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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照之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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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光明啊。
身上厚重坚硬的陶瓦不知何时脱落,景照怀疑地伸出了手,发现那是两团微弱的光,四周隐隐挥散着白气,那不能称之为手,只是略有手的雏形而已,双脚也同样,只是象征性地悬垂在积雪之上,试着迈出步伐,却无法留下一尺印记。想起了先前遭遇,他这才意识到那不是一个梦,蒙螯的灵体的确出现在深及百尺的地穴之下,将不知被困了多少日夜的自己从湿冷阴暗的墓冢中解放了出来。
胸前悬挂的白虎金符闪烁着夺目的金光,就像它所征徽的神话军团蒙家那样,拥有着令人顶礼膜拜的光辉和足以令万世景仰的神力。
蒙螯,蒙武,蒙恬,蒙毅,不论哪一个名字,蒙家的历代领袖都另天下震慑,闻者色变,而作为将这样一个震古烁今的名门之后亲手斩杀的凶手,景照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蒙螯为何会将度化自己子孙并辅佐他的重任交托自己,难道就不担心那经过岁月沉淀愈积愈深的仇恨之潭会将一切良苦用心吞噬?
他拿起胸前的金符仔细审度着,发现它的正面是一只凶猛的虎头,背面则是几排看不懂的佛教经文并八字箴言:“天道本法,刚正有常”
景照放好金符,方想起蒙螯让自己寻找宿体的交代,便举目向远处眺望,果见白茫天地间,一个黑点自远处驶来,空气中隐隐地传来马蹄脖铃儿的急响,似乎急于赶路似的,很快,那马车就驶到近处,他这方看清,是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他无法确定是否就是蒙螯所言的那架,正踌躇着如何才能拦下,却随着马匹的一声嘶鸣,马车自行刹停在他的面前。车门被推开后,从里面跳下来一人,向他合什行礼道:“南无阿弥陀佛,请教施主,可知咸阳城是何方向?”
景照十分纳罕,因为自己尚是一个灵体,没有法力的寻常人是不能得见的,但眼前这个蓑衣芒履的朴素僧人却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自己的身形,就不得不让人怀疑。
难道,他也是与蒙螯一样的仙家?
“施主,请教施主,咸阳城是何方向?”僧人面带微笑,看上去和蔼亲善。
景照警惕了起来,抬手指了指西北方向道:“由此前行。”
僧人顺他手指方向望了望,满意地点点头,复合什鞠了一躬:“多谢施主赐教,前路险阻,愿佛祖保佑施主达成心愿,善哉,善哉。”说着转身攀上了车辕。
景照听他话里有话,似乎有所暗示,便连忙急唤道:“大师等等!”
僧人放下抬起的左腿,转身笑问:“施主还有何事?”
景照问:“大师此去咸阳所为何事?”
僧人笑了笑并没有作答,思忖片刻反问道:“莽莽雪原,苍苍荒山,天深地袤,独施主一人驻足此处,不行不退,不进不前,孤魂无依,哀魄无继,又所为何?”
景照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并没有依附在宿体上,又是如何被看到的?方知此僧不是寻常僧侣,说不定与蒙螯度化自己有所牵连,说不定,正是自己的宿体?
忍不住多打量了僧人几眼,试着想象以后用这副僧人的躯体呼吸行走,用僧人的眼睛看世界,用僧人的头脑思考,用僧人的耳朵听声音,忽而又感到了懊恼,将来真的要以一个和尚的身体生存下去吗?
“蒙老将军…”景照嗫嚅着,犹疑着要不要说出根由。
“您说什么?”僧人似乎没有听清。
“蒙螯蒙老将军…他将我的灵从始皇大帝的陵墓中解放出来,并要我在此地等候一架向西北方向行驶的马车,马车所载之人即是我在人界行走所附之宿体。”景照认真地盯着他被蓑笠阴影遮挡下的双眼,试探性地对他说道:“既然大师认出在下只是一个灵体,那么大师也一定相信在下所言非假。”
僧人同样认真地端详着他,并未露出任何惊讶之色,随即摘下蓑笠和蓑衣,露出了带有六点戒记的光头,棕髯长须,狭目鹰鼻,尤其一对眉毛奇异,像两把刷子向上翻翘着,向他庄重道:
“自始皇大帝统一六国称霸天下,蒙家三代忠心侍主,克己奉公,不辞辛劳征战四方,强秦收齐楚,北抗匈奴,功高盖主。始皇沙丘一殁,宫闱风云突起,赵高与李斯拥公子胡亥为新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先杀蒙毅,再下伪诏至边疆诛杀太子扶苏与蒙恬,铲除异己后,终登宝座,史称秦二世。二世在赵高操控下为了稳固政权,近奸远忠,不仅杀死二十几个兄弟姐妹,还迫害忠良,右相冯去疾、大将军冯劫皆被逼自尽。他荒淫无道,挥霍无度,修骊山,建阿房,大兴土木,致使国家亏空,秦之霸业倾于一旦。内史大人,如今百年光阴逝去,江山易主,已是秦灭汉兴,刘姓天下了。”
景照怆然道:“大师,您的意思是,大秦已不复存在了?如今,已是百年之后的世代?”
