司理带着儿子回家省亲,见面就怒:“沈家的到底送了你什么小意儿,哄得你宁死不悔?”孙主事只是赔笑:“当真不曾有甚,我只是仗了一回义气,哪里就被你糟践成这样?送来的药已吃了,书信由得你查看,书画都送到府上去给你收藏——书倒罢了,画是沈员外特请云间董太史绘的《竹叶舟》图,陈征士题词,名家名笔,值得赏鉴!”吕司理不屑道:“我眼皮子没你这么浅!送去给我母亲收藏罢,她老人家最爱这些。”

      吕司理的母亲吕太恭人,就是孙主事的姑母。老太太在娘家居长,几个弟弟都是她教导成人,在婆家又称尊,丈夫虽然姬妾成群,子女众多,却唯有她所生的长子吕司理出人头地。几十年相府媳妇熬成婆,眼睛里都不揉沙子,看见侄儿挨进门来请安送画,眼皮只是撩了一下,便道:“书是什么书?怎么不送我房里?”

      孙主事忙道:“也没有什么,好几箱还未收拾,无非是姑母不看的一些书。”太恭人道:“我倒还没有不看的书,你只管全部送来。”孙主事吞吞吐吐道:“是些戏文……话本……不便送入闺阁。”太恭人道:“戏文更妙,我年年花费上百纹银到处购置绣像传奇回来收藏,你都不晓得?我听说你搭救的那个沈员外,乃是吴江的词曲名家,定然也有传奇送你,快些送来,不要孤拐上讨打。”

      孙主事哭丧着脸:“沈员外只有一本《红蕖记》,词曲虽然华丽,哪里及得上汤临川的《紫钗记》,姑母不看也罢。”太恭人不理睬,只是拿如意敲敲几案:“成官,你替奶奶拿来。”她换的是爱孙吕小公子小名,小公子巴不得一声,嗷的就往外跑,指挥下人去孙家抬书箱去了。

      孙主事汗流浃背,狠命瞅着表弟让他去说情。吕司理怀恨在心,就是不理睬。等到书箱入了太恭人的院子,表兄弟又侍候了一晌退出,孙主事才急得跟表弟埋怨:“你怎生不闻不问,就教姑母拿去了我的书箱!”吕司理冷笑道:“我是免得你孤拐挨打。反正沈家的大作,你要看随时来借,我家又不拦你。”孙主事跌足道:“你是记小嫌,吃大亏!你都不知道,我托沈员外求来的,有一套《金瓶梅词话》抄本,苏州地面传抄的最全,比你上次求屠长卿给你带来还多好几卷!姑母搜了去,看见定然要烧,我挨孤拐事小,你没眼福事大!”

      吕司理听了也急:“怎么不早说!早点将传奇单本送了母亲不好,偏要闹那么鬼鬼祟祟,教老太太一口气全搜了去。”孙主事道:“我回来席不暇暖就来拜姑母送画,书箱有几捆,哪里来得及找寻。”

      兄弟二人商量半晌,无处抓摸。孙主事道:“要不你教成官摸进姑母的库房,偷书出来。他年纪小,姑母又疼他,不提防的。”吕司理道:“好馊的主意!上次就是成官偷了我的金瓶梅看,被母亲逮住,倒不揍他,揍了我一顿,只说我不会管教儿子!这次你要挨孤拐只管自己领受,我不奉陪。”孙主事道:“啐,你管教的儿子,难道不该打!我记得年前叔父还跟我说起,成官跟你在任上不学好,私自跑去秦淮河召妓,幸亏被南京的熟人看见拦了回来。十五岁的少年就种种邪心思,都是你的言传身教,打你也是活该!”

      争吵只是一晌,鬼胎却怀了大半年。吕司理探亲假满,依旧带儿子回宁国府任上去了。孙主事先是怕挨打,过了几个月看不见动静,心想老太太爱忘事,多半要去书箱也没打开,惧怕的心思褪去,偷书的想法又冒出来,偏偏无机可乘。直到又隔了一年,外甥吕公子来孙家拜年,笑嘻嘻送了他一函书册:“我父亲今年事忙,不得回家过年,特地遣我送来一套南京新编的抄本,抚慰表伯失书之怀。”

      孙主事其实疑惑,心想表弟送不正气的物事给自己,怎么能教童子转手?然而打开一看,顿时废寝忘食,如痴如醉,看得眼睛都熬红了才急忙给吕司理写信:“何物《绣榻野史》,骀荡至此?几与《金瓶》并驾!南都倘有刊刻,千万再寄,专等专等!”

      收回来的信却是满纸大惊失色,坚称自己不曾寄什么《绣榻野史》回老家,表兄不是撞鬼,就是胡说。孙主事不服,回信骂他装什么正经,艳情书都寄在这里,还说什么不曾寄过?表兄弟隔地打了一阵子的嘴仗,这才想起追究来龙去脉,抓了公子过来审问:“你敢假传父命,送什么乌烟瘴气的书籍回家?你怎么有那等书籍?”