僧人凝重地点点头:“不错,如今乃西汉成帝刘骜天下,据你亡去之日已近二百年。”
景照颇感心灰意绝,悔恨道:“大师,如此看来,我等当初所做一切,徒为他人做嫁衣,如我等之流,不过是千秋罪人,他人手中的一颗棋子,当初为国家的一片赤胆忠心,只能消亡于这黄土之下,百虫之口了。”
僧人安慰他道:“景大人不必感伤,自三皇五帝起,群雄逐鹿天下,必将招来杀戮纷争,生灵涂炭,尸骨横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此乃天道,亘古不变,哪个朝代更迭皆遵循此理。佛去六根境,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无即是有,有即是无,善即是恶,恶即是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荣即是枯,枯即是荣…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方可繁衍不息,绵延悠长,大人又如何参不透个中因缘?”
景照似被触动,长叹一声,念及自身经历,久久凝思不语。
“敢问大师是何法号?”沉默片刻后,他问道。
僧人道:“贫僧法号轩辕。”
“轩辕…”景照默念着,然后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轩辕法师,在下生前杀人如毛,虽大多奉命行事——只因在下是一名军人,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可是在下杀戮过重,在我的刀下,不知枉死了多少冤魂,尤其,尤其是对蒙家,为了平息叛乱,在下亲手斩杀了蒙恬将军的遗孤,将他的首级割下悬挂在城门示众…那头颅上流下的最后一滴泪仿佛变成战刀上沾染的一滴永不干涸的血,它时刻提醒着我所犯下的滔滔罪行。蒙家众将尸骨未寒,我却因此加官进爵,封地千顷,我知道,财富总是用堆积如山的尸骸换来的,无论我怎样忏悔,都无法赎去那深重的罪孽。直到后来因得罪赵高一党,我被安上虚妄罪名,活活铸炼成俑,与始皇殉葬此地,或许是赎罪的心情久久不能挥去,我的灵魂始终没能消散,本困在这幽暗之地也无法投胎。得蒙蒙螯老将军召唤重返人间,并委以重任,命我寻找蒙化之灵,并想尽一切办法度化他,引他向善,并辅佐他重新领导徘徊在灵界的其他蒙家勇士,为制止因战争而积存的戾气幻化成的空灵在人界作恶而战斗。轩辕法师,那个人是那样仇恨于我,我又怎能担此重任?何况我,我连一副可以行走的身体都没有,又如何寻找他,度化他?”
轩辕法师微微一笑,转动手里的佛珠道:“只要大人您是真心悔悟,并真心愿意受命于蒙老将军所托,辅佐世子蒙化,一副身体又有何难?大人请看——”
他掀开了车帘,不过默念几句经咒,便从车内走出一名年轻男子,身长六尺,阔肩细腰,相貌俊朗清雅,气质沉稳豁达,只是目中无光,呆滞无神,身上只穿了一件深藕色家常便衣,胸前大片殷红污渍十分醒目,景照定睛望去,那竟是血迹,再仔细审度,数九的天气里,他鼻底竟无白气喷出,俨然没有半丝气息,不禁大骇:“法师,这,他难道…不是活人?”
轩辕法师镇定自若地翘起小指指向男子,嘴里仍在默念经文,似乎在施什么法术,男子本来青灰的彷如死尸的脸渐渐变得红润,只听法师说道:“这就是您第一个宿体,他死去不久,尸体尚算新鲜,待贫僧为他度一些阳气活血,因他魂魄还未走远,一直跟随着我们,为了防止他重附于肉身之上,待贫僧度完阳气,请大人务必全神贯注,与贫僧一同默念此句经文:‘南无施无畏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然后速速抢在他本灵之前附身,此事方大功告成,否则就要重新寻找宿体,又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了,那时大人恐怕要被打回灵界,事情就麻烦了许多。”
景照不大相信他会这种玄妙的法术,但眼见那尸体的脸颊慢慢红润,胸前的血渍也逐渐消失,又由不得不信,便只得应允。
轩辕法师的经咒愈念愈快,愈念愈高声,伸出小指的左手抖动得也愈发剧烈,不得不用右手握紧左手手腕。尸体四周发出的白光更加强烈,在耀眼的强光里,景照陡然发现了尸体背后飘忽的本灵,近在咫尺之遥,状若前扑。
“景照大人!”轩辕法师突然圆睁双目,明黄色的僧袍鼓鼓作响,“快随贫僧一同念诵经文!”
“南无施无畏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景照无暇细想,一边高声念诵经文,一边抢在本灵附体之前向那具肉身猛扑了过去。