      公子先之以抵赖,后之以喊冤,最后发现各种路数走不通,于是老实招认:“是孩儿得到的,想教表伯和《金瓶》比并一比并。”吕司理冷着脸继续拿荆条威吓:“有比并的心思,就不是寻常得到的外头抄本!究竟是什么人写的?”公子看看无论如何免不掉一顿打,索性躺下来装死:“就是孩儿,在家为了表伯和爹不挨祖母的孤拐,偷了表伯全本《金瓶梅词话》出来。一时见猎心喜,仿写了一本《绣榻野史》。”

      吕司理气得简直要吐血:“这等书看看也就罢了,你还仿写!好歹你也是相国的曾孙,怎么这般辱没门风!”火速写信回家,只教孙主事赶快将书烧了,不要留这诲淫的作孽文字给相府门第抹黑。孙主事回信只是附寄了一套新刊的此书,各种唉声叹气,只怪他追究太迟,自己已经将书借过了好几个人,手手传抄,早已流入杭州被好事书商刊刻了,现今连西泠书肆都在卖这书,南京只怕也满地都是,要烧原稿,忒迟了些。最后又幸灾乐祸揶揄了一顿:“成甥如此奇文,实乃少年隽颖,岂可以凡童视之?此皆吾弟之善于教诲也!”

      吕司理只能咬牙切齿:“我不善教诲,也最多就是任上多娶了几房姬妾,还是实惠的勾当,哪里像你干相思沈家的美人,羊肉未吃到,空惹一身臊!”唤了家仆过来,命他们收拾行李车船,护送公子回余姚老家,坚决要将这祸害清退回去,任凭家里老人管教,自己是再也不担这责任了。

      公子听说要回老家,滚地哭闹,抵死不从,口口声声说孩儿孺慕父亲,怎忍远离膝下?吕司理愤然道:“你远离不得的,只怕是就近的金陵烟花,哪里是你老子我!赶快滚回去让你祖母、舅公教你上进,我是委屈不了你这位隽颖大才了。”公子顶嘴道:“祖母、舅公整日不离口的,也无非就是词曲,又不是学问,教不得孩儿上进。”吕司理道:“胡说!眼里没老子也就罢了,连祖辈都抹倒起来!就是词曲,也比你写的那些丢人文字上品级!你不见当世的几个词曲大家,都是进士官?也值得你仿效。”

      小公子道:“官倒是官,却不知要仿效的,是那位被贬到岭南的汤临川,还是被连降三级的沈美人?”吕司理道:“呸!‘沈美人’这绰号,我们官路上私下说笑罢了,你一个少年,也胡说八道起来!不当人子,赶紧闭了鸟嘴回去跟你祖母学乖。”公子撇嘴道:“祖母有时也这般说的,为什么我就说不得?表伯常常找借口蹭在祖母房里看那沈美人送的《竹叶舟》图,我又不是没听过祖母同他取笑。”

      吕司理顿时燃起前年的旧恨:“他兀自不长智!如此说来,越发你要回去……”公子道:“孩儿最是孝顺,祖母房里的物事,一丝也不敢毁坏的,父亲若教我回去偷图烧图,那个却做不来。”吕司理哼了一声:“谁教你偷图烧图,那般无聊?我教你回去见识见识,监视监视……我听说沈家的在朝辞了官,今年南下养病了。你表伯是他的恩人,他怎么都得来上门致谢一次的,你可以好生看看,什么叫作词曲大家,宦途美人。”

      领了见识又监视的重任,公子倒是再无异议,兴趣昂扬南下返乡。回去摸进表伯的书房,偷来案上尺牍一查看,发现孙主事果然和那个姓沈字伯英别号宁庵的美人员外,鱼雁传书寒暄殷勤,定下秋凉相见,已退归的前吏部员外郎沈伯英,要亲来余姚道谢前刑部主事孙世行。

      公子耳朵里刮了两年关于这位美人的传闻,始终不得一见,不过好歹自己也是偷阅过无数犯禁书、偷逛过无数烟花地的最老练的少年人,心想这世上的人物,往往见面不如闻名,期望越高,失望也越大,于是不妨将希冀更加一层码,狠狠挑剔一番,回头才好写信给父亲肆意批点,让父亲好生出这口不服的恶气。

      于是到期之际,打点起心神,擦亮了招子,跟着颠颠的表伯去迎吴江来拜会的沈家小船。那日秋林尽染,黄叶纷飞,姚江渡口的大风吹得波涛翻滚,行人都好似要飘起来。吕公子放出眼角豪光,瞥见了来客丰采,顿时心如翻江浪,魂作辞枝花,荡悠悠不在人间世。

      那是一树林琼花忽开满,三千界弱水得此瓢,五百年业冤在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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